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壤的脚还是有些疼,这两日就没去山里采药了,他家里还有几瓶药粉,是用来去山下换米面粮食的,这几日全被卿河拿来给他用了。
于是某一天早上,浓稠的白粥变成了干巴巴的烙饼。
她好像把他的粮食全吃光了。
她这才想起来,小黑马身上,好像还挂着她们的钱袋子。
几片金灿灿的叶子就那么摆在了爻壤的书桌上,卿河都忘了她一开始说自己被打劫的事情了,对上爻壤不可置信的目光之时,她恍然忆起这档子事来,摸着鼻子支支吾吾说这是她藏在鞋底的,没被搜到。
爻壤脸上是一点也不相信的样子,还狐疑地瞥了一眼她脚上那双浅得恰好只能装下她一双玲珑小脚的鞋子。
卿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脚底,好像,确实不太可信。于是她撅起嘴,站在他桌前强硬地俯视着他,“反正我不爱吃烙饼。”
再次站在热热闹闹的集市里,卿河已经是吃了两个早上的烙饼了。
她也不知怎的就答应爻壤陪他一起下山,还带上了小白和小黑。
几个踩着高跷的人从她身旁经过,身后还跟着几只灵动的狮子,许是瞧她模样俊俏,黄色的狮子头还凑到她身边,有模有样地嗅了两下,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这是今晚要在街上表演的戏班子。”见她被那狮子的一套动作搞得不明所以,爻壤就在她身边低头解释着,他的动作,却比那狮子还要亲近几分。
他二人各自牵着马,逆着人流走进一家米铺。
老板是个略有些丰腴的女人,慈眉善目,看见爻壤就好像看到自家孩子一样乐呵呵地走过来,“阿壤今日又来换米了?我记得上次给你换的米还够你吃些日子呢……”她眼神一转,看见卿河站在他身边,“莫不是偷摸娶了媳妇?这小姑娘还真是俊俏!我就说嘛,阿壤这么好的孩子,福气都在后头呢!”
她说得太快,爻壤根本来不及插话。等她说完,他已是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地抓住老板娘的手,小声道,“李娘子,这姑娘是遇到劫匪逃到山里,被我救下来的,过几日伤好了人家是要走的。”
李娘子听了,才不好意思地看向卿河,“不好意思啊姑娘,人老了,总爱点鸳鸯谱。”卿河不甚在意,只将金叶子放到她手中,“无妨,娘子先给我们拿些米粮吧。”
爻壤跟着伙计一同去装米,李娘子又趁这功夫拉着卿河悄悄问她,“姑娘,当真不喜欢我们阿壤?”从卿河这边,恰好能看到少年忙碌的背影,她摇摇头,道,“娘子,我已有心上人。”
少年的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眼尾那颗小痣灼灼发烫,像他的心脏一样,剧烈地跳着。
“是我从小到大,都一直陪着我的人。”
“公子他很好,是我配不上他。”
李娘子想劝她的许多话都停在嘴里,最后只能惋惜地看着爻壤,不再多话。
而爻壤,指甲早就快嵌进手里了,还要置若罔闻。
出了米铺,还有些时间,爻壤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说服卿河跟他一起吃元宵,红豆馅的。
他十分熟练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狐狸毛垫子,放在小吃摊桌旁的凳子上,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他只要了一碗元宵,因为卿河不喜欢这种糯叽叽的东西,当然这些卿河都是没有说过的。
十个圆滚滚的元宵放在了两人中间,爻壤又去要了一个碗,缓缓吹凉了三个,一股脑都放进那只空着的碗里,递到卿河面前。
她从来都是这样,只吃三个,然后支着脑袋看朝阑把剩下的都吃掉。朝阑每次都怕她等得着急,将滚烫滚烫的元宵直接塞进嘴里,搞得龇牙咧嘴的。她笑,他也不恼,只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既然卿卿不着急,那我就慢点吃。”磨磨蹭蹭,一碗元宵要吃上好久。
她碗里那三个元宵,甚至比路边的积雪还要白,咬上一口,流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红豆沙,这是朝阑爱吃的口味,但是他不像她这般贪嘴,几年才吃一次。
她边吃边想,怎么好像,越来越看不清爻壤的脸了呢?
三个热乎乎的元宵下肚,她又习惯性支着脑袋看向左侧,爻壤吃得慢条斯理的,见她看过来,问她,“姑娘是否再来几个?”她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好像有什么刚刚垒起来的东西破碎了。
像之前见过的千百个卖元宵的小摊一样,摊主还在慢条斯理地煮着红豆,等煮熟了,捞出来,撒点糖,磨成沙。红豆沙旁边,还放着芝麻花生,一旁糯米捣出来的面也白得发亮。路边不时还有人路过,都要来上一碗。鲜少有人吃红豆馅的,可是摊主就是热爱红豆,做了许多。
周围很多小摊,热热闹闹的,而她这张桌子就好像与世隔绝一般,掺合不进去。
很熟悉的感觉,她好像又回到了千百年前,某些刚刚下完大雪的白天。
她手里摩挲着衣角上那歪歪扭扭的鸢尾花,想象着是朝阑在她身边。
还是,早些走吧。
夜里镇上放烟花,五彩斑斓的,照得他们山上的小屋也能看到灿烂的色彩。
爻壤站在卿河身后,手里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支木簪,偷偷别在她的发髻上。他眼里汹涌的爱意,在漫天烟火中,璀璨又宁静。
卿河自然是察觉了他的动作,歪过头就要伸手摘下,却被爻壤挡住,他笑得勉强,“连姑娘,至少,让我留个念想吧。”再低头,他手里,正是卿河头上原来的那支冰簪。
她默然,转过身继续仰头看着绚烂的烟火。“我曾经,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烟火。”
“是冰蓝色的,一只巨大的凤凰,胸口处还有一点红色,那是它的心脏。”
“除却它自己本身的那抹红色,世间再没有东西,能沾染它的纯净。除了——”
她缓缓转头,少年的眼睛里自始至终倒映着她的影子,在身后漫天烟火的陪衬下,她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仙子缓缓开口,“除了——一只白泽。”
没有惊讶,没有慌乱,他的眼中,只有她。他就好像真的在听她在讲一个奇妙的故事,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只是她口中的话还是冷冰冰的,“你的伤势也算稳定,山路也好走些了,明日我便启程,还是那句话,公子大恩,日后定结草衔环来报。”
爻壤看着她没有情绪的眼睛,看了好久,才哑着嗓子吐出来一个“好”。
院子里的梅花树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像是不曾开过。
而卿河的门外,摆着两包梅花糕。
爻壤没有出门来送她,她自己牵着两匹马,马上背着狼,走出小院子,对着里面的屋子弯腰一拜。
天罚果然没来。
她猜对了。
可是她要走,她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所以她方才在那紧闭的门外,放了一只自己编的小狐狸。
她身后的青山白松,还有山下热热闹闹的小镇,就像一张被扔进火里的画,一点一点消失。
感受到她走远了,爻壤才慢慢变成原来的样子,轮廓柔和,目光深邃,皎皎如白月,赫然就是朝阑。
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柔粉色的嘴唇瞬间变得苍白,爻壤,是他算了千百遍,才找到的唯一一个能躲过天罚不影响她历劫的存在。
而朝阑,背负着巨大的代价,化身为他,只是想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陪着她,哪怕她根本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