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在顶,火狱面光之处被人活生生地抛开一道口子,来自太阳最原始的强大灵流透过这道口子直驱而入,铁链俱断,浮桥倒塌,统统没入沸腾的火海。
而始作俑者,却一派沉稳地带着人离开。
“等等。”
漫天火光中,兰羡尔停住,她没抬头看面前那人投来的目光,只是主动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喉间动了动:“我有事要做,但是这次,你……”
你不能和我一起。
剩下半句话被吞没在交缠的唇齿之间,一切尽数被禁锢于这灼热的气息中,慌张,危难,生死,过往统统暂搁一边,皆化为唇间的缱绻。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她想。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他低声含糊道,如此近的距离之间,连呼吸声都混杂着暧昧,一贯清冷寡淡的冰眸明明燃起了炽热却又被克制下去,他再次俯下身,唇轻轻挨上她的眼睫,道:“我与你一起去做。”
火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底层,焰泉滚滚若沸汤,浮桥从上方断裂,溅落一地火星子,那道巨大的口子正不断向里边灌入灵流,含糊不清的呼啸声不绝于耳。
然而,牢间里的战俘却只是神色如常,甚至冰冷地看着外边的乱象,乌黑的重锁横亘在门前,早就湮灭了他们想要逃离的念头。
忽然,他隐约听到一声响动。
齐齐抬头,只听见黑锁重重地砸在地上,门外,一紫一银的身影出现格外显眼。
“还有几个牢间的战俘?”
戴着银白面具的紫衣人问,里边的人立马大梦初醒一般,七嘴八舌道:“这往过数,有七八间都是战俘……”
紫衣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她沉声问:“你们是想拼死一试,从这里出去,还是在选择永远在这里关着?”
这问话像点燃了这群麻木之人眼里的火,他们齐齐将目光聚集在面前两人身上,说出了长年累月积攒的渴望:
“我要出去!”
“我也要!”
“你会带我们出去的,对吗?”
“……”
兰羡尔没说话,是对是错,总要一试才知道,她看向一旁的战泽西。
“我们出去。”
他道,寥寥几字,调子清冷而沉稳,无比清晰地落入牢间里,众人簌簌起身,蓬乱的头发,沾满血垢灰尘的脸都挡不住那一双双充满决绝与希望的眼睛,像是在死亡之端游走一回,闪着灼灼火光。
透过一张张脸,兰羡尔看向最里面,藏在角落里的人,后者此时俨然已经换了一副神情,不似之前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点头致意,道:“前辈,这一牢间的人便拜托你与老北了。”
老北原本还在望着战泽西怔神,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回过神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简单交代几句,没多做停留,便转身要去往旁边的牢间。
突然:“姑娘,我知道你是谁了。”
兰羡尔脚步一顿,回过头,乌泱泱的人群里,老北冲她憨憨地笑了笑,那笑中有些悲凉,她也回予一个笑,淡然而坚决。
低处的焰泉翻滚着热气,干裂的崖壁不断渗出熔焰,注入火狱底层,焰流不停上涨,瞬间漫过大狱高台的一半,只是,原本关在大狱里边的夜玄玉早已经不见踪影。
“唉!你们干什么!”
“你们!后退!”
“……”
看守们看着一齐涌出来的十个牢间的人,底气不足的喝道,脚下止不住后退,面前,乌泱泱的一片囚犯聚集起来,眼睛里却不似平常那般好死不活的,而是闪着冷静坚毅的光,虽然衣衫褴褛,却撑起了逼人的架子,那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独有的隐忍,沉着。
为首的,正是那干瘦的大渊人,几人三下两下便解决了面前吱哇乱叫的几个看守,他瞧一眼四周,伸手指向远处灌入灵流的那道口子:“从这里出去。”
众人看向那道口子,金阳的赤红只透出一角,却几尽将这火狱毁坏,若是人强行从此地冲出去,恐怕也不会有好的下场,但火狱的正门直通云荒内部腹地,从那里出去也无异于送死,没多做思索,众人齐齐向那道口子涌过去。
明明是一起等死的人,却在此刻为了活下去达到前所未有的默契。
“你的猜测不错,夜非来的确碰见过夜偃,在此之后,夜偃便到了神月,我们便是在那时遇到的他。”
战泽西道,两人弄断了火狱里大多数浮桥,让其余看守无法及时下来。
兰羡尔思索着,夜偃给云烟泽黄皮卷之时,或许已经去过了兵械阁,看见了里边的东西,情急之下,却又不能解释清楚什么,只好将路线画给他,为了避开云荒潜藏的卜族,孤身一人去神月搞出那些名堂,想要引起天界人的注意力。
“但是,夜偃定是漏掉了什么,才会被元厄发现。”
兰羡尔道,没瞧见一旁的战泽西脸色不对,他微微点点头,沉声道:“他多半时间都在神月,或许没猜到云荒这里有卜族的渗入。”
说完,他轻轻闭上眼,喉间微动,袖间微蜷的手指直直僵住,像是在极力隐忍什么。
“战泽西?”
