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琬琰、白之水、柳青絮同睡在一条船上的不同卧房中,安洺洛、尚衣落、江凝颜三人则睡在另一条船上的不同卧房中,闲聊打闹一番后便各自回房了。
江凝颜躺在软软的床榻上有些睡不着,可能是换了张床榻的原因,翻来覆去怎么也没有困意,实在是不想再躺在榻上干瞪着眼了,江凝颜起身拿起一件外袍披上,放轻脚步踱步走到屋外船头。
满天星斗捧着一轮玉盘似的皎皎明月,它们像是从清月中滴下来的光珠,落在了这透着点绛红色的蓝丝绒云幕上。
这艘船上还有一星烛火微光在微微晃动,尚衣落喜欢晚睡,这时正手握着一个玉佩翻着一本泛黄的旧书,玉佩下的红穗系着两个玫红色小铃铛。夜深人静忽听见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尚衣落在晏秋神君和凝颜神君二人中猜了猜,想想晏秋神君之前一直睡得挺早的,这不眠的人只怕是凝颜神君了。
“明月何皎皎,神君这是在船头赏月呐?”尚衣落从船屋正门走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清瘦的蓝袍身影。
闻声,江凝颜微微侧过身来,见来人是尚衣落,心中似有一颗石子坠入深潭中,一霎那间轻轻震颤着。“不是,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真的,神君深夜月下独立,不知道的还以为神君在思念某位姑娘呢?”尚衣落想也没想,和往常一样与人开玩笑,下一瞬蓦地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立即从船板上跳下去。
江凝颜却不以为意,毫不在乎对方的调侃,“衣落神君这是在提醒我吗?”
“提醒你什么......”面对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的江凝颜,不知怎么的,尚衣落有点心慌。
“提醒......”江凝颜声音低沉,嗓音有点哑,带着点俯视的意味深深地盯着尚衣落的眼睛,“我们都喜欢男子。”
尚衣落觉着更加尴尬了,但依旧强撑着自己发挥出与平常无异的厚脸皮功力,嘿嘿尬笑起来,“其实喜欢男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神君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像神君这样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男子,不仅招姑娘喜欢,肯定也招很多男子喜欢,哈哈。”
“是吗?那神君你呢?”江凝颜微微俯身,两人贴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鼻息。
“我什么......”尚衣落喉结滚动,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你也喜欢我吗?”像是试探,又像是为了获得确认,江凝颜目光深挚。
闻言,尚衣落的身子猛地一震,耳边恍若有千道闪电万声惊雷在轰轰作响,从未脸红过的他唰的一下飞霞满颊,孤寡了几百年的衣落神君在心中悲怆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老神君竟然被一个才三百多岁的小神君给调戏了!”
“衣落神君,你不说话是默认了?”
“什么默认了?小屁孩瞎说什么!”
“......”
尚衣落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太出言不逊了,眼前这人虽说年纪比自己小,但他是掌管整个姑枫山神域的神君呐!哪怕是老仙神都得恭恭敬敬待之。
“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江凝颜步步紧逼,眼中似有即将喷薄而出的隐怒。
“不是不是”,尚衣落忙摆手,嘻嘻笑着,“怎么可能呢,是我口无遮拦冒犯神君了,神君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堂堂一表、表里不一......”
“等一下,我刚刚说了什么......好像想不起来了......”尚衣落顿住后在心底努力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暗暗哀嚎,“完了,我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啊!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妙的样子啊......不过,为什么他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难道他不擅长撩姑娘但擅长撩男子?不会吧......”
