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褚嬴仍然记得他在南梁下的最后一局棋,是在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那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在无意间勾起的回忆。可在他的印象中,那年的那场雨,那座宫殿,那局棋,还有那个人,依旧是那样的清晰。被困在黑暗中的一千五百年,始终没能让这些记忆褪色。
是因为不公吗?或者是,也或者并不是。
一千五百年以后,那小小的孩童虽然懵懂,却也知道是因为他惹皇帝不高兴了。可他并没有告诉他,皇帝会不高兴,并不仅仅是因为棋。那孩子太小了,甚至从来没有学过围棋,也就不会知道在围棋的世界里,要有两只真眼才能活的规则。
她与棋。
其实认真想来,褚嬴只是在棋盘上与人对弈从来没有输过而已。离了棋盘,在那布局更广,用子更多,耗时更长,胜负更残酷的每一局棋里,梁武帝才是那个从未输过的天下第一棋士。至于雨后殿前的这局棋,应该只能算是梁武帝与褚嬴这一生最后的对局中,他要下的最后一颗子罢了。
单眼不成活。在那场雨之前,褚嬴就已经输了。
萧令姿再次醒来的时候,距离陈青之他们遇袭逃跑已经过了将近一整天。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在森罗可怖的阎王殿,或者在什么臭烘烘的囚牢里,而是睡着毛茸茸的狐皮毯子,枕着散发着淡淡安神香的软枕。两眼微睁时,还有一张圆润白皙,眉目如画的俊俏脸庞,正轻浮地笑着往她身上凑过来。萧令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挥起手掌就往这张脸上甩了一巴掌……
“啊!!”对方立时吃痛地一声喊,整个人被她这大耳刮子抽得从床边摔了下去。
“狗贼,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本长公主不敬!!”萧令姿猛地坐起身,定眼看这人是一身的北境将领打扮,本能地指着他张口就骂。
“你……你怎么回事儿?”对方被她这全力以赴的大耳刮子抽得眼冒金星,脸上热辣辣得疼,却好像并不生气,只坐在那里捂着脸慢慢转过头去看她,口里抱怨道,“我你都不认得了?!真是枉费我一收到消息就赶着来见你,连我阿耶的军棍都没放在眼里。”
“袁熙?!!你怎么会在这儿?”萧令姿猛然愣了半晌,然后才反应过来赶快起身下床过去扶他,“哎,你怎么会来的?!”
“你还问我?!”袁熙轻轻推开了她来相扶的手,干脆盘起双腿认真坐在了地上,一脸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道:“你出嫁到北境这样大的事情,也不请我吃喜酒?!好在你那位新郎官我这些日子一向盯得紧,要不然可就错过了。”
“你……你盯着他?!”萧令姿有些疑惑地望着袁熙,道,“他不是你们北境的宗室亲王么,应该是你的亲戚,你没事跑去盯着他干什么?!”
“诶,你别误会了,我们武献王府跟他不是很熟的!”袁熙认真地赶快撇清道,“他如今是通敌叛国的反贼,最好还是别乱扯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这回是来嫁给他的,怎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萧令姿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坐回了床上,“唉,别提了……都是我皇兄的主意!我连人都不认识,怎么可能知道?!”
“啊?!这么说,你这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闭着眼睛嫁过来了啊?!”袁熙故作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大腿,然后骨碌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继续调侃道,“唉,堂堂的南梁栎瑶长公主……你可真行!文能女扮男装参加品棋大会,武能妇人充少女蒙眼嫁反贼。我要是那个新郎官,一定先杀了你那个狗皇帝大哥!”
“切……”萧令姿听出他这话里是在调侃,蓦地一抬下巴狠狠白了眼前这个轻浮的家伙一眼,“你以为我乐意啊?!要不是因为你突然杀出来,我早就……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调包计是吧,让你身边那傻丫头做替死鬼,我怎么就不懂了?!不过没关系,你那个新郎官一听说本世子要亲自来接亲,已经连夜逃跑了!”袁熙悠然自得地往旁边小几上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哎!我说你那个亲大哥到底是什么眼光,就袁灏那种货色都看得上眼?!他年过四十,还刚刚把自己的王妃给杀了,现在北境的李氏一门正天南海北追杀他。就……这种人他也看得上?!你还是他亲妹妹呢!他是眼花了,还是你们南梁现在很缺男人?!”
“闭嘴吧你!”萧令姿听不下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驳他,干脆整个人往床上一倒,拉起被子就势滚进了里面去。
“哎,哎,真缺的话我也可以啊!”袁熙继续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用手把她往外面扳,“早先我还在你们南梁的时候跟他提亲,他怎么不肯答应?!我虽不才,光论年纪也比那个袁灏强多了吧!”
