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城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倒轻松了许多。见白筱筱仍然止不住眼泪,便信手拍了拍她,淡淡道:“跟我回——”
话没说完,恍然觉得不对。且不说白筱筱如今是门宗外派下山的弟子,还没有同荀溪正式交接,便仍然担着大周国师之职。就算她还在山上,如今化形境界圆满,便可以比肩突破晖阳境的修家,应该满师升任教授了。
她早已经不再是他的弟子,也不会和他回九曜峰了。
陈青城咽下后半句话,也难说心中有没有一丝怅然。
白筱筱却迅速拭了泪,低声道:“陈院长……近来身体可好?”
“算不上好。”回答她的不是陈青城,而是青萍真人,“小竹子,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帮着我们劝劝他。如今两年期限也到了,他还是那般不好不坏的,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叫碧游来当这个执剑院长了?”
白筱筱听了目光就是一闪:“是么?”
她自然晓得陈青城有多么执拗,但下山两年,想着没有自己打扰,说不定他恢复起来还能快些。
只是如今听青萍真人话中之意,若是他身体稍有起色,何至于当着自己面就提起让碧游元君取代他的事?
这么想着,眼神便停在陈青城身上,再也无法移开。片刻后道:“我……随陈院长回一趟九曜峰。”
在青萍真人看来,这不过是自己让白筱筱劝一劝陈青城,她便答应了。而对于陈青城来说,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她虽然叫的是“陈院长”,不是“老师”,但她说的还是“回”九曜峰……
陈青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纠结这种细枝末节起来。
……
一路沉默。
白筱筱一言不发地跟在陈青城身后,又是换下了大红的国师礼服,一身水蓝色的剑宗制式道袍,倒和两年前那个小弟子没什么两样。
陈青城因而恍惚了一下,仿佛这两年的时光并不存在,自己是刚刚把得了掌门令、即将下山的白筱筱带回九曜峰来。
因而在落下云头,走到飞星洞前的时候,就有些隐约的期待。
“你有话想说?”他当时应该是这么问的。
然而白筱筱只是怔了一下,就轻声笑起来。
“老师放心,我……没那么莽撞了。”
“……嗯。”陈青城淡淡地应了一声,自顾走进门去。
他到底期待什么呢?
不说他是否接受自家弟子有那种想法,两年前,他可是没给她留任何情面。
她这样的女孩子,明快,爽朗,通情达理,进退合宜……她肯定不会旧事重提的。
陈青城啊陈青城,你枉自活了三千余年,眼前多少大事还未了结,怎么倒生出这种无妄的痴心来?
又不过……
她终于还是叫了一声“老师”呢!……
白筱筱静静地看着陈青城坐到她熟悉的那个位置上,才走近前郑重地施了一礼。
“老师,别来无恙!”
陈青城放在膝上的手似乎动了动,面容却还是淡淡的,只微微点头示意:“你在人间身居高位,在山上……算起来也该满师了,往后不必如此多礼。”
白筱筱含笑抬头,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老师就是老师,什么时候也不会变的。就算我哪一日——痴心妄想说一句,就算修行圆满,羽化升仙,我还是要叫老师的。”
陈青城对着她灼人的明亮目光,没来由地竟觉得有些舒畅,点头道:“以你的资质,不愁没有那一日。”
真是那样,他的弟子,就是继天问三祖之后,近千余年来第一个羽化升仙的。
只怕也会是修仙道上千年内第一人。
希望他能给她争取到那一日。
哪怕他是不可能看到的……
这最后的思绪在心怀喜悦中一搅,胸中的气息便莫名混乱起来。陈青城忍不住以袖掩口,连连咳嗽了几声。
正要坐下的白筱筱立刻快步上来,熟练地扶掖住了他,眉头却紧紧皱起来。
“你这是旧伤么?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咳嗽的。”
她在他身边的那段日子,他是常常吐血,但也没像现在这般,咳得撕心裂肺,让人听着就觉得胸口发疼。
“从你下山那段日子,老师就添了这个毛病。”
一个声音从背后悠悠地传来,白筱筱回过头,恰好看到荀溪走进门的身影。
“我劝过老师不知多少回,让他找碧游院长商量个办法,他……”话说了一半,荀溪又住了口,摇头叹了口气。
陈青城勉强止住咳嗽,抬头分别看了两个弟子一眼,才哑着声音道:“不妨事。”
然而谁都晓得不可能不妨事。
看起来,掌门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提出不让他继续担任执剑院长之职的。
白筱筱默然想着,不知心里是喜还是悲。
“师妹今后……要多费心了。”荀溪又开口道,声音轻柔温和,却带着罕见的郑重。
既然掌门定了让他继任大周国师,而白筱筱又回了天问山,那么他们两人都最为重视的陈青城的身体,就要留给白筱筱去操心了。
陈青城因而神情一顿,目光笼罩上一层冰寒。
“你们两人,各自担着门宗重任,怎么还有闲情管这些没紧要的事!”
荀溪立刻反应过来,一边搀着他坐好了,一边悄然向白筱筱使了个眼色。
一副“看,他又来了”的样子。
白筱筱却从不记得,陈青城以这种态度对她说过话。
这种看似严厉,实际不过是老师对弟子的关心的言辞,好像只有荀溪习惯听到。
而对于她来说,这位老师惯常的说话就是“嗯”“你出去吧”“跟我回去”这么几句,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字。
究竟是因为对小弟子要更矜持些,还是其他原因,让他的态度分外冰冷呢?
白筱筱想不出其中缘由,便板起脸冷冷道:“老师的身体,并不是没紧要的事。除非老师确实想卸任了,把这副担子全交给碧游院长,那样的话我们倒也省心。”
“师妹!”
因为深谙老师的性情,这一番话其实是荀溪一直想说,却从没敢当真说出来的。
在老师的心目中,最为绝望的事,恐怕就是再也无法为门宗、为神州天下做任何事了。
重新开始照顾陈青城的这两年来,荀溪不止一次地想,说不定对于老师来说,还是六十年前就一去不回的好。
和他亲近的人自然都觉得他的归来是个惊喜,但他自己呢?
他有没有深恨着这具想尽办法也无法恢复的身体?……
“嗯。”陈青城淡淡的一声答应,打断了荀溪的思绪。
他很惊讶地发现老师没有一点不悦,甚至对白筱筱那么犀利的言辞丝毫不为所动。
白筱筱倒是对陈青城这副烟火不进的样子更熟悉些,只得冷冷地哼了一声。
既然激将法不成功,她实在也没有什么主意,能让一向固执得宛若顽石的陈青城听自己的劝。
然而下一刻,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