江凝颜的眼神更加锐利了,似乎还带着点无奈。
“神君,肯定是夜太深了,所以我说话时已经不用脑子了,我还是回去歇着了,你慢慢赏月哈,哈哈。”话音刚落,尚衣落抬脚就往屋内走,像耗子躲猫似地飞也似地落荒而逃,腰间系的铃铛玉佩留下一阵叮零零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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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凝颜回了一趟姑枫山,将那女鬼的魂魄交给了晏秋神君,临走前一直未见到尚衣落,问了问林琬琰,听她说“或许还未起吧”,便不再多问,遂又回去了。
安洺洛这一趟下凡间林琬琰也陪同去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处理神界事务,林琬琰想着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地方也可以帮帮忙。
二人来到文惜国临江山,找到沈浮生的住处。听到了脚步声,雪儿大睁着滚圆的黑眼珠,“咩咩咩”直叫,天生向上弯曲的嘴形让它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倒像是在迎客般。
“雪儿你又叫什么?有客人来了?”披头散发的沈浮生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边喝边走来到了木楼门边,眼神惺忪,脸上困意未消,挤了挤眼才看清来人后,声音顿时变得正经严肃起来,“真有客人啊,还是贵客登门。”
“沈兄,你都知道了?”沈浮生看见自己时半分惊疑都不露,应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关于这事,其实安洺洛也没想着对凡间的这几个朋友一直瞒下去。
“桃柚和我、还有白望传信说了,上次她带你来我这时,我就有点怀疑了,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沈浮生语气平常,没有露出太多情绪,毕竟是个经历过不少浮沉世事的人。
“她说了也好,之前瞒着你们是怕......”
沈浮生摆摆手打断安洺洛的话,示意不必多言,“我理解的,二殿下不必费力解释,快进来吧,林......神女也在外面站了很久了。”
给二人各斟了一杯散着清香的淡茶,沈浮生自己依旧捧着一个酒葫芦,“恭喜二殿下飞升,桃柚知道吗?”
“还没去见她。”安洺洛拿起白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那二殿下是有要事找我?”
“沈兄心思通透,不问便知。”
“二殿下飞升后来凡间找的第一个人理应是桃柚,会选择先来找我肯定是有大事,只是我一个人待在这种种菜、养养花、练练剑,应该不会和神界事务有什么牵扯才对,况且我跑来这荒野深山修炼纯粹是为了自得其乐,并不想真的修炼飞升,就更不该和神界有什么牵扯啊?”沈浮生轻轻皱眉道,略有些不解。
“无关沈兄修炼之事,而是有一女子与你有关。”
“一女子?”这下沈浮生完全懵住了。
“那女子名叫楚簪,沈兄可还记得她?”
“楚簪......”沈浮生轻声念道,低头沉思起来,眼底闪过讶异、兴奋、怀念,各种复杂的神色从脸上飞过,最后却只是惆怅地轻叹一声,“记得......她......还好吗?”
“她已经病逝了。”林琬琰柔声回道。
沈浮生猛地抬起头来,瞳孔猝然睁大,显然是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什么?”
“十年前,她患了心疾,又心气郁结,因没钱看病,所以......”
“我本以为她会活得好好的,不成想最后却是这样走了......”沈浮生伤感起来,但谈不上悲伤,“那是因为什么事神女需下凡间来找我?”
“如今她已成女鬼,该去转世投胎,但她守着和你有关的执念,不肯入轮回,所以,我们需要你帮她解开心结。”
“和我有关的执念?”沈浮生开始发起愁来,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想必沈兄也猜到了,我把她放出来,你们当面谈吧。”说着,安洺洛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收魂袋把魂魄放了出来。
只见一道白光从袋中飞出,落在地上,渐渐化出一个透明身形来,是个身形瘦弱、披着长发的姑娘。
“浮生殿下!”那姑娘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沈浮生,忍不住惊呼,可声音是哑的,像是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低叫。
“沈兄,麻烦了。”安洺洛和林琬琰起身往屋外走,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关上了。
“楚姑娘,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番景象。”沈浮生的叹息飘落在地,散落进凝滞的空气中。
楚簪欲语泪先流,抽抽噎噎抹了一阵泪珠儿,才抬眸对上沈浮生的眼睛,“是我命薄,太好的福气受不住。”
“这是什么话......你......为什么不肯入轮回?”沈浮生有一点心疼这个命苦的姑娘,生前她从小父母双亡,跟着一群叫花子在路边乞讨,长大后继续在街巷弹琵琶卖艺;某日,沈浮生闻音驻足,转头瞥见一个清瘦憔悴的姑娘抱着琵琶低声吟唱着,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留入府。
“我不想忘了浮生殿下......”楚簪深情地望着他,一双泪眼如两汪清潭,水盈盈的。
“胡闹!”沈浮生陡地高声说道,面上有些怒色,转瞬又觉着自己说话太凶了,不该这样对她的,便换成轻柔的声音温声说着,“我说过,我对你只有欣赏、怜惜的感情,其余的......我给不了,我是个只想清心修炼之人,你又何苦如此待我?你应该为了自己好好活着、继续转世做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浪费自己。”
“我知道,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但我不悔,也心甘情愿,哪怕是做一个鬼陪伴在殿下身边也是知足的。”
“你......可我不愿意......”沈浮生目光躲闪,侧身低头盯着地面,任由楚簪微微仰头痴痴地望着自己。
闻言,楚簪微微张着嘴,略显惨白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动着,许久才发出声来问道,嗓音似飘絮,虚虚浮浮,“浮生殿下真的希望我去转世吗?”