“我……”萧令姿原本不想理睬他,所以才卷上被子往里滚,没想到这货还上头没完没了了。这下她一时气急,就势又翻开被子朝他一巴掌甩过去。
“诶!你别想再打我!”袁熙这回倒是反应快,大手一伸立时抓住了她的腕口,认真道,“我可不是你那个丢下你自己跑了的新郎官,也不是你那个眼瞎的大哥,更不是你腹中小崽子的生父。刚才让你打那一下是我没留意,就算我还你上次轻薄之仇。这会儿你还想打我?!”
“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崽子……什么……”萧令姿看他那张轻浮的脸就有些不耐烦,再听他一套套说辞,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嗯嗯!”袁熙一边朝她肚子看着,一边还有所示意地朝她哼了两声。
“……”萧令姿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肚子上看了看,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遂整个人吓得往床上一缩,连那只被袁熙抓着的手也用力抽了回去。然后,她左右上下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脸上忽地泛起一阵红,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亏你还好意思说,那当然是我找军医来给你看过啦!装得英勇无敌,最后还不是晕了……”袁熙随意地重新在床边坐下来,脸上没来由一阵贱兮兮的笑,又饶有兴致地指着她的肚子玩笑道:“哎,问你一个问题。他是姓韦还是姓褚?”
“不关你事!”
萧令姿被他逗得脸上发烫,干脆用被子把头一蒙,往床里边蜷成了一团。袁熙哈哈笑着还想伸手去拉她身上的被子,不防外面忽地传来另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袁熙!!你给我出来!”
袁熙猛的一愣,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了。萧令姿见他突然不拉扯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遂掀开头上的被子来看。但见袁熙突然一本正经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又紧张兮兮地到处往营帐里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萧令姿正有些好奇外面那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让这货一下子这样紧张。片刻间,外面的人已经到了营帐门前,守卫的两个士卒正恭敬给她行礼:
“拜见世子妃!”
“袁熙呢?!是不是在里面?!给我让开!!”
原来是袁熙新娶的那个北境将门虎女,那个传闻中有着两颗小虎牙,新婚当夜就和袁熙大打出手的彪悍姑娘。不过人家有家世,父亲于仲又在北境朝中德高望重,跟袁英是老交情,所以进门就是备受武献王府上下礼遇的。她有两座大山可靠,袁熙如今家庭地位自然可想而知。
萧令姿坐在床上睁眼看着袁熙无处可逃的窘迫样子瞬间笑到差点裂开,被袁熙恶狠狠地瞪了。然后,在被笑死之前,他被迫找了个架地图的屏风躲了进去,临了还用抹脖子的动作威胁萧令姿不准出卖他。这货刚藏好不久,外面的两个士卒就挡不住那位世子妃的火气,啪啪两声响过,一人挨了一马鞭退开去了。
于氏一脸气愤地提刀直入,进门一抬眼就看见了正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打算看好戏的萧令姿。于氏的眼神瞬间有些凶神恶煞,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噘着嘴也不开口说话,只气鼓鼓地盯着萧令姿打量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大概是内心也把眼前这个女子跟自己比较了个遍。随后,她又转动眼珠把营帐里看了个遍,最后才努力提着一口气大步风风火火走到萧令姿身前,愤然吼道:
“他人呢?!”
“额……”萧令姿一向自以为是将门出身,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武之气,女子之中已经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了,没想到这个于氏走到她面前这个位置,那股“人中龙凤”的气焰和态度简直要比萧令姿高出好几个段位。难怪许多走南闯北的人会说,南朝再彪悍的姑娘,到了北境也就是棵任人宰割的韭菜。
再细看眼前这个于氏,她身形高挑,肤色甚白,身披一袭红衣铠甲,右手执刀左手扬鞭,虽然个性彪悍,现在柳眉倒竖的样子堪比怒目金刚,但看得出本来长相也是端庄秀气得很。至于那副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的正宫气焰,与北境武献王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与袁熙这种轻浮货色相配倒也算得登对。
“你装什么糊涂?!快说,他人呢?!”萧令姿瞬间有让她的这股气焰吓到,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那里接下去又急躁起来了,直挥着手里的刀道,“你要实话说了,我不与你计较,只找他!”
“额……你……是……”萧令姿与她对视许久,看得出她是真的生气,刚才那股子看戏的兴致就全下了。再加上她手里挥着的这把刀,萧令姿一下子还有些不太敢直接出卖袁熙。
“我乃武献王府世子妃于兰芝!你就是那个南梁公主是吧?!你还没进我们武献王府的大门呢!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轮不上你管!”于氏负气地用手擦了擦刀背,道,“等我找到那个杀才……哼……你快说,他在哪儿?!”
