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当初鹤童白烟对白筱筱所说的,断极玄功这一门功法,素来因为进境神速、却又注定终身不得境界圆满,而为修仙道所忌惮。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又是谁创出了这门令人惊艳而又惊骇的功法,并且一直流传下来的呢?
只有极少数的人,比如陈青城,或者苏挚,才知道关于断极玄功的另一些秘密。
这门功法由浅至深分为六层,如果只修到第五层,并不会断绝仙途,但功法的威力也就相当有限。
修习这门功法的人,会在第六层上突飞猛进,修为激增之余,也将境界限制在了修仙七境的最后一境“太清”之上。
天下功法何止千万,选择其他更稳妥的功法,未尝就不能达到断极玄功第五层的威力。
而要修习第六层,就需要具有终其一生不作升仙之想的决心。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陈青城这么一个人。
所以也只有陈青城能看出苏挚修习过断极玄功。
那道注入他身体里的内息,并不是一味地将他的经脉搅得一团糟,而是顺着血行的轨迹,颇有章法地调动起他自己内息的运行。
但有两道穿心锁的封禁,这种运行就成了对经脉本身的伤害。比起他日常修炼断极玄功的痛楚来,更是要激烈残酷得多。
也只有熟知这门功法的人,才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他。
“你……为什……么……”陈青城无力地喘了两口气,努力让混乱的目光找到苏挚的方向。
比平日运功猛烈上几倍的痛苦,在短短片刻就冲破了他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借着摄神术保住一丝神智,他此刻早就昏过去了。
想必是苏挚不想太便宜了他,要让他清醒着承受这种酷刑般的折磨,但对于陈青城而言,倒也算正中下怀。
他必须搞清楚苏挚这个人,这位他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的师兄,一切的目的。
苏挚仿佛轻声笑了起来,顺手抚了下他的额角。
陈青城的意识像被一股清泉洗刷过一般,瞬间清明了许多。他知道苏挚在摄神术法上加了几分力,这固然对他来说,仍不足以起到控制的作用,但如此点滴积累下去,只怕最后也会损伤神识。
然而现在只能饮鸩止渴。
“为什么要……修炼断极玄功……”他望着苏挚那张温和浅笑的面容,喃喃地问道,“是什么时候……你想……师兄,你是想……你也想……当执剑院长吗……”
“你住口!”苏挚的脸色变了变,压着嗓子喝道,似乎忘了他之前还一直催促着陈青城开口说话,甚至不惜用刑罚相逼。
他缓缓提起一只手,虚按在陈青城胸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送进一道内息。
本来就已濒临极限的陈青城终于嘶哑地叫了一声,身体痉挛起来,稍顿了顿,就吐出一口鲜血。
接下来的痛苦叫声都淹没在了一口接一口的吐血里,连苏挚自己都能察觉到,摄神术已不足以掌握他混乱的神智,他随时都可能失去知觉。
但一番无力的挣扎过后,陈青城仍然睁着眼睛,眼底满是血色,目光凝滞半天,最后还是落在苏挚身上。
“对……不起,师兄,我想……应该是我的错……”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挚脸色阴沉地打断了他,目光却变得有些游离,不愿意与他对视,“我早就什么也不想了!青萍当了掌门,而你……我境界修为远不及你,要补天救世,要选一个人去送死,自然也是选你,不是选我……”
“所以,你早就想过……”
再次涌出喉咙的一口血,伴着陈青城深深的叹息。这确实是他自己的错,他想,就像碧游元君听说他修习断极玄功后就跟他翻了脸,苏挚的怨忿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原来他们三个人,说不定还要加上已经成为掌门的青萍真人,他们都曾经动过这个心思,要抢先一步,成为为天下牺牲的那个人。
不论苏挚的目的是什么,是大公无私,亦或摆脱同门师弟长年以来的阴影,在世人面前大放异彩,他都确实想过要去牺牲的。
而占了这个名头的陈青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想法。
就好像别人都是废物,都只能是他这个修仙道第一人的陪衬。尽管他自己不会这么想,他却阻止不了别人去想。
而这就成为插在一直隐忍不发的苏挚心上的最后一刀。
“对不起……”躺在自己吐出的血泊中的陈青城,带着真诚的歉疚说道。
苏挚呵呵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你就是这样,北辰,总觉得什么都是你的责任。明明是你被我算计,道歉的却还是你。”
一只手重新放在了陈青城头上,可以看到掌心微微的玄光。
“不知道我现在杀了你,你还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玄光迅速地明亮起来,化作一道光柱,直直刺入陈青城的眉间。陈青城整个人都蓦地抖动一下,随即渐渐合上眼帘,似乎已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然而与此同时,苏挚竟觉得掌心一凉,好像一股水流潺潺倾泻而出。
