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跟着皇帝的时间久远,怎么会不知道这时候皇帝已经开始动摇了,人心里一旦长了颗刺,就会越来越大。
裴寂告退离宫去了,此次就是将他和东宫的前程赌在一起了。
李二夫人挑了许多布匹,彼时李二郎下朝回来,见了惊喜道:“什么大日子,夫人买这许多?”
“我想着清梦生产辛苦,想为她多做几套衣裳。”李二夫人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重复着李靖夫人说得好,她的心砰砰的跳,看李二郎也在打量那些布匹,李二夫人乘机说道:“要不去清梦院子看看她,顺便将孩子也带过去,她肯定想念孩子,二郎一起去,她一定高兴。”
“好。”李二郎漫不经心的答应下来,眼睛还在挑选着布匹的花色。
李二夫人便唤来诸多人,抱上孩子,同李二郎往清梦院子里去。
自从清梦有孕以来,李二郎也因为秦王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对清梦多有冷待,心中愧怍不敢擅自见她,今日有李二夫人一同,他也想见见,这段时间,清梦是否恢复得和以前一样。
清梦彼时在院中作画,听见院外吵杂的脚步的脚步,就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院门,果见李二夫人抱着孩子和李二郎带着乌泱泱一堆人激进这个小院子里。
清梦思子心切,连忙放下笔,到二人身前,先是请安问礼,然后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一时忘记了平日的卑微恭敬。
李二夫人见清梦这般慈母模样,心里原本还在的犹豫此刻化为乌有,她表面笑吟吟的将孩子交给清梦,心底却恨不得将清梦立刻赶出府去。
“这段日子,看你恢复得不错,是不是要再给我们李家添个孩子啊?”李二夫人看向李二郎。
明显李二郎见了清梦,又回到当初初见的样子,李二夫人在心里嫉妒的发疯,她不知道缘由,更是无法控制。
清梦淡淡一笑,不知可否,李二郎心里虽然高兴,但是不敢明说乐意,三人陷入可怕的沉默中。
李二夫人也打定了主意,当即对身边的嬷嬷说道:“妹妹抱着孩子不便,就去找几件旧衣,按着那尺寸就行。”
嬷嬷答应一声,飞快的钻进清梦屋子里去。清梦心下一惊,还没开口询问,李二夫人就抢先说道:“今日得了许多好的布匹,想着给你多做几身衣衫,你如今看着,身段还和从前一样,比着旧衣做,想必是不会错的。”
清梦焦急那母亲的旧衣被发现,又听李二郎说道:“前些日子,我冷落了你,虽然你平日不爱麻烦奢华,可这一次,就听夫人的吧。”
清梦只好低着头答应。她心中默默祈祷着不要被发现,可是屋里传来的“哎呦”一声,终是打破了她侥幸的想法。
那嬷嬷神情慌乱的捧着一件银白衣裙跑出来,到李二郎身前,对李二夫人说道:“夫人瞧,这缎子,这绣法!”
李二夫人佯装不懂,李二郎也是看不明白,那嬷嬷又说:“这花纹虽然是用的银线,可是这拓黄色的底子,日月星辰的肩袖纹样,底下未改的袖针技法,可都是前朝贵族可用之物。”
闻言,清梦也只是心灰意冷的锁住了眉头,看着李二郎的惊愕,李二夫人的震撼,她没有丝毫辩解之力。
“是的。”清梦认了。
李二郎仍在震惊之中,清梦是教坊里的人,就算是罪臣之后,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她来的时候也是一身衣裳,两手空空,这件衣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甚至连门都未单独出过。
这一刻,李二夫人感觉到无比的不安,她的心擂鼓一般慌乱,她心虚,她愧怍,一切做了坏事之后的复杂心情在此时都毫不留情的折磨着她。
可她和以往任何一个坏人一样,在东窗事发之前仍然理直气壮的揭发她所谓的罪行,她像以往所有坏人一样有着可以瞒天过海的侥幸心理,并且一定致人于死地的坚定决心。
“这件衣裳,是从哪里来的?”李二郎的语气,似乎是因为这件事遭受到了严重打击,所以格外痛彻心扉。
“哇!”或许是感应到了母亲此时危急的处境,孩子的啼哭也带着求饶似的。
“把孩子抱走。”李二郎冰冷的、命令的语气顿时也吓住了李二夫人,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夫君的侧脸,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狠绝的面目。
嬷嬷连忙把衣服放到院中的石桌上,从清梦怀里抱走了孩子,清梦如同槁木伫立在李二郎面前,她沉静的视线撞上李二郎怒不可遏的目光依旧没有退缩。
“那件衣裳就是我入府时所穿,我因感怀我母亲,所以重新做了这件衣裳。”清梦说道。
李二郎沉了沉气,怒火渐消了下去,眼看如此,李二夫人回身挥退了诸人,管事的嬷嬷和李二夫人是一条心,索性把院门也关上了,这条巷子的所有人都赶到前院去。
李二郎回头一看,人都没了,正是不解,只见李二夫人皱着眉头,一副失落被骗的模样走上前,柔声问道:“清梦,我一直都没有问你的身世,可如今,你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是要陷我李家于不忠不义。”
清梦明白了,今日根本不是来做什么衣裳,量什么尺寸的,是她李二夫人要演一出好戏。
“我的身契上,写的明明白白,教坊司不会替我遮掩。”清梦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二夫人要赶她走,定然是做好了准备。李二郎骤觉心痛难忍,对李二夫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粗鲁的态度和语气喝道:“去把她的身契取来!”
