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河听得入了迷,脑海里又浮现出朝阑那张永远带着笑的脸来。
她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朝阑的呢?
是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还是某次灯火下的粲然一笑?
谁会知道呢?
故事讲完了,卿河也泡完澡了,她没再往临沅走,把马和狼全交给周郁婉帮忙照看,就变成飞鸟直奔南海了。
南海是朝阑从没带她去过的,她也从来没好奇过。
这是应娆第十万次坐在南海的海边看着死寂的海水叹息。
十万年了,南海的海水里不曾有除了她之外的活物,甚至不再起过波澜,就算是应娆现在从万丈高空跳进海里,都不会起一点水花。
直到今天,一只飞鸟从她眼前划过。
很普通的一只鸟,灰白相间,大概有十寸大,像一只大雁,却又不是大雁。
而它经过的那片海水,泛起了涟漪。
十万年前是怎么说的来着?只有凰主本人,才可以解开南海。
可是凰主,怎么会是只这么普通的鸟?
她不禁好奇,偷偷跟着那只鸟一起飞走,一直到了北央山。
十万年太长了,她都要忘了当年的凰主,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卿河那张清冷高贵的脸出现在她视线里,她明明白白地知道,那就是凰主。
她瞬间泪流满面,连滚带爬地跑到卿河脚边死死抱住她的腿,“尊主,应娆在此等了十万年,您终于来找应娆了,呜呜呜……”
她一身嫩粉,脸蛋胖嘟嘟的,抹着桃花色的眼影,声音也像孩子一样脆生生的,卿河着她哭成这样,又心生怜悯,蹲下身将她扶起来,“我不曾来过南海,也没有什么女神仆,姑娘,是不是认错了人?”
应娆听了这话,直接呆住,她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卿河。
她的神主,把她忘了。
她哭得更大声了,说话都抽抽嗒嗒的,“尊主,尊主让应娆,在这等您的,应娆在这,等了您十,十万年,尊主,怎么,怎么能,忘了应娆……怎么能忘了……呜呜呜……”
应娆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朝阑也是干过正事,和她讲过许多神界的事情。
天界之前,为神界。
而应娆,是初代凰主座下草木之神,掌管四季寒来暑往。
她头发上精致的发髻只用枯树枝别着。
直觉告诉卿河,那些树枝,应该是繁盛的桃花树上最鲜艳的那一支。
她趁着应娆哭得直抹眼泪不能自已,偷偷点了点那几根枯树枝,几朵桃花盛开,娇嫩欲滴,果然好看。
“应娆前辈,我不是您的尊主,我叫卿河。朝阑说等我成了上神,我就成为真真正正的新凰主了,您的尊主,怕是无法来了。”
应娆听了疯狂地摇着头,神仆契约还在,她就是她的尊主。
就算她陨灭千万次,以元神之力定下的契约,都会一直随着她重新苏醒。
可是她的尊主已经把她忘啦。
怎么办?
怎么办?
不对,现在尊主,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南海,来北央山?
先跟着看看吧。
她抓着卿河的衣袖抽噎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擦干眼泪看向卿河,“是我认错人了,姑娘来这北央山是做什么呀?北央山早在十万年前,就已经不养生灵了。”
所以,卿河眼前这片光秃秃又干巴巴的一片黄土,就是北央山。
所以,妄途花,根本找不到。
所以,枕厌才那么有恃无恐。
原来是个死局。
卿河指甲嵌进手心里,嵌进肉里,从指缝里流出血来,滴在地上。
啪嗒,啪嗒。
有几株小草在她的血中冒出了芽,却又很快枯萎死去,变成新的黄土。
应娆又绕到她跟前,上上下下地将她全身都闻了一遍,都是朝阑上神的味道。她头顶的桃花枝晃得卿河眼神都有些迷离,“前辈,我想找妄途花,还有吗?”
“啊,就是那些七种颜色的小花?没有了,你之所见,就是全部。”应娆脸色深沉起来,跟她讲起了从前。
“十万年前,尊主在万生镜中看到异象,将南海封印,隔绝于三界之外,没有了南海灵气的滋养,北央山很快就变成一座死山,从此再也没有一片花草。”
“而我因为被尊主派到此地驻守,躲过了神界大灾。”
“尊主和我说过,凰主,就是解开封印,让南海重现世间的关键。”
应娆带着卿河前往南海深处,十万年来第一次,南海的水底有光照进来,她还有些不适应。
她在南海最深处,一尊巨大的凤凰石像旁边,用巨大的蚌壳做出了自己的小窝,日日夜夜看着那座石像。
卿河不由自主地摸上那只凤凰,她手心还有几丝没有干透的血,随着她的抚摸一同印在石像上。
瞬间,地崩山摇。
十余丈高的石像一寸一寸消失,最终剩下心脏处一颗小小的红色晶石,飘在卿河眼前。
这,就是最后的一层封印。
卿河伸手轻轻点上那颗红色晶石,霎时,万籁俱寂。
黑漆漆的海底迸发出巨大的亮光,裹挟着卿河一起,消失不见,只剩下应娆在原地站着,时间定格。
十万年前丹丘山
一道红光迅速划过天空,钻进栖梧宫里那颗沉寂了百年之久的蛋里。
卿河成了一只小小的凤凰,在其中挣扎。
而那颗红色晶石变成一颗鲜红的心脏,缓慢跳动。
终于蛋壳上出现一条裂缝,慢慢蔓延,最后破裂。
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凤凰脑袋钻出来,嘤咛出声。
万生镜随之金光大涨,轰然炸裂,无数碎片散落在地,又一同聚集在小凤凰身边,重新拼凑成了一个透明手镯,隐入它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仰苛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巴掌大小的像冰一样透明的凤凰,唯一一点颜色,是胸口那颗鲜红的心脏。
卿河跟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的记忆开始飞速流逝,最后一片空白,只能眨巴眨巴那双懵懂的眼睛。
“出来了!出来了!阿韶!快来!出来了!蛋!快来快来!”仰苛很快反应过来,叫着门外的女子。
美人快步走来,朱唇黛眉,张扬又端庄。
“这是,我们的孩子?”