“……”萧令姿恍然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脸上瞬间有些坏笑,心说这丫头倒也是个恩怨分明个性直爽的,寻常女人家要是知道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先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她倒好一心只找惹事的自家男人寻仇。于是,萧令姿一边用手捂着嘴偷笑,一边用另一只手暗暗指着地图架子给于氏使眼色,“我真的不知道……”
于氏看着她这个动作表情忽然一愣,心下还有些疑惑她这样千里送外卖的小三怎么会这种表情这么听话。不过现在,她还没心思细想那些,只留意到地图架子那里确实有些细微的气息声,遂反手一刀往架子上那张地图直刺过去。袁熙听见风声,急忙从架子后面退身开去,生生就躲过了于氏这破图一刀。
看着从地图上一穿而过的刀尖,袁熙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这悍妇还真能下得去手。于是,他也不遑多让干脆飞起一脚把整个架子往于氏那里踢过去,于氏急退了两步,用力抽刀再劈,直把整个架子都劈散了才又挥刀冲袁熙杀过去,口里骂道:
“你这混账杀才,成婚那日我虽知你是一心不愿意的,可也盼着天长日久能让你回心转意。想不到你竟这样不顾廉耻,跑到边境来跟她厮混,还……还珠胎暗结做下这等肮脏事情!我……我……我杀了你!!”
“什么?!喂!!”袁熙听她骂得难听,知道她定是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误会了,正想跟她解释,不防她手里的刀已经招呼过来了,“等一下,等一下……喂!!”
看这俩在那里拼死搏杀,萧令姿笑得整个人滚倒在床上不能自已。袁熙一时说不清楚,又不好真的跟自己媳妇儿动手,只能在那里左闪右跳避开锋芒,指望这姑奶奶快点打累了之后好停手。然而,于氏毕竟也是自幼习武的,要她觉得累,没有个三五百回合是肯定下不来的。
好在于氏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喊打喊杀,但还不至于真的气昏头。两人在营帐里你追我跑杀了四五十圈之后,袁熙随手拿过掉下的杯盏就往正开心看戏的萧令姿那里砸,于氏顺着茶杯看见她这幸灾乐祸的态度,原先的疑惑就更深了些,直至最后忽地停下了要拼命砍杀袁熙的刀,直指着萧令姿这里过来:
“你笑什么?!”
“啊?!”见她那一脸正肃的模样,萧令姿勉强先忍住了笑,原本娇俏的脸上变得有些扭曲,“没……没有啊……我没有笑……”
“你……你……你……萧令姿,你就这样谢我的救命之恩?!”紧接着,刚刚才被追杀完九条街的袁熙也喘着粗气过来了,他一边指着萧令姿说完,一边回头又指着于氏道,“还有你!!尤其是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再动手?!”
“你……你们……”于氏恍然觉得他们这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于是刚才的气焰瞬间一消而散。然后就轮到袁熙气愤地走过去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刀和鞭子,狠狠砸在地上。
一场闹剧落幕,等袁熙缓过一口气来,重新慢步走到床边坐下,萧令姿才扯开身上的被子,坏笑着假意用手给他脑袋上扇风。袁熙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还不说话?!”
“哦!”萧令姿终于憋不住再度笑出声来,然后下床乖巧地凑到于氏面前,轻轻欠身给她行礼道,“敏则见过嫂夫人!”
“啊……啊?!”于氏这回再看萧令姿,尴尬可就大了,袁熙那里更是不敢正眼去看,只好古怪地冲萧令姿笑了笑,露出那两颗人人见之难忘的小虎牙。
最后,这天夜里闹过这一场后,营帐里就变成了三个人的小酌。萧令姿和袁熙是故旧,与于氏虽是不打不相识但也甚是投缘。三人畅叙多时,于氏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以及袁熙回北境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韦岸离开了,却去往了更适合他征战沙场的地方,那是袁熙最欣慰的事情。因为他终究会有机会再遇见他,与他再次较量的。而褚嬴,可能不会再见了。袁熙曾经惋惜过褚嬴不是一个武将,空有一身排兵布阵的本领,自然也曾想到过他早晚会成为梁武帝的眼中钉,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成婚半年,于氏虽然不常与袁熙在一起,但她也偶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和萧令姿一样,一直是袁熙十分想念的故友,三个人也一起喜欢过眼前这个娇俏明媚的姑娘。可现在,终究是回不到那个时候了。袁熙喝酒的时候,于氏一手闷住了萧令姿手里刚刚拿起的酒杯,给她换了一杯茶。
她很羡慕她。从刚才进营帐一抬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羡慕。她娇俏可人,笑起来明媚灿烂,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类型,像极了袁熙书房里一直挂着的那幅《碧影桃花图》。所以她从刚才就不打算要跟她动手。她只是羡慕,只是自惭形秽,只是讨厌自己没有比她更早遇见袁熙。但她同时很清楚,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得知萧令姿其实早有所属,腹中的孩子也跟袁熙没有关系,于氏心头莫名有些窃喜。可她又说不出地讨厌这种窃喜。她是世子妃,以后就是王妃,王府里另有妻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也早有打算从不惧怕。唯独是她,让她惧怕。不过以后,她都不用再惧怕了。她的大度也不用再是她最讨厌的那样装出来的了。
袁熙他们是带兵出任务而来,不能长期逗留边境,因而没过几日就要拔营回程了。萧令姿不放心还在南梁等她的褚嬴,想要别过袁熙夫妇快马回去。可她这几日又有些病恹恹的,于氏不放心,再度找来军医问诊之后才知道,和亲这一路连续车马颠簸,她已经有些胎像不稳,是断不能再多劳顿的了。别说是骑马,就是还用马车也走不了几里地,就得出大事。
于氏看出萧令姿是很想留住这个孩子的,便极力劝她暂时留下。袁熙要拔营回去向袁英复命,于氏就和银铃带着身边的人,到附近的城镇找个地方先安顿了下来。想等到她身子好些,再想办法送她往回走。至于南梁那里,既然已经有张月娘提前报信在先,褚嬴多等些日子也是无关紧要的了。萧令姿听于氏讲得头头是道,自己又拿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也便点头答应了。
可是,这些日子是要等多久呢?