李二夫人浑身一震,有那么一刻,她竟然也在迷茫,到底这个局面,这场灾难是否是这自己一手策划造成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必劳烦夫人了,我是前朝林廷的孙女。”清梦冷声道。
这无疑是一把铁钉把李二郎的心一下子钉死,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清梦,眼神中包含着那么多惊愕,委屈,失望,心痛。
“你把我的心,扔在你脚下踩。”此时的李二郎回想到初识清梦的场景,她穿着莲裙,脖颈雪白,身姿如同丹顶鹤一般挺拔优雅,金银器具、脂粉钗坏还有充斥着暧昧气氛的红色烛光笼罩着她这样一个天上雪一样的人物。
从头到尾,她都未曾提过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甚至被纳入府中为妾,生子,到如今,原来她和自己都未曾有过半句多言,她从未与自己交心,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自以为早就得到了她,得到了她的青睐,把这一团雪藏在四季春光的长安里,他以为自己做到了,他得意,到头来,只是自己的空想。
“我从未问你一句,你为何愿意嫁我为妾?”李二郎颤抖着声音,恍若从虚空回到现实,带着虚弱的气息。
清梦抬起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李二郎眼前好像闪过一些画面,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那个在欢场中独坐的女子身影终于和清梦重叠了。
“我以为我是救你,看来困住你不是世俗。”李二郎这下终于明白了,清梦入府后的改变,改变成一颗死鱼眼,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落入了世俗可以评判的地界,落入了这个对她而言,透不过气的深沉府宅之中。
清梦选择了沉默,也或许她正在回答,只是这回答是无声的。
“清梦,连你原本的名字,你也不曾与我说过。”李二郎嘴角噙着心酸的笑容,长长的叹一口气,苦笑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看了看天色,一个人负手离开了院子。
比起追究,逃避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办法。有时候,诸多的借口,也是为了逃避。
从头到尾,李二夫人作为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作为这件事情推波助澜到高潮的幕后黑手,她发现,原来李二郎所谈及的事情,没有一句关于她心心念念的李家,关于她这个妻子,她才是一个笑话,亲眼见证了自己丈夫爱而不得,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
“夫人,想必衣服是不必做了,这件衣服不是李府的,我既然穿着它来,也会把它带走。”清梦的语气再也没有往常的恭敬和低下的姿态,清梦的目光平视李二夫人,可李二夫人却感受到了来自一种俯视而下的逼迫感。
“你不要恼了,你知道二郎的性子,我去说说他。”李二夫人结结巴巴的说着想好了,自己心里默念过几百遍的话。
李二夫人还没有出戏,她觉得她应该接着演下去,否者她怎么掩饰自己从未得到丈夫的情爱的难过,她想她是掩饰不了的,她的自尊也不会让她有这样的难过,为了她的体面,为了她的自尊,她要接着演下去。
清梦也没有说破李二夫人尽心策划的计谋,她不屑,也没有意义,默默的收好衣服,没有像往日那般行礼告退,她转身,傲然冷漠的走进这个居住了一年的屋子,屋子里只有冷寂。
李二夫人也木然走出这个院子,她已经想好了,清梦离开后,把这间院子卖出去。
李二郎哪里也没去,他回到书房,想看些公务,可是白纸黑字,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李二夫人进来见他的时候,他觉得过了一辈子。
“秦王明日就到京城了,清梦这样的身世,留在身边,恐怕不妥,若是有什么纷争,牵扯到她,就是死路一条。”李二夫人神情木讷,不带一丝情感,宛若一个只会重复的机械。
李二郎没有回答,他呆呆看着窗外的喜鹊,在一根新枝上跳来跳去。
李二夫人的目光落在屋子里最昏暗的,书柜的一角,嘴里接着刚才的话说:“清梦说,她想离开,将她的身契还给她,她会离开长安。”
每一句的停顿都好似设计好了,留给李二郎思考的时间。李二郎以为自己没有在听,可是字字句句,又是那么清楚的落进自己耳朵里。
他无法忽略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多么痛苦,他想嘶喊,想痛哭,可他做不到,他哭不出来,也没有资格。
他的夫人端庄有礼,受人赞誉,有她在,自己的声誉和生活都称得上是君子,可是有了清梦,他的人生,要真正的开始了,可是这份自由,他也现在失去了。
“夫妻一场,我送她一程吧。”李二郎说道。
李二夫人怔住,她干涸的双眼此刻涌动热意,李二郎说着“夫妻”,再次刺痛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李二郎说清梦是将他的心扔在脚下踩,那他李化潜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心扔在脚下踩呢?
“二郎对清梦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帮二郎留住清梦,在处理好秦王事务后,再心平气和的与清梦谈一谈。”李二夫人面无表情的说完这些,她感受到自己躯壳里面,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慢慢僵硬,就像雨天冲洗过的屋瓦,那股寒气从心脏的深处蔓延,冻彻了她所有应该热气氤氲的血脉。
李二郎是无法察觉到这一点改变的,在他眼里,李二夫人的身影永远都是一样的,从初次见到她,他在心里就已经认定,这是一个冰冷的女人,她是迄今为止最优秀,最称得上接受的教育的女人,无可挑剔。
这样冰冷的女人,会拥有一颗滚烫的心吗?李二郎再也不想去哄,去取悦一块冰,一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