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人又来了,这次是拖着一张崭新的墨色狐裘来的,那么大的雪中,他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趿拉着一双破了洞,露出黝黑脚趾头的步履,那步履使用金线绣制的金乌,看见他的人都打趣他,问他是从哪里捡来的,他笑笑,露出黑黄的牙齿,一牵动着嘴边骤缩的肌肉,让人看着只觉得生命的惨败。
然而江城人待他却很好,他照例来到江城客栈,认识他的人都充满了善意的,恶意的嘲讽,不认识的人听得认识的人介绍,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老人从来不在乎,他往客栈门口一站,用灰色的眼睛往里面瞄,看见了伙计,他也不招呼,一副皇帝老儿等着伺候的架势。
“这老头真讨厌。”有人这么说。
说这话的一定不是江城人,因为那伙计见了那老人啊,立刻就赶了上去,接过老人手中的墨色狐裘,小心翼翼的请他上二楼。
老人颇有气势的将手负于身后,哒哒哒,故意发出声响来让别人知道。
看见的人都不理他,待那伙计请他进了客房,光上了门后,才别过头谈笑一样说起,“这老头活的好好的,怎么到江城来的?”
没有人回答,江城不在乎过客是什么身份,江城有的是这每年如约而至的纷纷大雪,和各式各样的匆匆过客。
江城人喜着白衣,干干净净,就像这大雪一样。
江城人爱雪,来江城的人也喜欢看雪,有时候看着雪,喝着茶,一坐就是一整天。
只有那个老人除外,他进了房后,乒乒乓乓的捣鼓了好一会儿,好几个伙计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神色匆忙却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还多着怕怠慢了的凝重。
大家都目光都时不时的看过去,只听霍然一声,满座皆寂,房内缓缓走出一位锦衣貂帽的富贵老人,只是他面相还是那般的穷苦,但他丝毫不觉得,他昂首阔步,负着手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圈,眼神突然微微一亮,盯准了坐在一处窗前的两个白衣少年,他迈着阔步,像个智者隆重出场。
他慢慢的踱向两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早已有所察觉,他们二人起身,对着老人微微一笑,请老人坐下。
老人笑吟吟的点点头,抖了抖散发着金贵气息的衣裳,颇有架子的缓缓落座,自然而然的和两个白衣少年洽谈起来。
一边有人小声的问,那老头子是江城人吗?
来的活计摇摇头,没有说话回答,而是殷勤的为老人添了碗筷。
真像只拔了毛的山鸡,有人这么骂老人。
可是老人和两个白衣少年谈得很融洽,老人和他们说,他年轻的时候辅佐君王取得了霸主之位,可是君王却要取他的性命。
他说他在战场上奋力厮杀,不知道救了君王多少次,可是为君者就是无情。
他那蒙着浓浓阴翳的双眼这次没有滚动热泪,他每年都来江城,每年都会说起这件事。
他端起青白色的釉杯,满满的喝了一大口煮酒,梅花清寒的气息绕着唇齿间吐出,他长叹一声,苦啊,苦的好啊!
一个少年撑着头,若有所思,问他为什么不走呢?不是有个人都带着美女跑了吗?
老人突然语塞,他谈这件事时,两个少年从来都没有言语,他还以为这两小孩没有听过他在说什么呢!
“跑是跑的掉的,”老人歪歪扭扭的牙齿说起话来一颤一颤的,少年真是担心这牙给掉了,可老人不担心,他依旧要吃肉,慢慢的嚼,他也要吃,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次他放大了声音,发出一声悲叹,“我不信呐!”
“不信什么?”少年眨巴着眼睛,天真无辜的望着老人。
老人悠悠一笑,“这样的事情,人世多的很呢!”
少年有些失落,一旁安静聆听的另外一个少年此时低声制止了,“别提这些了。”
少年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话了。
老人也不再说了,他自顾自的饮酒,吃肉,两个少年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细数着窗前落下的雪花。
第二年的时候,老人没有来,江城客栈为他留的房间留给了另外的人,有人看到,那一年,两个白衣少年带着老人出了江城,一直往西走,走到了曼殊沙华开遍了的,黄泉路的尽头。
看到的人说,那个老人活的好好的,可是每年都回来江城,他穿的破破烂烂的,回去的时候总是穿着江城为他备好的华衣。他每次都和两个白衣少年坐在一起,两个白衣少年没有名字,老人也没有名字。
公元前448年,两个白衣少年带着一件墨色狐裘进了一处宅子,后来那家主人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