夏日里午后的那场大雨来得很急,也毫无征兆,就像那天梁武帝召褚嬴入宫与杨玄宝对弈的圣旨一样。没有人知道梁武帝怎么会突然有了那么高的兴致要广邀群臣一起看棋,更没有人能想到他居然还会记起褚嬴这个人来。但对于这些的好奇,明眼人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和往常一样,皇帝一时高兴要举办的一次盛会罢了。
褚嬴倒是心中暗有些窃喜的。萧令姿走了,他的生命里便只剩下围棋了。可梁武帝终归是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人,无论他是否愿意把萧令姿下嫁给他,也无论他这些日子是怀着怎样的怒气在故意疏远他,他都不愿意真的把他当成仇人来看。往事如烟,以他那样不爱计较的性子,如果梁武帝愿意放下,他自然也是愿意欢喜的。
于是,雨后,建康宫太极殿前的那场一品入神与一品入神的较量就此开始了。褚嬴清楚地记得那天入宫时看见的一草一木。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这里了,与其说是记得那天的一草一木,倒不如说这一草一木早已经在他脑海里熟悉得很了。
熟悉的琼楼玉宇,熟悉的内侍暗卫,熟悉的太极殿,还有那些在殿里熟悉的面孔……最后,就是眼前这熟悉的棋盘棋子和熟悉的对手。可是很奇怪,明明这一切都是熟悉的,他却仿佛又有一种陌生的疏离和隔阂感。与杨玄宝一同上殿拜见梁武帝的时候,他也会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瞄一眼殿里的其他人。大概,是因为太极殿大位上观棋的那个人,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吧。
“杨爱卿,今日你与褚爱卿的对局,胜算几何呀?!”出乎意料的是,梁武帝明明正眼都没有看过褚嬴,却仍然装得出一张欣慰的笑脸,愿意称他一声爱卿。
“回至尊,以下走之能,与褚大人相较,五成对五成。”褚嬴看不见的地方,杨玄宝跪下回话时脸上总有一种莫名的喜色。但褚嬴听得见的话里,这个多时不见的手下败将,现在竟也有说出五成对五成这样狂妄之言的底气了。褚嬴暗暗有些发笑,凭杨玄宝一贯的欺软怕硬作风,现在大概也就是在充这个好汉吧。
“甚好!杨爱卿请起!”
“谢至尊!”
“两位爱卿棋逢对手。围奁象天,方局法地。今日坐隐,只为切磋棋艺。你们只需尽其所能,万不可扫了孤与众卿之兴!”梁武帝最后的叮嘱褚嬴听着很正常,可旁边的杨玄宝倒甚是受用,仿佛又得了什么乖似的在那里一直暗暗窃笑。
“臣等遵旨!”
循礼拜谢过梁武帝之后,随着内侍总管那一声对局开始,褚嬴在南梁的最后一局棋终于摆开了。
玉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交替下落着,每一着都会有御前的小奴往里传报,然后等着殿里的演示棋盘摆好子,所有在座的大臣往面前的棋盘上下完,再由小奴出来示意可以继续下一手。这在以往的大型棋会上,也是极其寻常的做法。不过,褚嬴有留意到杨玄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瞥着那个来回报谱的小奴,起先他还道是杨玄宝与自己棋力相差悬殊,心里没底,所以紧张得要不停东张西望。直至后来的那一手,他发觉杨玄宝竟暗中挪动了他的棋子,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阴谋。
可惜,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褚大人!!”赶在褚嬴要开口禀告之前,杨玄宝已经提前站起身来大喝了一声,“你怎么可以……”
“何事?!”杨玄宝这样大的举动,明显就是要惊动殿里的梁武帝,所以殿里的梁武帝应声发话了。
“回禀至尊!”杨玄宝装模作样地赶快跪禀道,“兴许是下走看错了,实在是不敢启口……故不敢乱言!”
