余木所在的小镇名为肆口镇,坐落在省道旁边的分支边上,与位于省干道的邻镇相较之下逊色得太多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短短几年时间邻镇已是高楼林立,特别是高速路建好之后足足胖了两圈,以前仅有两条街道守着初中部和高中部过日子,现在成了一个坐拥两环的大镇。肆口镇则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很努力地想要追赶邻镇的步伐,经过镇长的不懈努力终于不再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是两条道走到黑。
肆口镇中在老街的尽头,在村小被取缔之前还有弟弟妹妹跟着抢吃食,如今就剩它一枝独秀——名副其实的“独生子女”。以前镇中与中心小学分开在两处位置,小学合并之后镇中被扩建,中心小学变成了附属小学。肆口镇所辖范围但凡还留在这儿念书的小朋友别无选择,就像大城市里一样,家在哪个区域就得在哪个区域念初中。别的地方不收也不敢收,县里明文规定,无人敢僭越。每年全县小学的统考成绩全部公开透明,看见好苗子没有不想收入门下的,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规定下达之前能离开的都离开了,搞得跟逃荒似的,前些年大旱也没见过这般阵仗。镇上的老人暗自庆幸。在这些人“逃难”之前还要往前的那个时间,县中、二中还面向各地方小学公开招生,他们的孙子孙女赶上了好时候,现在混得风生水起。
真是人笨怪刀钝!
小镇不求他们感恩便罢了,肆口镇中并不算大,容纳不下太多学生。若是按大城市的规矩怕是得摇号上学,没摇上的唯恐上学的机会也得失去哪有时间挑肥拣瘦,好在九年义务教育是基本国策。
镇中旁边便是余木的新家,经过几天折腾,总算整理妥当。爷爷奶奶喜欢待在乡下没有过来一起住,况且从老家到镇上无非半小时脚程,他们想孙子了过来瞧瞧并不费事。余木初来乍到没有朋友,但特别厌恶一整天泡在书里比书虫还书虫,刚刚结束了小学最后一场考试,父母允许他出门但决不允许去河边溜达。余木并不会走太远,两条街走过无数遍早已腻味,虽说如此,还是对新环境有些不适应。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就在马路斜对面的老年活动休闲中心,旁边一棵歪脖黄果树。除了下雨天,树下总会聚集三两个老大爷下棋,还有闲话家常的老奶奶。
久而久之,余木和那些大爷大妈逐渐熟稔了些,偶尔他们会跟他问东问西说这说那,掌握了不少情报。不过,还是没认识什么新朋友,他虽不怎么喜欢看书但也算半个文学青年,跟其他小孩儿玩不到一块去,反而喜欢和老人待上一阵儿。大概小时候喜欢和爷爷奶奶腻在一起的缘故,他喜欢这种感觉特别舒服。老人们也喜欢这个小孩儿,十分纳闷儿,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不去城里念书。
开学前的一个下午,刘华来找过他,聊天的时候无意间说起自高溺水而死的事。
话说在余木搬家后不久,自高的老母亲让自高去找村长儿问问低保。自高是村里出名的傻小子,哪会理这些事,这也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老母亲年事已高双目失明,屋子附近的人家或外出打工或行大运搬走,四周难逢有人经过。自高尽管是个傻子还能伺候母亲,只是不懂柴米油盐酱醋茶,宽裕的时候大碗小碗不够数,不宽裕的时候饱一顿饿一顿无所谓。村上还算照顾,隔三差五地送来钱粮,关于低保这事儿始终不见下文。村长在此事上颇为无奈,报告递上去好几个月不见回音,队长每回跟他打哈哈净唠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自高听母亲话出了门,一个人哼哼唧唧往前走,别说村长家,村长是干什么的是哪位压根儿不知。瞎混瞎逛,稀里糊涂地逛到镇上去了,也不知为什么把人给打了一顿。派出所马上就来了人,被打的人不依不饶现场一片混乱,只好把人逮去派出所。
民警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自高。”自高低着头蹲在墙角回答道,没有人让他那么做,每次做错事母亲打他也是这幅怂样,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民警接着问道:“你为什么打人啊?”
自高歪过头盯着民警说:“他不告诉我村长家在哪儿!”
民警怔了一下,还是头一回碰见这么横的:“不告诉你就动手打人?”
“他骂自高是憨鸡公!”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骂人的事清楚得很。
“找村长做什么?”
“要抵宝!”
“谁让你来的?”
“妈让来的!”
