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灵七岁的时候,有了新的邻居。
那日邻居收拾家用,好奇的湘灵偷偷从栅栏外向里张望着。她看到了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带着一个稚龄儿童。湘灵在外面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男孩——他有点呆呆的,闷闷的,感觉很沉闷,不善言辞。
湘灵蹦蹦跳跳的告诉爹爹:“爹爹,我们有新邻居啦!”
湘灵的母亲去世的早,父亲怕女儿受委屈,一直没有再娶妻。
“知道啦知道啦!你个猴精!”爹爹嗔怪道,“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他们。”
当晚,湘灵的父亲带了两个猪肘子牵着湘灵走进了邻居家。这之后湘灵才知道,这个男孩叫做白居易,字乐天。
世人都说男女授受不亲,而湘灵的爹爹很是开明。说起来,湘灵的爹爹年轻时也是一枚标准的美男子,他常常气定悠闲,神色慵懒,他从不阻碍女儿的交际,他总是告诉女儿:“你总会为一些梦而年少轻狂,总会为一些愿望奋不顾身,总会为一些美好心甘情愿,总会为一些人红了眼眶,总有相知的人,相遇最好的时光。”小小的湘灵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只知道爹爹说起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湘灵常常去白乐天家里蹭饭,白乐天的母亲对她很好,但湘灵总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不一样的神色。后来她才知道,那种眼神是怜悯。白乐天的母亲从没看起过自己,只是认为自己是底层农民的女儿,对自己好,仅仅是因为女性天生的爱和怜悯。
湘灵的家境确实很穷,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因为父亲好像从不为生活发愁,生活的很随心。家中买不起肉,爹爹就去山中打猎,他会用打来的野味做出一锅香喷喷的汤;家中没有米了,父亲就抱着琵琶跑道街上,回来后背上就扛着米,手里还惦着一些给湘灵的小点心。
没错,湘灵家里那么穷,还有琵琶。这琵琶,还是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据说这是母亲的遗物,父亲总是不胜爱惜。湘灵缠着父亲教自己,父亲温柔的望着她:“你若想学,便不能中途放弃。”湘灵坚定的点点头。
果然,琵琶很是难学,湘灵的手经常红肿,褪皮,但她认为,既然答应了父亲不能放弃,就一定不能放弃!这时候,湘灵五岁。
湘灵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只要是答应了别人的事,从来不会食言。
七岁的湘灵常常跟在比自己大四岁的白乐天屁股后面,但白乐天很高冷,说是高冷,倒不如说是呆萌,总是傻傻的望着跟着自己的小姑娘,湘灵看着他,他就只管笑。其实白乐天是害怕,害怕自己一说话便将这份温暖打破了。后来湘灵才知道,白乐天的父亲白季庚与他的母亲感情不和,经常争吵,只因为母亲顾忌传统礼俗,每次有了火气也不敢大声冲丈夫发,只与丈夫冷战,而在此期间,乐天若有一事不顺母亲的心,母亲就会将火气一股脑的发到他的头上。
小时候的湘灵只觉得他可怜,湘灵虽然没有母亲,可父亲一直宠她,最重要的是懂她,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缺少爱。
时间不停歇的流动着呀,转眼间,湘灵到了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荷花,干净且大方。白乐天依旧有些闷骚,常常对着湘灵傻笑,像小时候一样。二人在一起很是快乐,湘灵弹琵琶,白乐天就在一旁吟唱: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女亘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湘灵听出诗中暗寓的意思,羞红了脸。然后,二人就没羞没躁的在一起了。后来的湘灵常常想起那几年,那是她全部的青春,和全部美好的回忆,之后,便是无尽的孤独。
唐德宗贞元十四年,二十七岁的白居易离开了他的湘灵,这时候湘灵二十三岁,一朵花开得正艳的时候。二人分别时,湘灵送了他一双鞋。这双鞋,湘灵做了好几个晚上。爹爹望着湘灵在灯下穿针引线,女儿吮吸着不小心刺破的手指,心里很是心疼,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儿。湘灵的头埋在父亲怀里,嗅着温暖的气息,眼泪就悄然无声的出来了。
湘灵委屈,怎么能不委屈?她把一切都给了自己的男人,而到如今,她也留不住他,她怎么能留他?她爱的男人,是个胸怀大志的男人!她只能送他一双亲手做的鞋,希望他穿在脚上,走四方的时候可以舒服一点。事实上,这一辈子,她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一双鞋。
她只是一个女人,能做的,无非就是在他背后默默的支持。
白乐天拿着这双鞋,深情地望着湘灵:“待我金榜题名,必定娶你为妻!”
湘灵笑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贞元十六年,白乐天二十九岁,中进士。揭榜的那天,白乐天笑了,大声的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像个孩子。他在第一时间赶回符离,在符离住着两个他最在乎的女人,湘灵和他的母亲。他傻呵呵的冲着湘灵笑,引得湘灵也不由得傻笑起来。
“湘灵,我可以娶你了。”
一日吃中饭时,白乐天为母亲夹了一筷子肉:“母亲,如今儿子有能力养你了,你以后也有肉吃了。”
白乐天的母亲很是高兴:“儿啊,如今你功成名就,若再娶个媳妇添个一儿半女的,我就安心了。”
“母亲。”白乐天大喜,“我想娶湘灵。”
兴致冲冲的白乐天以为母亲也会同样高兴,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对湘灵很好,想必也是很喜欢湘灵的。没想到,母亲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神色,白乐天经常见到,那是和父亲冷战时惯有的神情,不知何时便会爆发。白乐天不敢再吱声,默默地吃着白饭。
“你和湘灵不行。”母亲突然发话,“门不当户不对,有损门风。”
“娘!我不在乎,我只想娶她!”
