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挚院长自尽的事,和陈青城的伤势再度加重、几乎无法行动的事一样,是瞒不住多少人的。
尽管掌门很快就公布了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什么苏挚院长跟其他门宗势力早有勾结,意图对天问山不利,被陈院长识破,交手之下不敌,因而自戕,但也只能哄哄涉世未深的小弟子们罢了。
教授里但凡有些头脑的都看得出,这个说法里根本没提到所谓的其他门宗是谁,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苏挚交手不敌,却没有趁机逃走,而是选择了结了自己。
如果陈青城不是素来清冷,淡漠权势,说不定有人会疑心这是一起争权夺利、两败俱伤的事件,只是成王败寇,用一个“其他门宗”来遮掩罢了。但陈青城的为人,又确实无法质疑。
那只能说苏挚的背叛是真的,但掌门等人又没有抓到他什么把柄,也不能对别的门宗兴师问罪,只好葫芦提过去就算了。
甚至有人猜想,说苏挚自戕而亡,说不定也就是给他圆个面子。毕竟是天问山第一代首徒,说他被揭穿之后情急拼命,反而被陈院长立毙于掌下,也太难听了些。
无论别人是怎么想的,无论这个天问首徒的名声还残留了多少,苏挚此时也已经不知道了。他完完全全地得到了解脱。
反而是经历过那一夜的陈青城从此伤病缠绵难愈,连飞星洞的大门都很少出了。
从当夜青萍真人和碧游元君匆匆赶到九曜峰,与他闭门长谈了一次,又匆匆地离开之后,峰上就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样子,哪怕是目前唯一的弟子荀溪,也几乎被他拒之门外。
满怀忧虑和自责的荀溪,一直等到白筱筱带着一身寒气归来,才算找到了个说话的人。
白筱筱不动声色地听荀溪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听到他在苏挚悄然设下的禁制内茫然不觉,直到看到陈青城半身带血地出现,吩咐他去请掌门前来的时候,才叹了一口气。
“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她安慰地道,“除了掌门和碧游院长,我们有谁能是苏院长的对手?”
“可是我——”荀溪的满怀懊恼悔恨,随着这件事的重述而再次笼罩了他,给他清秀的脸庞蒙上了阴沉的颜色。
但白筱筱立刻打断了他:“你在跟前,也只会被苏院长一招制住,说不定还拿你来要挟老师。到时候你能怎么办?”
“我……我……”荀溪气结了半天,才赌气一般地道,“苏院长要是那样,我索性自尽算了!”
白筱筱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你看,就算你当时在场,最多也只能让老师更伤心。”
荀溪怔了一下,才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果然还是你懂得老师……陈院长也会伤心,这话别人听了怎么肯信!”
修仙道第一人,杀伐决断的北辰真人,竟也有被称之为“伤心”的情绪……不,单是他会有情绪这一点,就足够世间九成九的人惊诧了。
好像他理当那么强悍,那么高高在上,众人只需要受他庇护就够了。
苏挚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而恼恨他,积累到最后便成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我想,”白筱筱压低了声音,也像荀溪一样,只垂头看着地面,“苏院长未必不晓得,他死之后,老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苏院长是故意的?为什么呢?”荀溪也摇摇头,“总不至于用这种法子来打击老师……”
“不是。我觉得他是想让老师明白,要是老师死了,他、还有掌门和碧游院长,他们也都会这么伤心。”
两个人的交谈静悄悄的。虽然九曜峰上如今连个飞鸟都不会落,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被谁偷听了去。
然而一句话话音刚落,飞星洞的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望着站在门口,身形依旧挺直,面容却憔悴了许多的陈青城。
“说完了么?”他冷冷地问。
“完、完了……”荀溪先反应过来,胡乱行了个礼,就转头要走。
然而白筱筱一把将他拉住了。
“没有。”她静静地凝视着陈青城的眼睛,那双本来明亮如星,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如今布满了血丝,显得分外疲劳。
他的嘴角倒是没有血迹,想必出来之前自己擦过了,但灰白的嘴唇瞒不了人。
他之前一定又激烈地吐过血,却静悄悄的一声不出,明知道两个弟子都在门口,也没有叫他们。
意识到这一点时,白筱筱的心里蓦然一颤,登时变得柔软了一半。但她马上又硬起心肠,仰着脸道:“老师若是想听,我们确实还有话要说。”
荀溪被她拉住的时候就觉得事情不妙,听她这么说了,反而松了口气,听天由命地点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掌门和碧游院长都没有过来看过老师,不知是生了气,还是另有什么事在忙。
老师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洞内,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如今也只有他们两个弟子……或者应该说,也只有白筱筱能够安慰老师了吧?