芮韶小心得将小凤凰捧在手心里,仔细打量,偏过头向仰苛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像你一样。”仰苛应着。
二人又一同看向小小的卿河,目光柔软,时不时轻轻点一下它的嘴巴。
男人五官端正,皮肤也略粗糙,添了些岁月的痕迹。女人五官稍凌厉些,此时也化成一池春水,柔软极了。
门没有关紧,被外面的风轻轻吹开,卷着青草的味道,进入小凤凰的鼻腔里。
耳边不时传来几声遥远的凤鸣,像是神秘的召唤,指引着迷路的灵魂。
这时候的丹丘山,灵气繁盛,神明众多,尤其凤凰一族,是三界四海屈指可数的强大种族。
如此,天地间的灵气都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涌进她小小的身体里,在她的四肢百骸肆意横行,而她那十万年后的元神甚至不如一颗小草,根本承受不住,直被冲得七窍流血。
芮韶最先发现,用自己的元神强行封住那一大团灵气,直接被反噬,喷出一口鲜血。
两人从始至终都没发现,一直摆在栖梧宫中央没有动静的那面落满了灰尘的大镜子,早已消失不见。
本来以为凤族新生的孩子,长得奇怪一点也没什么,总会变的。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小凤凰的身体依然近乎透明,好像没有血肉,冰冰凉凉。
仰苛和芮韶两人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输送灵力,也只是能维持着她脆弱的心跳。
族里有位大长老,是位德高望重的医修,名知攸,喜穿湖绿长袍,懒懒散散一个小老头。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论,“这孩子本就不该来这,她的元神太弱,对于这天地灵气,既容纳不了,也放不出来,至于该怎么做,你们自己决定吧。”
要么放弃这个孩子,要么,拿自己的元神来补,而以元神相补得来的效果,十不足一,他二人就算耗尽元神,也可能救不活她。
万生镜在小凤凰的腿上,一闪一闪,晶晶亮,好像在求他们救她,芮韶看着,突然又想起来前些天小凤凰刚刚睁开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而那些亮晶晶的光,现在闪烁在芮韶的脸上了。
“这个孩子,叫她云轻吧。”就让她像云一样,轻轻地来,轻轻地走。
仰苛从芮韶身后拥住她,她抱着孩子,无奈又心酸。
他们是丹丘山主,是凤族族长,他们不能,也不可以把性命都赌在这个未知的孩子身上。
去扶月山的路上,经过许多地方,那一天,他们抱着云轻,从低空掠过,看了丹丘山上数不尽的生灵,也看了落荒海上成片成片的星云,还有桔曼原,迎面而来的花香……太多太多美好的东西,只是可惜他们的云轻一直紧闭双眼。
不同于丹丘山自由散漫的步调,远远地就能感受到这座山的庄严祥和。
这里是神宫的所在,整个神族的首领,奉舟大帝的居所。还有他们最慈悲的女神,望水娘娘,在扶月山神宫的另一面,遥遥地望着大帝。
她们抱着云轻,来扶月山,寻找最后的希望。
望水娘娘,像她的名字一样,整个人都透着股淡然,连同她的衣服和发髻,也只是最简单的样式。她是优雅的,也是遥远的。她的眼睛是完完全全的白色,那里面装下了太多东西,一点点洗涤,最后变成最纯净的颜色。
望水知道这件事,早早等在大殿,一只手摸着身旁小小的白泽,“吾知你二人来意。”
“只是有些可惜,吾确实能留下这孩子的性命,却无法让她像正常修炼。”
“只要能留下我的云轻,我什么都愿意。”再回头,小小的云轻已经在望水怀里熟睡。
“这孩子名字不好,换个字,就叫昀清吧。”
烟雾缭绕之间,“昀清”二字浮现,随后便跟着望水一起消失,连同他们的云轻。
那一天,夫妻二人在月宫大殿沉默地站了很久。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他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