梁武帝默默瞥了这戏精一眼,转头又朝旁边报谱的小奴问:“你可看见发生了何事?!”
“回禀至尊,小奴……好像看到褚大人挪子了……”
“你说什么?!”褚嬴有感于杨玄宝的演技,本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也就不指望他能在这个时候良心发现。现场看见他表演的毕竟还有那个报谱的小奴,那是皇极殿的人,是梁武帝的眼睛,是不可欺瞒的,所以他一直放心不去忙着告杨玄宝的状。不料,这个阴谋的关键就在这个小奴身上。或者说,就在梁武帝的这双眼睛上。
“杨玄宝,可有此事?”
“下走确实是看见了!想来……褚大人一时心急,并非是他本人……”
“胡说八道!”接下去的这些戏码可想而知。褚嬴惊怒得整个人脸色都白了,他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无礼地朝殿里喊了一声,又似乎觉得不妥,再朝杨玄宝怒吼道,“这明明是你刚才所为!你怎能含血喷人?!”
然而,不管他怎么愤怒,怎么委屈,怎么朝杨玄宝吼,都没有用。“褚大人挪子了”这六个字就像魔音一样在殿里群臣之间传响个不停。所有人都在惊叹,所有人都在惋惜,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梁武帝倒是很沉稳,甚至还有心情欣赏地望着杨玄宝,口里却明明白白发出一声震怒:“来人!对比棋局!看看是否有异!”
是啊。棋局一对比就知道有没有挪子了。可是棋局再对比也并不能知道是谁挪了子。
内侍总管面无表情地走下殿来,又面无表情地瞥了褚嬴一眼。连他都不再眯着眼睛了,褚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挪过一子的棋局他更加怕得发抖。他说不清了。看样子也没有人会为他说清。内侍总管最后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一眼棋局,就顾自回去禀报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梁武帝的眼睛,更没人比他更清楚这里的规矩。
“至尊,确如杨大人所言!”
“混账!!”梁武帝怒极拍案,惊得在场群臣都停下了口里那些惊诧的说辞下拜,身旁的妃嫔也纷纷起身跪了下去,“简直是胡闹!!褚嬴,孤方才已经言明,今日只为切磋尽兴,不为输赢!你怎敢做如此败兴扫德之事?再敢令棋品蒙尘,孤决不轻饶!!”
“至尊明鉴,褚嬴……”褚嬴一时之气,还想再为自己辩驳,还想再相信那个人与此并无关联。然而,杨玄宝还是打断了他这些眼看着也没有什么意义的说辞。
“褚大人!至尊宽宥,你虽求胜心切,可千万莫乱了博弈的规矩!”杨玄宝的声调很怪,尤其是最后的规矩二字,似乎是在有意提醒,刻意加重了许多。褚嬴恍然听明白了,所谓规矩,就是那个人的意思。
那个人。一个曾经赐予过他一切名誉,地位,珍宝,恩赏的人。也是一个曾经夺去过他此生挚爱的人。
他就坐在殿里的宝座上,端正,威严,不可侵犯。他真的跟这个阴谋有关,甚至不止是限于有关而已。或者,他其实和他一样,终究是不能放下那段往事的。他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只眼,现在他正打算要填死另一只。
想到这些,褚嬴终于明白了这局棋的意义何在。他看了一眼对坐还在继续下棋的对手,杨玄宝低头不语没有跟他对视。他又转头望了一眼北方的长天,刚刚被大雨清洗过的湛蓝色是那样清爽。最终,他没有再认真地下下去,只跟随着杨玄宝的落子亦步亦趋地胡乱应着。
君要臣死。
所以局终时,他输了。输得毫无意外。杨玄宝虚情假意地给他行礼,他第一次没有回礼给自己的对手。最后回到殿里重新拜梁武帝评判输赢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已经是呆的。
“棋品逸官这个职位,就交给杨爱卿了!褚嬴回去闭门自省,以后也不用再进宫了。”
“谢至尊恩典!”
看着他们这样一唱一和卯足了劲儿在那里演,还摆出来这副群臣共赏的盛大场面,褚嬴忽然就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什么待诏官,还是梁武帝最近心血来潮新想出来的什么棋品逸官。他在乎的只有萧令姿,只有围棋。可这两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彻底沦为别人手里的工具了。那个曾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始终感怀在心的人,用来杀死他的工具。
或许,他是该满足的。他这样微贱如尘的一介棋士,居然也值得大梁天子这样大费周章地来找茬处死。
“至尊,弈棋有三,他只赢……赢了这一局……”有那么一刻,褚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觉得不甘心,为自己叫屈;还是该觉得荣幸,顺便帮他演完最后的这一出。
“可杨爱卿他棋品端正,不像你这般鸡鸣狗盗!!念你往日常伴孤弈棋,免你一死……”果然,梁武帝接戏了,他甚至还能吹胡子瞪眼受用得很。最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要免他一死。
是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不想背负为棋杀人的这种恶名吗?可他明明就是已经动手,离成功就差这一步了。为什么就这一步,他也戛然而止不肯多走?
