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暗海之下,星子在高空放着冷光,被流动的水糅合成一片碎光,射进海里只有雾然的光点。
游鱼盘旋在碧落水居上方,似乎没有困意,舀起海波,流动的声音让人放松不已。
战泽西端坐在石椅之上,翻阅着描有晦涩文字图画的古书,黑色石桌传来森森冷意,烛焰摇曳,纤睫轻颤,在狭长的眼廓边投下浅薄的阴影。
光渡去了他眉宇之间常存的清冷孤傲,反倒添了几丝微妙的柔和。
哒哒哒。
匆忙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安静中无比清晰。
“少殿下,这东西亮了!”
战亦炔像是送瘟神一样,将一个棋盘送到战泽西跟前,古怪的符文悬浮在棋盘上方,发着金色的光。
战泽西没迟疑什么,将棋盘上唯一的两颗棋子,一黑一白,分别摆在两个对角上。
随即,安静的水居中炸开了一阵怒骂:
“这个笨头笨脑,笨手笨脚的家伙,是把棋盘藏进肚子里吐不出来了吗?我从这日出施法到日落,连一点动静也没……唉!?”
骂了半天,对面那人才发觉好像施的法生效了,试探性地问道:
“战亦炔?”
“是我。”
战泽西淡淡道,即使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他的语气也不肯有丝毫柔和,依旧低沉而清冷。
“……”
“你说谁笨头笨脑……”
战亦炔幽怨的声音传来,对面一听见他的声音,语气瞬间就切换了,爆破的怒骂声再次回荡在整个水居,吓走了来往的游鱼。
“说的就是你!整天拎着剑劈天砍地的,是不是把你的记性也祸祸没了!我说……”
“兄长。”
战泽西出声,对面的骂人声戛然而止,这才理了理心绪,平静下来道:“咳咳,泽西啊,我这不是着急么,早上起来卜了一挂,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为此我还去了沧澜天一趟,这才发现,天上的十二星宿竟然还有一宿未亮,说明那一宿一直都活着,指不定那一天会复归天界!”
“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这事不小,青鸟浮山消失百年之久,没有人传达天命,但沧澜天的昭示预言从没停下过,要知道,同为主宰者命格的两人,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着你也得留个心……要是遇上了同命格之人,记得知会我一声!”
对面的语气越说越激动,而听者却还是一副波澜不起的样子,修长的手指静静地翻阅着泛黄的书页,水流与时间一起静静淌过。
翌日。
“这匕首我拿着,这铁锤你拿回去,我们是去破封印,不是去敲人家老窝,还有这杯子碗筷的你也带走,我们是去堆满凶兽尸骨的地方,臭气熏天的,你还指望我们在那里能吃下去一星半点东西?”
兰羡尔万般无奈地将兰潇塞来的东西一个一个扒拉出来,再还给他,后者皱着眉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等着的战泽西,欲言又止,最后才嘀咕了几个字:
“要不要拿一身干净衣裳?”
“……”
贡葬离大渊子民居住处极远,又在极深的海底,那是只有古神沉苍还有最早的斩荒先辈们才接触过的地方,对于兰羡尔这些后辈们,这终归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肥硕的巨鱼灵活的摇着尾巴,载着一行三人飞快地朝下潜游,为避免碍手碍脚,除了战亦炔之外,战泽西没让其余部下跟来,海水在蓝色深幽中微微散发黑色阴鹜,光线暗了起来。
到了深处,地面高低不整,海草虚掩着成百上千的暗穴与小道,形成巨大的包围圈,留下静谧的寒潭与水流异样的打旋,直到看见几根牙白的尸骨落在黑石上时,兰羡尔才确定,快到当年沉苍一网打尽的凶兽老窝了。
“这骨骸着实奇异。”
战亦炔丝毫不避讳,也不嫌弃地用手拿起那白森森的骨头,比起人的胳膊细了不知道多少倍,他猛地一拉,将这条长骨完完整整从阴暗处扯出来,让人讶异的便是,这长骨竟然比几个人摞起来还要长。
兰羡尔俯身查看,却丝毫不敢碰这晦气东西,许久她叹了口气,怪异地望了望战亦炔,目光里有无奈,更多的是同情,道:
“战将军的手真是……很快啊。”
战泽西淡淡看一眼战亦炔,刚刚碰完尸骨,他的手却渐渐逐渐镀上一层黑色的死皮,像是树皮一般干裂开来,裂口处竟然长出了黑色的绒毛!