他刚觉得不对,急欲收手时,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动弹。
准确地说,不是“身体”,而是控制身体的真识,仿佛被罩在了一个网里,再也挣扎不出。
在那一刻他猛然想起,虽然自己是灵虚子老师的弟子,但这一门摄神之术,却是跟璇玑子老师学的。
而璇玑子最为擅长的一门术法,是缚神之术。
“近千年来,前来挑战我剑术的人太多,恐怕师兄早就忘了,”陈青城缓缓撑起一条手臂,好像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坐了起来。但他凝视着苏挚的目光,又已经和平日一样清冷平淡,“璇玑子老师的术法,我也是都学过的。”
“从什么时候……”苏挚僵硬地坐在他身边,连嘴唇也动弹不得,但既然真识已在对方掌控之中,心中所想的话,自然也能被陈青城听到。
他知道自己败了,一败涂地,但心里却没有意想之中的愤怒和不甘。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看着这个师弟站在修仙道的顶峰,潜移默化之下,也就渐渐接受了他无比强大的事实。
他不是陈青城的对手,正面交锋不是对手,像这样出其不意,有心算无心,居然也不是。
面前的人,还是那个被他一言就诓到千凌洞中,险些送了性命的少年吗?……
“摄神之术若用于修为境界与自己相仿之人,需要对方诚心配合,至少是全无防备,否则便不会有效。”
陈青城淡淡地说,声音依旧有些嘶哑,而且他举手用衣袖擦拭唇边的时候,苏挚能看到他克制不住的颤抖。
那两道打入他体内、搅乱他经脉的内息,显然仍在作用,而他被穿心锁生生钉进去的两侧肩膀,也早就被鲜血浸透了。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无法行动才对。
傀儡术吗?
苏挚迅速想到了其中的关窍,一转念间,却又惊讶于陈青城之前的逆来顺受。
既然他有破解穿心锁禁锢的办法,摄神术又制不住他,他何必作出那样的姿态,任由自己一再施刑折磨?……
“我从未了解过你,师兄,”陈青城轻叹了一声,望着神情僵硬的苏挚,“就连你修炼断极玄功,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就只是为了这些?
苏挚只觉得讶然,随即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
“我不欠你的,”陈青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但对你有所疏忽,仍然是我的错。白筱筱刚刚回山,便对掌门提起,天问山上怕是有人与五极楼有过交往。我们都不愿相信那人是你。”
“小竹子?”苏挚猛地目光一闪,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失误。
他还以为白筱筱是个在俗世中得了些虚名的小孩子,同时也是几千年来第一个叩开陈青城心扉的女子。所以他拿白筱筱当个引子,自以为会扰乱陈青城的心神,不想刚好提醒了对方。
他自认没有暴露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然后在陈青城的故意示弱下,引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知道,你并没有出卖过门宗,上次五极楼借着汶南王世子的事逼上山来,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站在天问山一边。”
陈青城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声音低沉,有掩饰不住的虚弱。
苏挚忽然有些担心。
他担心陈青城会在体力不支以前,就出手取了自己的性命。
尽管陈青城态度平和,好像对他的背叛,甚至对刚才的刻意折磨都不介意,但……谁能说得准呢?
就像陈青城从未了解他一样,他又何尝了解陈青城,何尝知道这人也有精通算计的一面!
所以他会不会杀了他?……
陈青城沉默了一阵,眼帘微垂,看不清目光中的情绪。
待他再次抬起眼来的时候,苏挚忽然觉得浑身一松,再也没有了那种禁锢的感觉。
“你走吧。”
苏挚愣怔地站起身,却没有迈步,只是看着脸色苍白,浑身染血的陈青城,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又像是没听懂那短短三个字的意思。
“走吧,别再修炼断极玄功,以你的修为,说不定还有飞升的机会。”陈青城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在反语讥刺。
但他从来就没有故意讽刺过什么人,这一点,苏挚可以肯定。
“那你呢?”
“等你走了,我再去向掌门请罪。”非常罕见的,陈青城的唇角挑了一下,看上去像一个淡淡的笑容,“我现在这样,他应该舍不得罚我。”
苏挚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不知道,你也会这么说话。”
他笑着说,神情里有往日的温柔。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掐诀,猛地一指戳在胸口。
“砰”的一声。
身识俱灭,一切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