褚嬴有些想不明白,于是想要求个究竟:“至尊容禀,明明是……”
“回宫!!”然而,梁武帝给他的回应却只有一声极不耐烦的怒嗔。
杨玄宝赶忙殷勤地下拜恭送,那速度连殿里其他资历更深的老臣们都撵不上。梁武帝走后,殿里的文武大臣很快都整齐地退下去了。杨玄宝为表恭敬刻意走在最后。临别之际,他还不忘送给褚嬴这个不知死活的书呆子一记白眼,聊表一下自己内心深处从以前掩藏到今天的羡慕嫉妒恨。最后,整个殿里就只剩下褚嬴独自一人落寞地跪在原地发呆。
为什么,会有人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赢棋?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而放弃尊严,去玷污一局棋?
为什么,梁武帝高高举起在他头顶的那把刀,最终没有落下来?
……
残阳如血,透过太极殿金碧辉煌的金纱窗,昏昏漫漫洒进来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仿佛成了夜空中点点的星光。明明看得清楚,却始终不能照见褚嬴单薄的身影。他就这样孤独地跪在那里,对着正前方空荡荡的天子宝座,脑海里不住地盘桓着这些有的没的问题。
事到如今,应该再没有人能回答,或者至少能开解他的这些问题了……
天黑之前,褚嬴在太极殿外徘徊了许久。他想在离开之前,再重新认真地把这个地方看一遍,记一遍。他遇见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听到了身后无数人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那些人,每一个都曾在他最风光的时候,拿最羡慕的目光仰望他。而现在,用最鄙夷的眼光蔑视,最恶毒的言语诋毁他的偏偏也是这些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褚嬴突然明白过来梁武帝为什么要免他一死,为什么高举在他头顶的那把刀最终没有落下来。当世高手若以布局论输赢,果然梁武帝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之后的很多天里,天下第一棋士御前作弊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建康城,赵靖的妙仙居里每天都充斥着无数关于褚嬴的笑料。每个人都在拿这些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一盘棋开局时都在拿他做反面教材。还有些知道赵靖跟褚嬴有交情的,也会在结账的时候借故调侃他几句,说要好好看看账单,怕他们物以类聚,在账簿上乱做手脚。何秀莲听不下去,想叫赵靖暂时先关店几天避避风头,但赵靖在这样的事情上却硬气的很,坚持要坦诚迎客,身正不怕影子斜,才能让那些宵小之辈的谣言不攻自破。
可辟谣这回事,从来也不是一两个人就说得清楚的。更何况这个谣,还是圣明天子官方首肯的。
自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褚嬴已经在家里宅了好些日子。他每天都会去弈道居亲手反复擦洗棋盘和棋子,然后就在棋盘边呆坐一上午。下午又回书房里去打谱,画画,弹琴,直至晚饭后再行沐浴,接着上床睡觉。这些日子里的他仿佛并没有多少改变,变的只有除他之外的事物。比如,再也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下棋。
褚宅的大门,终有一日是再关不住外面的消息的。今天无数的谩骂和羞辱,就像当年的鲜花和掌声一样无孔不入地到处四散。家里的仆婢个个都在窃窃私语。前来褚母面前交账的各个铺面掌柜,都在各自抱怨着这件事令商誉受损,生意一落千丈。褚母急火攻心一连病了好些日子,原先那几个和褚母交好的妇人,这回是连探望的人影都没有见到。就连前些日子,褚母极力约过相看的那些媒婆和姑娘,这两日也都纷纷借口推托了。
某日,褚嬴偶然路过晴雪间的时候,正看见褚母拖着病体也和他每日在弈道居里一样,呆呆地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独自枯坐出神。见到这样满脸病容却仍一言不发的母亲,褚嬴那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弦终于重新被拨动了。那是从小疼他,爱他,教他,养他,为他操碎了心的母亲呵。在褚嬴的认知里,这个女人虽然徐娘半老,却一直是如男子一般健壮刚强的,年轻丧夫,独撑家业,抚养幼子,生活从来都没有难倒过她,让她有过半点示弱。可今天,她却病倒了,就这样一脸病容地坐在那里黯然伤神。
风霜雪雨二十年,她终归是老了。虽然深知这世道人情凉薄的道理,可真到了大厦倾的那一刻,心中到底是意难平的。
“母亲……”褚嬴想要进去,像他小时候惹她生气时那样伏在她膝上卖乖,却在刚刚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又踌躇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或者该告诉她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安慰她些什么。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小顽童了,他已经二十八岁,是个大男人了。
一不离二,二不离三。