“自然。”沈浮生毫无犹疑地肯定道。
“好,我听殿下的。”楚簪神情哀伤地瞅着沈浮生,抬起酥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挤出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问道:“从前殿下答应带我出门游玩一趟,还算数吗?”
当年,十六岁的楚簪入府后,被沈浮生安排住在一个干净雅致的别院,偶尔会被唤去唱个曲弹弹琴,其余时候都是任其自己安排。但楚簪心中念恩,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姑娘,总是自个主动帮忙干活,虽有府里的婆子、丫鬟嫉妒她、看不惯她,甚至嫌弃她,但也不乏心善的丫鬟待她情同姐妹,况且沈浮生、沈白望二人都是以礼待之,无半分低看的意思。楚簪更是把自己放的很低很低,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朝夕相处之间,楚簪渐渐对沈浮生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愫,她很清楚这种感情里面不只是感激,还有点其他的,对沈浮生的情感令她自己都感到慌乱、羞怯。哪怕常听府内丫鬟说沈浮生经常与不同的女子结交往来,可他就是她的心头月、眸中星。
一日午后,楚簪抱着琵琶给沈浮生弹了一曲塞北民歌,曲终,单手支颐、微阖着眼眸的沈浮生在软椅上慢慢睁开眼睫,有点痴愣地怅然道:“真想去看看那辽阔的塞北风光。”
闻言,刚出落成一个窈窕少女的楚簪微微睁大眼睛,腼腆地笑道:“浮生殿下想去的话便去,我一直待在文惜国,从未远走他乡过,也是对那塞北奇景格外好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应是十分壮美。”
沈浮生见楚簪眸中流露出十足的向往期待,想起她自小就在文惜国街头巷尾颠沛流离,所待之处、所见之景无非是脏兮兮的臭水沟、废品堆,以及弃满残菜叶、汤汁的老街巷,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酸楚。在沈浮生眼中,楚簪是个有才情的姑娘,可惜身世境遇不佳,如金簪雪里埋,“改日有空的话,我带你出去游玩一趟。”
“真的吗?”楚簪将信将疑,未来得及收起的粲笑凝在了脂玉般的稚嫩小脸上。
“我像会诓人的人吗?”沈浮生略一歪头、挑眉笑道。
“殿下自然不是!”楚簪无措地忙摆手回应,又弯起眉眼柔声说着,“我信殿下。”
“咩咩咩!”雪儿尖细的叫声从窗外传进来,打断了沈浮生关于过去的回忆,那个十六岁小姑娘言笑晏晏间的腼腆模样渐渐消融,然后裂成碎片、散落满地,变成眼前的苍白虚影。
“算数,一直都算数......”沈浮生轻声呢喃着,愧疚爬上心头,当年本打算带她出去游玩,结果,父王突然逝世,朝内全是请自己尽早继位的声音,群臣共谏,沈浮生再三思虑,终是违背了初心登上王位。国内大丧,再加上亟待处理的各种琐碎政务,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成了一国之君,凡事便不可再轻举妄动,精力也得全心扑在政务上,人更是像被锁在了皇宫内一般。
带她出远门游玩一事,作为一国之君的沈浮生,碍此身份,此举既不得体、易惹人非议,又无空闲,便就此搁置,未再提及。三年后,沈浮生写下一纸自请退位书,决定让贤于弟弟沈白望,群臣虽有异议,却也难抵沈浮生的决绝之心,此后,便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独自拖着三两破盆烂碗住进了这临江山,且拒绝了楚簪的追随,请她在凡尘好好生活,找个合适的郎君嫁了。
“浮生殿下如今也不是君王了,那可以带我出去游玩一次吗?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心愿一了,我便听随仙神命令去转世投胎。”楚簪的嘴角在苍白如纸的脸上轻轻勾起。
“好。”沈浮生抬眸望着她,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