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宫安桃柚只带了晏秋和宫内的一名车夫,半个时辰前,这名车夫一听闻晏秋是来寻马车陪女王出宫,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出来,随后拉出一辆寻常马车,和晏秋来到大殿门口候着。
晏秋再见到安桃柚时,她已换上了一身日常便装,月华裙随着安桃柚轻快跳跃的脚步微微摆动,光华动人,宛若天上的彩云散落在了她的周身。
宫女扶着安桃柚上马车后,车夫一言不发地赶着马车,出了宫门,无需安桃柚指示便径自拉着缰绳往前驱赶着,坐在车夫身旁、曲着右腿的晏秋转头望了一眼后面毫无动静的后厢,悄声向车夫问道:“我看女王刚刚也没和你吩咐过什么,你知道是去哪?”
“自然知道,女王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去那,我都陪过不下十趟了,你放心吧。”四十出头模样的车夫也轻声回道,一笑起来眼尾就带上了一条小鱼尾巴,细纹的纹路条条分明。
这一趟不只是出宫,还出了皇城、过了关道来到了文惜国,弯弯绕绕行了约三个时辰后,马车最后停在了文惜国的一个山脚下。
车夫从前座上跳下来,俯身贴着后厢恭敬地说道:“女王,我们到山下了,小的扶您下来吧。”
须臾,一只白净的玉手从帘内伸了出来,刚好伸到离晏秋胸前一尺远附近,车夫站在马车另一侧,见晏秋离得更近,遂眨眨眼暗示晏秋机灵点赶紧扶女王下来。
晏秋会意,伸出宽大的手掌接住安桃柚的小手。安桃柚愣了下,牵着自己的这只手明显柔软有力,不像是中年男子的手,意识到应该是晏秋的手,一掀车帘,探头弓身从后厢走了下来。
“好像下雨了。”脸上感知到一丝微凉的触碰,安桃柚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
晏秋并未察觉,看了看天色,还是依言去马车内取了一把油纸伞。
“女王,那小的明日这个时候再来接您。”车夫双手交叉摆在小腹前,带着一脸憨厚的笑意。
“嗯。”安桃柚点点头,转头略微瞟了一眼晏秋,“我们上山吧。”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渐渐地黑了下去,没多久还下起了细密的牛毛小雨,乌云像是呼朋唤友一般越聚越多,将天空压得极低,雨势也跟着慢慢变成了倾盆大雨。
晏秋为安桃柚撑着油纸伞,两人躲在一把伞下小心翼翼地走在青石板山路上;抬头往上望去,这条山路蜿蜒曲折,不知最后是通向山顶还是半山腰,山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高耸入云的树木将附近的热闹隔绝在外,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虫鸣鸟叫声。
“女王,您是要去见什么人吗?”晏秋看着石板路两边散着亮光的路灯,少数烛火因为风雨而熄灭了,但大多数仍在灯罩下晃动着明黄色的小脑袋,这定是隐居山中之人放置的。
“嗯,去见这临江山上的一位道长,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每年过生辰时都会来这。”雨珠啪啪地打在伞面上,弹奏着韵律杂乱、却无端让人感到悦耳清心的曲子,安桃柚伸出小手玩了玩雨水从伞面汇聚而下形成的流动小瀑布,“对了,这是我第一次带人来见他,晚点见到他时无需太过拘束,他这人不喜欢规规矩矩那一套,随心自在惯了。”
晏秋瞥着安桃柚的侧脸,黑夜将她的脸蛋描摹成一个乖巧的小孩,是一点也看不出顽皮的面相,“是,小人记住了。”
“你这把剑不错,可有名字?”安桃柚的一双杏眼定在了晏秋别在腰间的长剑。
晏秋低头看着布满大大小小水坑的石板路,雨水砸在上面飞溅成一朵朵透着暖色火光的水花,思索了片刻,才终于抬头一字一顿地回道:“余心剑。”
“余心之所善,虽九死犹未悔。可是这个意思?”安桃柚微微撩起裙摆避过一个大水坑,见晏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看来晏侍卫心中藏着一丝执念,是有让你牵挂的人吗?不过,我记得晏侍卫已无亲人在世,莫不是有记挂的姑娘?若你二人两情相悦,本宫倒是可以给你们赐婚。”
晏秋在面具底下浅笑出声,像是被逗乐了,“女王莫开小人的玩笑了,还未有哪家姑娘看上了小人”,语调一转,笑意去了大半,声音也温柔了起来,“虽然我的亲人都不在了,但有些人......胜似亲人。”
