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枫山上,几只鬼魂试图爬上南灯树,南灯果闪烁的光芒投在他们单薄的魂魄上,使其看上去犹如一块透明的水晶。江凝颜从袖中取出一个收魂袋,指尖轻轻一点一转,那几只鬼魂就被尽数吸入袋中,发出“啊啊啊”的惊叫声。
将袋口收紧,江凝颜将其交给了位于自己的大殿下面一层的判君,“待会儿我要去人间走一趟,这里的事务暂时交给你管看,不要给本君出篓子。”
能让千年书虫凝颜神君去凡间的事都是大事,判君心知肚明,不敢多问,连忙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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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窗外一轮弦月高高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零星几颗星子散落在周边,沿街、对面偶尔传来阵阵低低的说话嬉闹声。
林琬琰和安洺洛商量着明日一早再启程,一时无事,林琬琰拿出了一本白日从小摊贩那儿买来的话本翻看,才翻了几页,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就在快趴在案上睡去的时候,乍然察觉一道灵光在身边闪现,猛一睁开眼,只见凝颜神君正微垂着眼俯视着自己。
“凝颜神君?你怎么来人间了?”
“和女君你有关。”江凝颜淡淡地回应着。
林琬琰心中飘过千头万绪,找我闲话趣事?不像神君的作风,莫非是上次之水去查簿子的时候被他发现了?林琬琰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和我有关?”
“与女君同行之人不可留。”这话从神君口中说出来毫无犹疑,且不露出半分多余的情感,仿佛说出的话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闲聊,无足轻重。
“神君……为何这样说?”林琬琰心里咯噔一下,犹坠冰窟。
“上次之水神女来我们姑枫山查死簿”,江凝颜顿了顿暗示林琬琰,接着又说道,“所有查簿记录我们都会记下,一般不会有神君神女特地抹掉自己的查簿记录,之水神女会那么做,我想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最后我才顺藤摸瓜查到现在这个与女君待在一起的人。他到底是不是凡人,恐怕女君心里最有数。”
原来白之水的焚迹术也会被江凝颜查出来。
“神君既然知晓了,我也不想故意隐瞒了,他的身份虽可疑,可我们也不该滥杀无辜。况且,这些时日与他相处下来,我觉得他并不会给神界带来什么危险,他是一个重情重义、性情纯良之人。”林琬琰从椅榻上拂袖而起,眼尾泛着焦灼。
“这就是霜莲女君下凡查了他这么久却毫无行动的原因?”江凝颜冷冷地说着,“为了以除后患,只要是三界之外的人,不管是否无辜,我们都要让他回归三界之内,下辈子是人、是鬼、或是神,都是他的选择,但这辈子,他就是个错误。”
林琬琰只觉头顶一震,顿时气力全无,险些站不住,“神君一定要他死吗?”
“女君理解错了,我的本意并非让他死,而是让他入轮回。你们此行不是去寻剑吗?从这去暗兰台只需半日时间,带他去那寻剑吧,本君会在那里等你们。”江凝颜转身准备回神界前又停下脚步,淡淡地说道:“如果霜莲女君做不到,那就由本君代劳吧。”
“神君,请你让他感到不那么痛苦……”林琬琰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低语,神君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她明白这是守护神界应尽的职责,什么也反驳不了。
江凝颜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浑厚的嗓音才传了出来,“好。到时候也需要女君陪我演一场戏。”
待江凝颜走后,林琬琰踟蹰半晌,终是叩响了安洺洛的房门。
“林姑娘,怎么还没睡?”安洺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细长的眼尾露着几丝困顿的倦意。
“二殿下,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可以去暗兰台寻剑,只是去那儿会有点凶险,不知二殿下怎么想?”