战亦炔看见两人目光下落,自觉把着尸骨的手有所异样,再次低头,险些惊叫出声来,饶是他在天家百年厮杀中叱咤风云,也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只是,在他惊叫之前,一阵剑光闪过,银辉锋芒毕现,生生将几尽吸附在那双黑色手上的白骨打落,一声脆响后,四周却回荡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嘤嘤笑意,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但听起来着实是在森笑。
战泽西握着银剑,眉眼间射出阴冷,兰羡尔悠哉游哉地拿出兰潇塞给她的匕首,看了看满目疮痍的周围,黑石在海底透出诡异的色泽,海草的叶子比自己平生所见不知大了多少倍。
“这是海邙蛛的尸骨,死了应该有上万年了,腐气很重,而且……”
兰羡尔走到银袍少年身边,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战亦炔远一些,他出乎意料地照做了,她才继续道:
“而且,海邙蛛与周围的黑石是相依相存的,海邙蛛腐气的供养着黑石,黑石以海邙蛛的腐气为饵捕猎,不幸的是,战将军,你已经变成了黑石的捕猎对象。”
说完,兰羡尔也向后一跃,与战泽西并肩站在一起,抱着宽大的紫袖,眸色狡黠的嬉笑道:
“好了,你们也别笑了,尽早动手吧。”
语毕,那阵怪异的嘤嘤笑声忽然停止,黑色石头散发着幽幽黑气,形态却不再像石头,瞬间瘫软成黏糊糊的一片,迫不及待一般向战亦炔方向扑去。
这丫头!究竟是和是谁一伙的?
战亦炔不禁埋怨,没了黑石的层层叠叠的遮掩,周围的景象豁然明朗了许多,尽管海草拼命遮掩,几条暗穴和小道的入口已经暴露出来。
“战将军,委屈一下,我们先走了。”
“???”
兰羡尔挑了挑眉,望向一脸镇静的战泽西,不由佩服起来这少年的好心态,即使处于一无所知的环境里,遇见令人咋舌的场面,依旧处变不惊。
“少殿下,走吧?”
这极其不道德不仗义,且像是奸邪小人的话落在了战亦炔耳朵里,正在拎着银剑和那铺天盖地的黏糊糊黑石纠缠的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远处的两人,那对浓眉差些皱到天上去。
“你说什么?”
一声巨吼几乎被黑石的变幻声吞没,但还是让外边两人听到,主谋兰羡尔不以为意地看向旁边的天泽少殿,后者点了点头,俨然变成了帮凶,眸光平静,仿佛被黑石搅和在里面的不是他最得力的属下一般。
“少殿下!?”
这一声爆破音,因为受到了巨大震惊,整句都走了音。
被叫到的战泽西转身之前,只淡淡看一眼近乎怀疑自己被骗了的战亦炔,清冷扬声道:
“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若是跟不上来,你便不用回天泽了。”
“……”
战亦炔看向自己少殿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心里出现四个字:无情无义。
看见更远处站着眉开眼笑的兰羡尔,却直接骂出声来:“心狠手辣!”
然而,这边已经进入暗穴的主谋和帮凶已然听不见那句话,黯然的涌道里长着密密麻麻的圆形海草,辨不出颜色,一张一合,像能吞下一个拳头一般。
暗穴很窄,两人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兰羡尔依旧是那一副松松散散的样子,怀里抱着袖子,忽然停下步子,回头问:
“给他一刻钟是不是太短了?我……”
“……”
战泽西步子没停,却不想,兰羡尔问这欠揍的问题时突然转身,迈步在先,步子已然收不回,只觉撞上了什么,接着一阵温润的热气扑向脖颈间,让他不可查觉地颤了一下。
眼前,兰羡尔较为弱势的个头瞬间被更为高大的身影笼罩,正对上方投来的那一双空洞似寒潭的冰眸,明明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却给人难以喘息的压迫之感。
“我……我是想说,我瞧见骨鳞了……”
兰羡尔呵呵一笑,与那双暗沉的双眸拉远距离。
骨鳞只存在于大片尸骨聚集的地方,像刚刚,那一根海邙蛛的骨头根本不足吸引它们,骨鳞以腐肉腐气为食,所过的死尸之处,只剩残留的白骨,从而得名,但这东西没有什么邪气,更别说什么威胁性,它们这么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此,更加说明,贡葬貌似不远了。
战泽西收回垂落的目光,顺着前方微光看过去,眯起了眼,修眉轻锁,在兰羡尔的疑惑目光中微微摇头,道:
“不,不只有骨鳞。”
兰羡尔微微侧头,看向那浮游在深蓝与黑色杂糅中的光景,千篇一律的浅白色骨鳞中,几只较为显眼的金色大鱼悬浮在周围,金光穿透海底的暗沉,映在探望过来的两人眼中。
“贡鳞?”
兰羡尔挑了挑眉,语气里压制不住的惊讶,这本是大渊当做祥物一样供着的东西,从未见过活物,每每在古神祀宴上,几乎人人都拿着这贡鳞的符纸,求它镇凶兽邪物。
而每每它的出现,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丝致命却神圣的吸引力,究其原因,总归与一人有关,那便是被尊奉为贡鳞之神,最初开辟天界的古神之一,云恕。
想到这个名字,兰羡尔那恹恹的目光中射出一丝明亮的光泽,耀眼夺目,却转瞬即逝。
然而,这一瞬并没躲过战泽西那双冰眸的捕捉,除却眼底一闪而过的刺痛,那副冷峻的面庞粉饰地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多余情绪,他清冷的眸光淡淡扫过来,道:
“或许,这里有什么……需要它来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