“这么说,晏侍卫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安桃柚略带打趣的意味说着,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雪藏的过去和不便透露的私事,问多了倒像是在探查人家的家底似的,安桃柚只需下属忠心不二,其余的私事不愿过多干涉。
雨幕撒丫子在人间跳了半炷香时间后,也玩累了,逐渐转成初来人间时的小雨珠,两人东聊西扯、沿路赏景,走了一炷半香时间后,终于来到了山顶,此时,雨也停了。
远远望去,一间小木楼矗立在空旷的平地上,木楼左、右前方各自种着花草和蔬菜,雨水洗刷过后,红的粉嫩娇媚,绿的翠色欲滴,吸入肺腑的空气既带着花草的清香也混着雨后的湿凉。
“咩咩咩。”正有滋有味地啃着青草的小白羊见来了外客,一对漆黑的大眼珠紧盯着眼前这两人,长长的尖耳朵抖了抖。
“雪儿,你家主人呢?”安桃柚靠近小白羊做了一个鬼脸,顺便摸了摸它满是软毛的头。
雪儿依旧自顾自地“咩”了几声,算是给了一个回应,倒是木楼内的人听到了动静,扯着嗓子用浑厚清亮的声音大喊道:“人来了就先帮本道长拔些青菜过来。”
安桃柚看着一脸懵的晏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挽起衣袖往泥地里走去,“快,过来帮忙摘菜。”
活了两辈子,这是晏秋第一次进菜田摘菜,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但见安桃柚毫不吝惜自己的银丝镶珠绣花鞋被湿泥弄脏,且一脸欢快的模样,也就有样学样,掐住一颗青菜的嫩茎折了下来。安桃柚沉浸在这种田园之乐中,才一会儿,摘下的青菜一只手根本拿不下,晏秋只好把它们全抱在怀里,站在一旁一一接住安桃柚递过来的青菜。
转头再递一颗青菜给晏秋时,只见晏秋像个市井巷尾卖菜的老婆子,抱着满怀的青菜,就差一个竹篮了。安桃柚噗嗤一笑,站直身子,“够我们吃了,走吧。”
两人往楼内走去,这木楼只有两层,上层有两间歇房,下层有一间宽敞的堂屋、一间小歇房,以及一间灶房。之前那声叫喊好像是从灶房里传出来的,于是,安桃柚带着晏秋径直往灶房走。
刚进去,就嗅到一股呛鼻的辣子气味,两人实在没忍住,朝着走过来的模糊人影各打了一个喷嚏,那人忙以衣袖遮面,这才生生躲过一劫。
“刚到我这,就送一个如此不客气的见面礼给我,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沈浮生摊开两手、歪着头皱着眉,一张俊脸摆出一副类似“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那不还是你自己造的孽。”安桃柚从袖口拿出一方丝帕掩着鼻子,右手指着灶上的大锅反驳道。
“桃柚,你说这话对得起哥哥我的一片真心吗?”沈浮生两手捂着胸口,看起来大有伤心欲绝准备找条河纵身一跳的决心。
“好啦好啦,浮生哥哥别演了。”安桃柚差点成功翻出来一个白眼,想到这有辱自己的美颜又赶紧把眼珠垂了下来,“你以前不是都会提前给我准备好生辰饭吗?怎么今日我来了你还在做饭?”
“我看这天猜到傍晚定会有一场大雨,便花了好些时间去准备防雨的新路灯,以前那些旧的不顶用了,正好换换。这不,一耽搁,现在才开始做饭嘛。不过,我看正好,你们可以帮我点忙,这位公子是?”沈浮生的视线掠过安桃柚,放在了抱着一堆青菜的晏秋身上。
“他是我的侍卫,晏秋。”安桃柚眼睛瞟着冒着热气的大锅,想瞧清楚里面煮的是什么。
“噢噢,我是这临江山上唯一的一位修士——沈浮生,也是你们女王的故友,晏公子到了我这不必太过讲究君臣之礼,自便就好。”沈浮生端起一脸的亲和相,表现出迎客该有的礼貌,谁知下一瞬直接从灶上取了一个盆递给晏秋,脱口而出道:“那就麻烦晏公子帮我洗一下怀里的青菜吧。”
“......”安桃柚无语凝噎,晏秋则爽快地应好,转身出门洗菜去了。
“我的人你使唤起来怎么那么顺手?”
“那你带他过来是做什么的?难道真是为了保护自己?你的武功并不算很差,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保护你吗?今年却特地提早给我传消息,叫我不用下山接你。”
“每次都让你下山跑一趟,显得我娇气。”安桃柚撇了撇小嘴。
“你现在照样娇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现在有个人替你帮我干活,你就可以坐在一旁悠闲自在了。”沈浮生无奈地拍了拍安桃柚的头,然后走到灶台边继续煮菜。
半柱香时间过后,晏秋捧着洗干净的青菜过来了,沈浮生接过菜篮开始炒青菜,“那个……谁帮我再加点柴火?”