“林姑娘说的是那个历代修士都会去碰运气寻剑的亦仙亦鬼之处。”听到“暗兰台”这三个字,安洺洛的瞌睡劲都飞远了。
“没错。”林琬琰点了点头,眼神有点飘忽,“当然,如果二殿下不想去……”
安洺洛打断林琬琰的话,答应道:“好,林姑娘都如此提议了,那我们明日去吧。”
“二殿下如此信任我?”林琬琰有些慌乱,不知是因为这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因为自己做了许久心理建设刚刚才能说出的那些话。
安洺洛粲笑着,所有明媚的阳光都照亮了他的眼睫、眼尾,温柔的声音从水色薄唇中慢慢轻吐出来,“我……一直都很信任林姑娘。”
眼眸倏地往上一抬,又迅速微微偏过头去,林琬琰不敢再直视那双澄澈干净的眼,只是挤出一个笑脸回道,“那二殿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说完,转身便回房了。
万籁俱静,连极浅的呼吸声都能被双耳捕捉,林琬琰大睁着双眼盯着窗外那一片浓黑,脑中神经紧绷,理智与情感在内心矛盾不已。
一夜无眠,林琬琰偷偷地施法来到安洺洛所在的包房,看着眼前这张乖巧安静的睡颜,心底的不忍再次浮了上来,双手施法用灵力变出来一条青色发带,发带轻柔地飘到安洺洛散落在枕边的乌发处,偷偷地在头发上缠了一个结,林琬琰出去时带走了安洺洛放在案上的白色发带。
第二日一早,安洺洛准备梳头时摸了摸头,掌心传来柔软带着凉意的触感,心想昨晚肯定是太困了,都忘记取下发带了。
收拾好东西后,安洺洛敲开隔壁林琬琰的房门,两人骑马马不停蹄地奔向暗兰台。
“林姑娘,暗兰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闻得不多,只知那里有一个千年树精,可送剑求剑。”
“它原来也算是一个仙境,暗兰台那儿的千年树精身上暗藏着一个秘密树洞,可吞吐宝剑,据说这是缘起于一位对树精有恩的修士。约莫两千年前,那修士云游江湖时路过暗兰台,恰巧碰见才活了几百年的树精即将枯死过去,修士心善,顺手帮了一把;树精知恩图报,非要给修士报恩,那修士年近花甲,已是垂垂老矣,孤身一人修炼剑法,心中遗憾后继无传人,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宝剑也无法托付予他人,便希望树精帮他保管此剑,日后可送予有缘之人。树精答应了,将此剑收入秘洞内,并送给了一位心正的年轻修士。自此,若是还有想赠剑给树精帮忙保管的修士,那树精都会允诺答应。”林琬琰一边骑马赶路一边耐心地讲着。
“这么说的话,那树精倒是个信守诺言、有恩必报的好妖,暗兰台应该是个人人向往的仙境,怎么后来会变成一个天堂地狱共存般的地方呢?”
“因为人的贪婪与欲望”,林琬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年轻修士离开后把自己的经历说与他人听后,虽说来树精这赠剑的人不少,赠的宝剑当中甚至有上古神剑,但更多的是赶着来求剑的江湖修士。”
“那些修士为了夺剑在暗兰台互相残杀?”安洺洛大概猜到了一点。
“没错,能求到剑的人只会是身正、心正、修为走正道的修士,而来暗兰台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些贪婪纵欲之人,求不到剑的人不仅在那大开杀戒,争夺其他人求到的剑,而且还对树精动了心思,想杀了它再从它的身上强行取剑。”
“这些人太可恶了!”
“树精十分愤怒,大发雷霆,将那些对自己动手的修士全都杀光扔下暗兰台,以示警戒,所以暗兰台四周白骨成堆。”林琬琰轻轻嗤笑了一声,“可是,这世上愿意以身犯险、专行不端之事的人还是很多,那白骨就越堆越高。”
“原来如此。”安洺洛多少有些唏嘘。
林琬琰转头朝安洺洛望了一眼,“二殿下,我相信你能求到剑的。”
“但愿吧。”安洺洛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两人赶了半日的路程,终于在午时时分抵达了暗兰台入口附近。
入口是一个宽敞的山洞,山洞阴暗潮湿,积着满是湿泥的水洼,穿过这个百米长的山洞,前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索道,索道下面是被浓厚的白色雾气所遮掩的深渊,而索道对面连通的则是一座悬崖峭壁,透过细密的雨幕隐隐可见绕在其间的栈道,弯弯曲曲的栈道沿着峭壁一路蜿蜒通向山崖顶端的暗兰台。
安洺洛仰头望了望头顶黑云密布的天空,垂帘般的雨丝在阴冷的湿风中交织,不停歇地撒向索道与山崖,“林姑娘,我们未进山洞前外面无风无雨,也还算是日光充沛,怎么一到这暗兰台就开始风雨如晦?”
“大概是这儿曾经出现的死魂过多,才会积攒出太多阴气,很难吸聚天神布下的日光,久而久之,暗兰台已经分不出昼夜,只剩下昏暗的雨夜了。”林琬琰从包袱里摸出两个火折子吹亮,递了一个给安洺洛,“二殿下,你也拿一个吧。”
“嗯。”
索道仅有两人宽,走上去有轻微的摇晃感,木板互相挤压发出的吱吱声被淹没在风声雨声之中。过了索道来到对面,最引人注视的东西便是山崖脚下白花花的人骨,最恶心的是还有未完全腐朽透的死尸,尸臭味在雨水的浸淫下久聚不散,将周遭的空气染得污浊不堪。
二人俱是皱了皱眉,以袖掩住鼻口快步经过山脚,继续往栈道上走去。从栈道上往下看,底下的白骨更是醒目,让人恍若置身于乱葬岗中。
淋了一路的细雨,外衣早已被打湿,安洺洛看了看林琬琰湿黏在一起的额前碎发、皙白勃颈处紧贴的湿冷衣襟,立即叫住林琬琰,“林姑娘,等等。”随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林琬琰的头上,“虽然我的外袍也被打湿了些,但拿来挡挡脸前的雨还是可以的。”
“那二殿下你……”
“没事的,我平时出去瞎玩时经常淋雨回宫,也没着凉过,姑娘家的身子可比不得我们男人。”安洺洛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我们加快脚步走,应该再走半炷香时间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