就在褚嬴作弊,南梁棋圈黑幕曝光,扛把子换人这个大瓜在建康城炸响第一波之后没有多久,陈青之带着他的一众残部,汇合了勉强从袁熙刀尖上逃脱的袁灏那群残兵败将,终于回到建康宫向梁武帝复命了。
袁熙毕竟是武献王府世子,人虽轻浮不羁,但领军作战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加上这次突袭带的一概是袁英手下挑选的精兵强将,能从他的手底下脱逃,袁灏是踩着自己亲弟弟袁顼和一众死士的尸体过来的。在南梁境内遇见陈青之的时候,他连身上的迎亲吉服都还没来得及脱。
见过他当初那副狼狈的德性,以及看着他见到梁武帝时那见了亲爹似的抱大腿哭诉,陈青之从头到尾都没好意思尊称他一声驸马郎。每每只是心说萧令姿这丫头倒霉了这么多次,总算在最关键的这次走了运,有武献王府中途杀出给她帮忙,这下连掉包计都省了。至于他自己,他自认当初劝谏梁武帝放任萧令姿去玩花样逃跑做得可真是太对了,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不过,话虽如此,明面上的那些套路总还是要给他演个齐全的。等到袁灏在那里哭完,陈青之就赶着上去跪下给梁武帝请罪,自称半路遇袭,他们不敌虎狼之师,和亲队伍已经全军覆没,就连萧令姿也已经被杀害。他自己最后全力杀出,才得以保全性命回来报讯。
陈青之嘴上说得好听,知道自己护送长公主不力是死罪,要请梁武帝降罪。可梁武帝哪有那个心思真的怪罪于手下这个得力干将,干那出赔了妹妹又折兵的蠢事。陈青之是从小养在他身边的,随便看尾巴往哪儿翘,他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梁武帝当着袁灏的面哭了一场,又亲昵地照旧封了袁灏为驸马都尉,还把萧令姿的死讯昭告天下,要给她加封谥号,建衣冠冢,风光大葬。那情景,可真是连陈青之都有些汗颜了。
萧令姿的讣文和修建衣冠冢的圣旨是同时发下的。只不过在当下的建康城里,这个消息除了那些做工的挑夫工匠比较有兴趣之外,哪哪儿都比不得褚嬴作弊的那个瓜炸出来的水花大。妙仙居里偶有人提起的时候,赵靖还猛地愣了一下,又再三找提起的那桌人确认了,才知道是真的。
何秀莲不放心褚嬴,还专程派了人到褚宅去找花六,想要他尽量对内封锁住消息。不料,派去的人还没进门,花六就已经坐在门口唉声叹气了。褚家的几个婆子嘴快,早上出去买个菜的工夫就已经从坊间听来了消息,一回到宅子里就张扬开了,现在里里外外哪个都知道了。
福寿堂里,褚母这几日病得更重了,却还时不时醒来要问起褚嬴的境况,手下的几个贴身的只说褚嬴还如往常那样钻在书房里,好让她安心些小心调养身子。但她们不敢提,褚嬴今天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疯了似的非要跑上街去,在皇榜前驻足看了整整一上午,回来已经独自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一天了。
远嫁北海,中途急病,未几殁……梁武帝无愧是竟陵八友之一,亲手写的讣文能把他自己都感动得声泪俱下。但上了皇榜,底下认真看的人倒是没几个。这些吃瓜群众大多是来唏嘘当初的十里红妆天子嫁妹,和修建衣冠冢需要什么样的工匠,给什么待遇,去哪里报到的。
只有他,只有褚嬴,站在皇榜下的人群里,两眼含泪,难以置信地把讣文上的每一个字看了又看,把他的每一个用词都记在了心里。
她去了。悄无声息地。像竹海的风,桃林的花,静心堂前的月。也像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褚嬴的眼前模糊一片,几乎就是黑的。那是他一生之中第三个最黑暗的日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回家的,只听见看见身边形形色色走过无数的人,每一个都在朝他指指点点,每一个脸上都带着鄙夷的神色。没有人关心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关心的只有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愿意相信的事情。
一路摇晃踉跄着脚步回到家中,进了书房重新关上门,褚嬴猛地整个人背靠在门上。他长出了一口气,也像把自己的两魂六魄都吐了出去似的,就只剩下那一魂一魄用来戚戚地哭泣。昏黄的烛光照影在门窗上,外面的人虽听不见声音,却已经看见了他悲伤的样子。
“两年前,你曾说过,是我有一劫,是我命短。可为什么,他不杀我?又为什么,是她先我而去……”泪眼婆娑中,褚嬴偶然一抬头又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偈语。那是两年前在万寿寺的静心堂,至岸和尚最后留给他的四句话。他一时不能参透,本着对至岸和尚的无限崇敬,便回家写了下来挂在那里,方便自己时时参详。
现在,倒真是更方便了。
褚嬴拖着疲惫地步子朝这幅字走过去,像是一个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修行者终于来到须弥山下,脑海里却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天见到至岸和尚的情景。至岸和尚通身白衣袈裟坐在天机棋盘边的样子,还有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留下的每一篇棋谱,提及的神之一手……这一切都让褚嬴好奇,让他谨慎,让他想追逐,让他深信不疑。然而到了今天,至岸所有的预言都没有发生,反而每一件事都朝着相反的方向一去不返了。
所以,萧令姿去了,围棋也不再有人愿意跟他下,甚至连信仰也是假的了吗?
