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情辞了江浸月,估摸着银仙应该到了谪仙台,便立刻赶去。
银仙和淮归同路,谪仙台是淮归的管辖之地,所以一路上都可见冥使朝淮归远远驻足见礼。二人一路沉默,后银仙远远看见一壁岩石顶处,斜出一道陡峭的石道,石道下倒挂着钟乳一般形状的黑色岩石,自岩壁到尾端,由宽变窄。那一处是冥府少有的乌云密布,混天黑日的地方,其全貌被冥府其他建筑遮挡,银仙不得其全貌,已然觉得脚底生凉,背后发寒。
“女魁曾在意识不清时,唤过你的名字。”银仙涩然苦笑,因他猜测那处阴暗之地便是谪仙台,他心底隐隐发寒,只得说些话来缓和自己的情绪。
淮归闻言,不由得眼眸一颤,旋即恢复自若的神色,不多问。银仙自然也不是想要叽叽喳喳如长舌妇一般说个不停的,只是他如今心生寒意,控制不住的想要多说些什么。
“女魁被犷袭击,本可以逃脱,可因为一块玉落到犷手中,女魁不得已用自己魂魄去换回那玉。不想那犷也是个可恶的,夺了女魁魂魄也不将那玉交还。他留给女魁一魂,使她苟延残喘,意图借天道山或是须弥山之手,折磨女魁,以此挑起双方大乱。”银仙说着说着,忘记了害怕,越发气恼起来。
淮归听来,字字诛心。
银仙怒气一过,又开始可怜起女魁来,接着说道:“她丢了玉,心死入灰,我救她时,她曾自语,她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想见你一面,想把当年的话告知你。可她丢了玉,无颜见你,一心求死。”
淮归心如绞痛,驻足僵立。
银仙兀自走出两步,忽而觉得身旁无人,才回头去看,见淮归驻足停步,眼底血红,目光却凄然温柔,惹人心疼。银仙怕是知道自己多说了话,想起昨夜江无情对自己嘱托,他不由得小心上前,温言宽慰道:“我早知女魁心中有你,奈何用情用心之人,总是在意许多,顾念许多。她是个烈性的人,自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好在时光漫长,总有淡忘的那天。”
淮归目光猛地一抬,直逼银仙,银仙浑身一凛。淮归双手紧握良久,忽地也慢慢松开,一声长叹。银仙见此,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来。
“在下失礼。”淮归低首道。
银仙讪讪一笑,淮归接着打了一个“请”的手势,银仙了然,二人又并肩而行。银仙默默敛了方才的神情,双目沉沉如深水。
淮归还未将银仙送到谪仙台,离城已经把人交给了孟婆。离城回到府邸,径直走到众多梨树中,最偏东面的一棵梨树前,那棵梨树斜插出来一臂长的枝干。枝干发黑,上面最后一朵梨花的花萼处已经出现了发黄的痕迹,它要枯萎了。
离城站在树前,看着那朵花怔怔出神。楼阁上闲散趴着的孔雀瞧了她许久,不见她动,孔雀也好奇走来。离城听见“森森”的脚踩青草声,回头见是孔雀,便微微行礼,孔雀笑笑,嘻嘻问道:“姐姐看什么呢?这般出神?”
离城摇头说没什么,抬眼又去看那朵花,还在枝头。离城的目光执着倔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孔雀也被离城这样的神态感染,不由发问:“我只看见这里的梨花开而落,落后开,第一次见到这样快要枯萎的,姐姐,花还会好吗?”
“不会了。”离城的语气带着凄怆。
孔雀惊奇的回眼看向离城,却没说什么。
离城怔怔盯着那朵发黄的花,深吸一口气,重重叹出,感慨道:“没有看见花落,总是觉得枯萎也是可以逆转的。”
“小殿下,你看。”离城语气一变,盈盈笑着拉过孔雀的肩膀,将她从那朵枯萎的花前移开,转而指着开得正烂漫的花海,喜道:“你说这里的花只有开与败,不见枯萎,你知道为什么吗?”
孔雀摇头,她见到的每一朵花落下枝头都是洁白无暇的,还如在枝头般生机勃勃。
“当一个人在人间出生时,梨树的枝头就会开出一朵梨花,当一个人在人间逝世,梨树的枝头也会掉落一朵梨花。等到人的灵魂经过江城,来到冥府再去往生,花又会开在枝头了。”离城说道。
“那么枯萎的花呢?就像刚才那朵,为什么会枯萎呢?难道是一个坏人在人间去世了吗?”孔雀想回头去看那朵正在枯萎的梨花,可是离城的手还压着她的肩膀,她只稍稍扭了头,还是只看见离城的侧脸。
“不是的。”离城细声回答,“众生芸芸,皆是人间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就像是此地一花一叶,看着都是一模一样的,又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人皆有两面,他们为了维持人间的平衡,要在自己的两面中不断选择。所以,小殿下,每一个人在命运面前都是平等的,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夜晚和白昼或是困厄与幸运,所以夜晚和白昼的交替是命运的另外一种公平。”
孔雀听后睁大了眼睛,澄澈的双眼里泛动水光。
就在离城还等在梨林中时,孟婆和女魁到了往生河前,孟婆手中端的陶土碗里盛着冒白色寒气的结霜的汤。女魁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但她一直死死盯着孟婆。孟婆大约猜出来,也许女魁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
“喝下这汤,就能走这一遭了。”孟婆递上端了一路的汤。
女魁接过的时候,脸色动了,她双手捧着那碗汤送到嘴边,快喝下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孟婆,“你是天道山的人,该唤我一声祖君。”
孟婆泪眼,抬手擦泪的瞬间,变换为一个青衣女子,这正是孟桉。
“祖君。”孟桉细声唤。
女魁眼中带泪,却盈盈笑着,哄小孩子的语气对孟桉说道:“祖君这一去,回不来了,没有遗憾了。”女魁仰起头,汤水顺着她的喉咙下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在下颌。
“这就是祖君明明心念淮归,却拒绝了他的缘故吗?”孟桉说这话时,女魁已经仰头喝下一半的汤。
正此时,梨林中那朵发黄的花彻底枯黑,在枝头化为灰烬。枝头上落下一个灰白的小点。离城似有感应,浑身一颤,待她回头,花已经没了去向。
“花不见了。”孔雀也怔怔的看着那光秃秃的枝头,忧伤道。
离城不多说,伸手将那根已经没了花的枝干折断。
“每一朵枯萎的花都象征着一个灵魂彻底泯灭。再也没有任何往生的机会。”
孔雀惊愕,“你是说,魂飞魄散吗?”
离城点点头,拿着枝干往府里走,“众生虽芸芸,但谁人也不可相互替代。毁了一根枝干,我便要去接一根新的,枯了一棵树,我便要去种一棵。”
孔雀似乎了然,再回头去望那棵没了枝干的梨树,竟不见了!孔雀怔怔的站在原地,忽而间风起,漫天的梨花被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