耳边传来兰羡尔的声音。
“嗯。”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略微吃力地掀开眼皮,满含碎光的眸子拼凑出来的飞鸟印记赫然显现,像是嵌在狭长冰冷的眼廓中,兰羡尔伸手扶住他,当下有些慌乱,这人挨过几千道光刀后还能有余力装死逗弄她,可现在,她扳过他的脑袋,不敢相信地盯着他那双眼睛:
“为什么不告诉我,沧澜天第一次开裂了。”
沧澜天重启之时,是其第三次开裂,每一次开裂,修习卜术之人天眼混沌,修为越高,卜术越精之人受的影响便越大,甚至有可能在沧澜天的无常变幻之下,就此陨落,再也回不来。看见战泽西这副样子,兰羡尔自觉双手微微发抖,她尽力地稳住脚下步子,见他还吃力地垂着眼皮,便伸出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声音有些抖,道:“闭眼。”
“舍不得。”
他道,纤长的睫毛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手心:“我可没看够羡尔担心我的样子。”
兰羡尔瞪他一眼,没再回嘴,她知道了为什么战泽西不惜把这里弄了个洞,也要带着她走,原来是他预感到了沧澜天第一次开裂,知道届时没有办法全力保护她周全,故先走为上。
“少说些话。”
兰羡尔道,身上那人却伏在她颈间喋喋不休起来:“羡尔在我身边,我哪里舍得死。”
“……”
周围混乱嘶哑,两旁囚犯扒在铁栅栏上,带有希冀地注视着外边,一群战俘为两人腾出一条道来,他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疑惑,刚刚还站得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几乎要摊在人家姑娘身上了。
“姑娘小心!”
老北的声音在耳际响起,随着这一声,战泽西倏地睁眼,满含碎光的眼睛射出森然的冷光,一瞬之间,金色符文旋出十二道光盔,光芒大作,隔绝了飞掷过来的灵流冲击。
兰羡尔恹恹转身,看见了醒过来的夜非来,一旁的战泽西下意识把她往身后塞了塞,挡在她面前,装的和没事人一样。
“战少殿!你……你这么做想过后果吗?”
夜非来堵在前边,身后跟来几个看守,但多数看守还是被困在上方的暗穴,下来不得,身旁的银袍人没理睬他,一只手结出符印,立刻抵住了从身后直直灌进来的灵流,整个火狱的动静瞬间消退,老北见状立马高声呼和道:“大家!从这里出去!”
兰羡尔欲言又止地看向战泽西,袖中的拳紧紧攥着,沧澜天在不断张裂,他还如此胡闹地强用灵力撑住,难道真的忘记若是在这个点上出事,便是不可逆的后果。
“你!”
后边的囚犯一个一个地跳出去,夜非来望向面前这冲不破的一道坎,只能干瞪着眼,对面,立着战泽西颀长的身形,那双眸子像凝了一层冰霜,眼底的碎光裹挟着无边寒意,直勾勾盯过来,他道:“我既敢做,便没有我战泽西担不起的后果。”
“反倒是你,倒是真该想想,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
语毕,两人身后只剩下寥寥几人。
“姑娘,少殿下,走吧!”
老北呼和道,两人却立在原地不动,他们知道,不解决面前夜非来这个难题,不仅仅是他们二人,甚至所有人都不能完全逃脱。
烟尘肆虐中,兰羡尔转身挥挥手,让他们先走,回过头,便伸手探向战泽西的腰际,迅速将他的银色长剑摸了出来,拿过剑的一瞬间,她却感受到,隔着锦袍,战泽西腰际线条紧绷着,炙热的触感让她指尖轻颤。
“不介意将这剑借于我吧?”
瞧见战泽西投下的目光,兰羡尔抬眼望向他,狡黠一笑,那漂亮的为非作歹的眉眼闪着熠熠光泽,战泽西愣了愣,含着怏怏笑意浅声道:“人都是你的,剑给你又何妨?”
“……”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两人的一举一动,让夜非来看了个正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遇到这丫头,身边永恒不变的附带着天泽家的少殿下了。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声音,从上空压下来,直直炸裂在空中:“都到这时候了,你们两个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快出去!”
夜玄玉?
几人齐齐抬头,没看见夜玄玉的影子,却发现夜非来身后那几个看守脑子倒真是灵光,竟然在两方僵持之时,为被困在上方的看守引路,渐渐地,竟然快将人送下来了。
“蠢货!”
随着这一声,夜非来只觉身后猝不及防地正中一击,力道大的让他止不住前倾,滑跪在地,夜玄玉一席红衣锦袍,定定落在两方之间,他看一眼战泽西,又瞧向一旁的兰羡尔,不耐烦地挥挥手:
“就知道又是因为她,反正我怎么样都打不过你,你们走吧!”
夜非来闻言蓦地抬头,惊诧这夜玄玉怎么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冷冷瞥一眼面前,战泽西沉声道:“多谢。”
夜玄玉只暴躁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自己还要跟夜非来打上好一阵呢,战泽西没有立马动身,还是看向夜玄玉,苍白的唇一开一合道:“夜玄玉,留着你的命,等着殷翎回来。”
……
刚刚转过身的动作忽然一滞,夜玄玉的背影僵直了良久,待回过神来,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滔天的火焰因为失了遮挡,一下子喷薄而出,火光倒映他眼中,一时之间,他竟有些喜极而泣的冲动。
“你还是告诉他了?”
兰羡尔问道,两手掺着这个老是喜欢装死的家伙,后者轻轻笑了一声,随即,耳畔便传来有些凄冷的声音:“那日星洲一战,我以为你死了。”
兰羡尔愣住没说话,他断断续续道:“我所爱之人因我而死,离我而去,那是第一次,我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因为太痛苦,所以能够感同身受,对于夜玄玉来说,殷翎之死又何尝不是亘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呢?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于他而言,都能让他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