问来问去自高来回捣腾车轱辘话,没问他时自个儿也老念叨那几句,有时自问自答吼上两句。“谁让你来的?”“妈让来的!找村长,抵宝”……民警拿他没办法,即便把民警打了也只得认栽,一个傻子啥也不明白。不知道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只好把他放了。走之前还给了点吃的,最后警告他“乖乖地回去,不许再打人,不然不给你饭吃。”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最后传出来就不是这个味儿了。新版本是这样一个故事:自高去找村长要低保,村长不给,于是找派出所把自高带走了。派出所的民警把自高打了一顿,还问他这“饭”软不软和,再敢找事儿还有更软和的。不过,这已经是自高死后的事了。至于谁加了这么多佐料,无从追究也无人追究,嫁祸一个死者不需要一百二十的智商。
自高回家后支支吾吾没说个明白但说了个七七八八,老母亲臭骂了他一顿,本来也没指望他。骂完之后,自高又蹑手蹑脚溜了出来。他喜欢跑到河边捧水打眼睛,完事儿后又是跳又是笑又是喊。大家都习以为常,闹不清这傻子究竟脑子里装的是啥,没有闲工夫理会他。只有小孩子闲得肉疼喜欢欺负他,老拿石头子儿砸他,反正是个傻子,砸疼了也只会嗷嗷叫两声吼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天色渐渐减淡,红红的太阳被晚霞蒙住半张脸,微弱的光抚摸着大地。翠绿的杨柳树被蒙上一层黑色,倒影在河面甚是迷人,半河瑟瑟半河红。眼看天将黑了,自高命运中注定地遇上那帮熊孩子,相逢即是冤家,还是没躲过一顿砸。熊孩子们前不久刚听说自高将二旺推下水的事砸完之后开始害怕,看见自高站起来撒腿就跑,万一自己被追上就惨了。
故事得往回倒一倒,二旺的死不能全怪自高,自高只是推了他一下,之后自己嘟嘟啷啷往家走。二旺会游泳,正是仗着自己会游泳在水里耍酷,故意钻水底吓人,结果腿部抽筋一命呜呼。自高哪知道这个,以为是自己推下去死了,于是上演了余木听见的那一幕。其他几人自个儿嗨皮摸鱼,并没有注意到二旺求救,没多会儿才发现少了二旺。他们以为二旺一个人偷偷回了家,至于恶狠狠地瞄余木,那是因为余木没和他们一起去河边玩。
至于后来怎么传出是自高推下水的?万事哪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瞧见二旺和其他几个小鬼偷偷往河边走,这话一传出几个小鬼少不了挨揍,最后一五一十交待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自高在河边,而且只有自高离他最近。活该二旺倒霉,俗话说:“逗狗,咬人;逗小孩儿,骂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去逗傻子玩儿,而且还是近距离挑衅,人贱自有天收。
“噗通”一声闷响,这不,又出事儿了!这回可完全不关自高的事,他隔着十米开外搁那儿唱歌呢!
其中一个小男孩估摸着有六七岁年龄最小,看见哥哥们跑也跟着跑,脚底踩空从田埂滑落下去。田埂外边是一个小斜坡,斜坡下去就是大河,小男孩咕噜咕噜顺着斜坡落入水中就在自高不远处。自高看见有人落水,伸手去够没够着也噗通掉入水中,一个傻子哪会游泳?!几个小孩儿吓傻了,全都不敢过去,有个岁数稍微大一点的说道:“赶紧回去找大人!”话音刚落撒丫子全跑了。
等大人们找到人时,小男孩已经假死过去被自高顶在头上,自高整个人泡在水里。全都以为又是自高推人下水,小孩儿抓住自高不放也落入水中。几个小孩都不敢承认自己拿石头砸自高的事,自然也不敢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小男孩儿醒来。他们谁都不相信一个傻子救了人。自高为什么救人成了悬案?没人理解傻子在想什么,也许就是小孩儿最纯真的那一面——这个小男孩儿从没欺负自高。
余木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情异常复杂,脑子里死沉死沉的,就像自己看过这一切。又像是在故事里,不过他看的书除了课本的书籍约摸百分之八十是古文。也许是刘华讲故事的节奏太好,印象太深刻!半个小时的故事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不深刻不行!沉默了好一会儿,余木问道:“真的假的,你不会听谁胡咧咧的吧!上回你也听到了,他自己承认自己推人下水来着!”
“还真的假假假假的……”这话听着就像假的,“我觉觉觉得吧,有七八成是是是真的,谁没事儿编编排一个傻子做做什么?对吧?”余木轻轻敲着脑袋,回应着:“有道理!不过,你说这低保哪去了?”
“应该跟机耕道差差差不多——”
“什么机耕道?你好像知道得有点多!”
“佛曰:不可说,说了要进小黑屋!”
刘华狡黠地笑了笑,余木也会心一笑,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