荀溪左思右想的,忽然意识到,白筱筱的归来,应该意味着她已经得到了北地那珍稀的药材才对。
刚才太过着急,居然忘记问她了!
他正想开口,又顿了顿,现在好像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陈青城的目光在他和白筱筱的身上各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似乎有些放空。
过了片刻他才道:“进来说。”
荀溪和白筱筱跟着陈青城走进洞内。虽然他们的老师已经克制着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两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一直不断有着细微的颤抖,傀儡术也用得很僵硬。
荀溪还迟疑了一下,白筱筱却快步走过去,直接扶住了陈青城的一边手臂,几乎让他整个倚靠在自己身上。
“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照顾你了,何必这么逞强!”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陈青城没有拒绝,也没有反驳,不知道是自觉理亏,还是面对白筱筱时,就生出些难得的温柔来。
在白筱筱把他扶到座上躺下的时候,荀溪四下打量着洞里的一切。
乍看之下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但那股若有似无的缭绕在鼻端的血腥气却瞒不了人。
这段时间,老师的伤势怕是比他们想像的还要更糟些。
荀溪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既然掌门选中了白筱筱做继任者,那国师的担子就又回到了他的肩上。
要不是白筱筱突然去了北地,他现在恐怕早已在大周国师府中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真传弟子,虽然他对陈青城始终有着放不下的牵挂,但看到了自己的老师、师妹、乃至天问山上大多数人正在做的事时,荀溪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走的是修仙的路,但他也不能放弃责任。
这是天问山在这二百年来教给他的。
“老师,我要走了。”荀溪郑重地开口,并再次行了个礼,“请老师保重身体。”
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两句话,但其中的意思,他自己也好,陈青城也好,都是明白的。
陈青城因而“嗯”了一声。
“饕餮和你有缘,你带它一起走吧。”等了半天,竟是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叮咛。
荀溪怔了下,却又笑了起来。
“是!”他有些欢快地说,“我本来还担心老师一个人,会不会寂寞,不过有白师妹……啊,应该是白教授了——”
他特意在“教授”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闪闪的,看得白筱筱一阵发恼,转手就捶了他一下,后面的话也就没再说。
“我……”陈青城却轻轻出了口气,神色平淡地道,“我有件事,应该对你们……本来不该说的,但如今你们一个是即将赴任的国师,一个是继任掌门,有资格知道这些了……”
本来强作欢笑的荀溪蓦然心头一紧,神情也沉静下去。然而白筱筱却偏过头,望着陈青城皱起眉来。
“你先等一等。”她一点都不客气地说,“我回来以后,先去见过了掌门和碧游院长。你要说的事,恐怕我已经知道了。”
具体是什么事,她没有说,陈青城也没有继续。洞中三个人一躺二坐,静静地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哦,是么。”不晓得过了多久,陈青城终于低沉着声音说,“那你怎么想?……对了,你去求灵霄龙牙,是为了……”
“反正不是为了治好了你,再让你去送一回死的。”白筱筱板着脸抢白他,“你那些念头,想都不要想,碧游院长已经气坏了!”
她气哼哼地训了几句,才想起旁边的荀溪还一头雾水,因而转头解释道:“老师上次进补天阵法,成功弥合了天裂的同时,也发现有个办法,能让人不到飞升境界就离开神州世界。宇宙浩瀚,三千世界间总能找到落脚之处,是以老师向掌门提议,不如集合修仙道同道,想办法打造一艘巨大的飞舟,将此间百姓尽皆带走,到其他世界安身。”
在荀溪惊讶的目光下,白筱筱突然咬了下嘴唇,脸上的表情又像怜惜,又像愤恨。
“而老师自己,可以尽全力为飞舟打开通道,然后——”她顿了顿,注视着已经偏过头不看她的陈青城,语音变得冰冷,“——留下来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