沈浮生虽然问了这个问题,但和安桃柚一样将视线定在了晏秋身上,晏秋转动瞳孔左右扫视,心中了然,默默地蹲去灶台边给锅底添薪。
八成是从堂屋找来的瓜子,安桃柚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上面一边嗑瓜子一边哼着小曲,全然没了做女王时的故作矜持,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晏秋望着安桃柚这番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安慰,还好过去这些年有沈浮生这个朋友陪着她,皇宫里的生活对她来说未必快乐。
半个时辰后,沈浮生终于做好了所有菜肴,有明珠豆腐、桃仁山鸡丁、玉兔白菜、四喜饺、烧花鸭、清蒸银鱼,以及一大碗的长寿龙须面。
“沈道长好厨艺。”晏秋心下惊讶,他记得上一世时,沈浮生并不会下厨做饭,甚至还把皇宫的一个御膳房烧掉过。
“一个人在这深山野林住着,总得学会填饱自己的肚子,待了十余年,也就慢慢熟练了。”沈浮生在桌案上摆好三双碗筷,示意赶紧坐下尝尝。
“我……还是等二位吃完再吃吧,不打紧的。”晏秋站在桌案前望着已经坐下夹菜吃的两人。
“本宫说过在这不用拘束,一起吃吧,快来尝尝”,安桃柚夹了一片外焦里嫩的豆腐放进嘴里,禁不住赞叹道,“浮生哥哥真是好手艺!”
“晏公子快坐下,赶紧也来夸夸我。”闻着香气四溢的饭香,沈浮生夹了一块鱼片放进晏秋的碗里,转头又催促安桃柚道:“那长寿面快先吃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见安桃柚陶醉于吸溜面条中,晏秋的嘴角在面具下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也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只是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用右手拿筷。
“晏公子,戴着面具不方便吃吧?要不摘下来?我们二人都不是会嘲笑他人相貌之人,切勿多虑。”
“挺方便的,我想等我脸上的伤疤好全了再摘下来……”说不忧虑是假的,对于他们看到自己这张脸的反应会是什么样,晏秋终究没底。
“啊好,晏公子随意,不勉强的,不勉强的。”为避免气氛尴尬,沈浮生忙转移话题,“我在地窖里藏了不少好酒,正好晏公子来了,陪我喝几盅。”
片刻过后,沈浮生捧着两大坛酒过来,给每人倒了满满一碗,对着安桃柚说道,“这一碗就够你喝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和晏公子解决。”随即转头端起一碗酒面朝晏秋,“来!晏公子。”
晏秋望着眼前这一大碗酒,端起来和沈浮生碰了碰碗,仰头一饮而尽。
沈浮生喝了一口酒就放下了碗夹菜吃,看晏秋如此豪饮,略觉惊喜,“晏公子好酒量啊!”
晏秋以为沈浮生的意思是一口饮尽,没想到是自己误会了,也高估了自己的酒量,霎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沈浮生和安桃柚的身影在视线中开始交叠错乱,听到“好酒量”后,头像个陀螺一样在脖子上悠悠地转了转,猝然,一头砸向了摆在桌案上的白瓷汤碗,砰地一声,竟是直接把碗砸碎了,菜汁从桌案上淌下来流了满地。
这一声巨响把正欲把菜送进嘴里的两人吓坏了,忙起身查看晏秋怎么样了。沈浮生把晏秋扶起来,用手托着他的头,只见红色鲜血从晏秋的面具底下流出来。
“浮生哥哥,你这就没有小酒杯吗?非得弄个这么大的酒碗?”安桃柚叹气道。
“哥哥住在这深山野林自然是一穷二白,又不是还住在皇宫里,有个碗凑合着过日子就行了,再说了,你这侍卫不会喝怎么还这么实诚呢?”沈浮生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先别说这些了,赶紧给他处理下伤口。”蹲下去把晏秋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沈浮生半扛着晏秋往歇房内走。
拿出药箱后,沈浮生望着躺在卧榻上的人,犹豫道:“他这面具......我们不得不摘了。”
“嗯,既是我的人,让我来摘吧。”安桃柚弯下柳腰,两手伸到晏秋的脑后轻轻摸索着,触到了连着面具的细绳,解绳结解了半天也没成功,干脆拿起一把剪子将细绳剪断。
怕触到晏秋的伤口,安桃柚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在看到晏秋面容那一瞬,安桃柚脑中嗡地一声,面具从颤抖的双手滑落,眼角泛红,喉咙一阵阵发紧,才终于哽咽道:“洺洛哥哥?”
“二殿下?”沈浮生也杵在原地惊住了,二殿下不是早在十四年前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