“你以为你想就可以吗?你不在乎,我还想有点脸面呢!你若执意如此,就不要叫我娘!”见母亲拿自己威胁,白乐天便不敢再吱声了。
湘灵看着白乐天再见自己时躲闪的眼神,便什么也不再问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会去逼迫自己爱的人。也不是没有媒人来找湘灵爹爹说媒,湘灵爹爹总是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委婉的送客。他认为,女儿的生活自己做主,自己没必要插手。只是有时候望着白乐天的怂样,这当爹的总想揍他一顿,又怕他那老娘来找自己拼命,想想还是算了。
贞元二十年,三十三岁的白乐天在京城长安做校书郎,需要迁家到长安,湘灵望着爱人远去的背影,无声的泪已然落下。她擦干了眼泪,转过头,笑着对爹爹说:“爹爹,我们也走吧。”湘灵爹爹一早就想带着湘灵去穷游,因为湘灵死守爱人,爹爹不得不让步。湘灵娘亲一直有个游山玩水的梦,只是身子太弱,湘灵爹不敢带着她四处奔走,以至于成了一生的遗憾。
在旅途过程中,湘灵途径长安,听说了校书郎娶妻的消息。可她知道,他不快乐。
元和十年六月,唐朝藩镇势力派刺客在长安街头刺死了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哗。藩镇势力在朝中的代言人又进一步提出要求罢免裴度,以安藩镇的“反侧”之心。这时白居易挺身而出,坚决主张讨贼,认为否则国将不国。因为白居易平时写讽喻诗得罪了许多权贵,于是有人就说他官小位卑,擅越职分。再加上有人为他罗织罪名,于是贬之为江州司马。
湘灵听到这个消息,便带着爹爹赶往江州。到了江州后,湘灵冷静了,她能带给他什么呢?连安慰都是那样渺小,无助。她便住下了,她想,就算自己帮不了他,也想和他在一处体会人间疾苦。
元和十一年秋,湘灵听说江州司马要在江边送客。她知道白乐天爱好音律,可在这偏僻之地,哪里来得音乐?傍晚,湘灵来到江边,见到了一个商船,从中传出动听的琵琶声。湘灵前去造访,船里有位体态雍容的少妇,少妇显然鲜有朋友,拉着湘灵的手就不放开,向她娓娓阐述了自己的一生。湘灵震撼,这和自己的白乐天何其相似。
湘灵向少妇表明了来意,想要晚上借船和琵琶一用。少妇欣然答应。
夜晚,白居易在浔阳江畔为远去的朋友送行,枫叶赤红,芦花雪白,秋风阵阵,摇曳哀吟。白居易和友人下了马走上船,湘灵紧张的握紧了琵琶。白居易和友人听到了水上飘来的琵琶声,便急忙寻找传出乐声的那只船,悄悄的询问是谁在弹奏。湘琴弹琵琶的手停下了,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喘息。
距离上一次别已隔八年,他还会认出自己吗?还记得自己的声音吗?
白居易将他们的船靠上去,请弹琵琶者出来相见,并吩咐添上酒菜燃亮灯火,重新摆下酒宴。不知呼唤了多少声,湘灵才犹豫的走到了他们面前,她用手中的琵琶遮住半边脸面,另半边紧张的看了一眼座位上的白居易。
湘灵突然好想哭,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她的乐天啊!他却,认不出她来了。
她轻轻拧动弦轴,试弹了两三个音,虽然没有弹出曲调,却已经饱含着激情。每一次拨弦都深沉压抑,没一声乐曲都充满忧思,就像在轻声诉说着什么。湘琴手指在弦上轻推慢揉,忽而横拨又忽而反挑,先弹了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又谈了一曲《六幺》,她记得,她的乐天最爱这两首曲子,说这样的音乐,最能诉说人的一生。以前她还笑他酸,现在,她就在弹奏自己的一生。
乐曲终于结束,湘灵收回拨子当心一划,四根琴弦同时发声,就像撕裂绢帛一样干脆。左右停靠着船只,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只看见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冷冷的江心。湘灵轻叹一声,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但她,是为他而来的。
湘灵整顿好衣服,站起身。露出庄重的神情。她诉说着那位少妇的经历:“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湘灵望向白乐天,他看到他也炽热的望着她。湘灵心里一惊,莫非,他认出我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湘灵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很专心的听着白居易的牢骚,因为她此行的目的便为此。她知道,他的妻子杨氏生性木衲,二人经常冷战,不常交流。在这偏僻之地,他没有知己,没有爱人,他的满腹苦闷没人知道,满心正直没人理解。而今,她不敢吐露自己的身份,只能默默的再为他弹一次琵琶。
湘琴看着对面的乐天,发现他哭了,像个孩子。
后来,乐天常来造访,湘琴与少妇交好,便常常借用她的船为白居易弹琵琶。她不求他想起自己,只求他不要日渐消沉。
元和十五年,乐天被唐穆宗李恒召回长安,改授中书舍人。回长安前一日,乐天约了湘琴。那晚,乐天一人在船上等到天明,手里,紧紧攥着一双鞋。
湘琴听说乐天被召回长安的消息后,满足的笑了,他的乐天,此刻不需要她了。而她又怎会知道,乐天当初不是认不出她,一个夜夜在自己梦中出现的女子,怎能认不出?他只是不敢认,他那时灰头土脸,一身怨气,怎配得上这清朗女孩?
乐天攥着湘琴送他的鞋子,睡着了。梦中是一个亭亭玉立如荷花般的少女,穿着火红的嫁衣,正含羞的望着他。
竟已过了三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