“你赠我一个等字,我信了……”褚嬴慢慢用手攥住了墙上的那幅字,直至每一根手指都在纸上抓出了破洞,最后他终于愤怒地一把将它扯了下来,“可我还要怎样等?!等到什么时候?!一年,十年,百年,还是千年……等着她死而复生,还是轮回转世?!等着哪一路神仙来替我洗雪沉冤?!”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这幅字最终被他胡乱撕成了碎片,如破烂般弃在了地上。末尾的那个真字,甚至被单独从纸上撕了下来,孤单地撇在了角落里。与现在的他一样,除了蜷缩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继续苟延残喘之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一样的人生他已经潇洒恣意地过了二十八年。失去一切的余生,黯黯永夜,漫漫长路,大概也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吧。
最后一次去过竹海,聆听山风呼啸,流水潺潺,他笑了。最后一次到过桃林,喝过已经带些酸涩味道的桃花酒,他也笑了。最后一次来到皇城脚下,仰望着高耸的城墙,他依旧在笑。最后一次回到万寿寺,看着那些残垣断瓦和已经倒塌了一半的静心堂,他仍然会笑。最后一次走过长长的御街,见过将军府里已经搬入了新的人户,他还是会笑。至于在笑些什么,身边跟着的方四不懂,花六也不懂。
两年。这所有看似没有改变的表象之下,实则无时无刻都在改变。就像他们眼里看见的,是褚嬴终于可以抛开一切世俗偏见,到处走走会心一笑;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马车里,他眼里的泪水已经无数次夺眶而出。
七月初一的那一日,建康城已出了三伏,正是秋老虎要发威的时候。褚嬴难得地起了早,命下人准备浴汤,沐浴梳洗干净了之后,他便换上了当年梁武帝封他一品入神称号时御赐的国士衣冠,随后早早去了福寿堂请安。褚母依旧病着没有起身,他踌躇再三,终是没有踏入房中去见,只是在门口悄悄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内心暗暗把话都说了:
“母亲早年孀居,养我一场不易。可我今身负污名,受尽千夫所指,不仅再不能谨身守业供养母亲,还连累母亲为我忧心操劳一病不起。褚嬴不孝,二十八年来醉心学棋,从未对母亲尽过孝道。今我离去,一切是非对错悉随我逝,自此之后万望母亲保重身体,喜乐常伴,勿再担忧。孩儿在泉下,自当为母亲祈福添寿,永保康健。母亲养育大恩,褚嬴来世再报……”
离开福寿堂的时候,头顶已是日上三竿。这是他为自己定好的日子和时辰。古书上说,海中有无底之谷,名归墟,乃天下众水汇聚之所。凡有人死于海中,无论身在何处最后皆入归墟。那里仙山缥缈,宝殿巍峨,歌舞伎乐,琴棋雅韵,无所不在,正是一个无愁无忧的仙境福地。而归墟入口打开的日子,便是在每月初一的正午时分。
褚嬴最后看了一眼福寿堂,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的长天,终于捧起梁武帝当初御赐的犀角棋盘,悄悄从小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带上那两盒写着思玄与敏则的棋子,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拖着疲惫的步子,听着沿路无数人的窃骂,朝着离入海口最近的山上走去。
头顶烈日炎炎,山间曲道弯弯,明明是一丝风也没有的夏日,却不知为何在他登上悬崖时忽地变幻了脸色。远天的乌云如巨大的轮盘,欺山赶海般朝这边压过来,脚下的碧海也掀起无数惊涛,就将这宽窄不过一脚的悬崖,和悬崖上捧着棋盘的人嵌在了一幅风暴将临的画卷里。
这个景象,真正像极了当初在幻境里他与至岸和尚对弈时的样子,一念风云骤变,一念波涛翻涌。可惜,除了这些之外,幻境里的一切仍是虚幻,并没有如当初预言的那样。
褚嬴默默远眺了一眼头顶的天,除了电闪雷鸣和滚滚阴云,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湛蓝。他的眼神里有委屈,也有不甘,却唯独已没有留恋。再看一眼脚下如同地狱里伸出来的无数鬼手般疯狂拍着海岸的惊涛,褚嬴终于下定了决心,倾身一脚向前踏了出去……
“敏则,我来找你了……”
耀眼的白光闪过,风云凝聚成一团,变成巨大的旋风沉沉落尽海里,倒吸起擎天的水柱。龙吸水,海卷云,与传说中归墟之国打开入口时的景象竟真是一模一样。悬崖之上,空置的犀角棋盘纵横十九道线清晰如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