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今天的加班也是为了应付这种极致。
她最近带着团队策划了一个富二代的学习营,说是学习营,最大的目的还是拓展人脉,为了他们以后接班做准备。这个学习营是一个新项目,与公司之前商务旅行规划有很大区别,是一个叫大道商业联合会的组织找过来要合作的,如果能够做成,相当于打开了一个新的富人圈。
大道商业联合会在国内的资源非常丰富,入会门槛高,他们的会员都是内部邀请和推荐的,从不对外广泛招收。同时,大道的会费也比一般组织高很多,每年至多只开放两个会员名额,现在的会员一共有90家左右,涵盖了各行各业的头部企业。
本来一切按照计划推进,第一稿的提案大体方向是OK的,正在改第二稿的时候,出了一个突发情况:林安他们最初是根据大道商业联合会的要求做了很多调研和规划,计划去美国,但是美国的资源刚刚联系完,听说中美关系紧张,大道商业联合会临时要求改去日本,但是出发时间又不能延后,所以林安和她的两个组员还在赶进度。
林安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八点半了,扫了一眼两个助手——刘浩然、章明明——还在专心致志地打电话、做表,心说,该收摊了。
林安,“手上的工作都怎么样了?”
章明明,“安姐,这个表都得重新来,我估计还得三四个小时呢。”
章明明总让林安感觉有点头疼,这个外表看着讷讷的、有点龅牙的小姑娘还在实习期,虽然特别认真,就是有点轴,凡事追根究底,该问的不该问的都得问一圈。
刘浩然指了指自己的耳机和手机,表示还在联系外面的合作方,又摊了摊手,意思是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
刘浩然虽然撞名“刘昊然”,但是长相差距有点大,他脸圆圆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圆球,一点也没有刘昊然的清爽,但是一双无辜又单纯的眼睛却能让人过目不忘,让他看上去好像二十岁,其实他比林安还大着一岁。
林安挤出个安慰的笑容,一只手握拳比了个“fighting”的手势。然后收拾了自己的工位和背包,离开了公司。
坐上出租车之后,林安在三个人的微信群“三只宰狼的羔羊”里发了一段语音,“明明、浩然,我这边有事早离开一会,我给你们点了宵夜,你们吃完之后如果能回去弄就回去弄吧,不管多晚,到家一定报备一声,我等着你们,辛苦啦。”
八点四十五分,略有点堵车,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如果快的话,可能是二十分钟。林安默想着。
林安,“师傅,请您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快一点,拜托啦。”
林安用这辈子都没用过的女子力跟师傅甜了一下,还特意把甜度控制在礼貌范围,免得大晚上的引起司机不必要的关注。
司机师傅很高冷地“嗯”了一声,把要插队的车挡在了后面。
林安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包,倒不是包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内心有些紧张。
时间一点点流逝。
这条城市主干道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旁边的繁华商业、绚烂霓虹飞速退去,商贸中心门口的旋转木马看起来好慢、好慢。
八点五十五分。
车停在高架上等红灯,林安摇下车窗,七月的风吹过,飘零的小雨落下来,闪电在远处低低的天空划过,雷声慢慢鼓噪起来。
要下雨了。
“各位观众朋友,近日在市南郊的刘家桥村,发生了一起不明生物袭击家畜的事件。一位过路的大货车司机在远处用手机拍下了血腥的一幕,画面上,不明生物扑向羊群。因为深夜光线不好,加上司机距离案发地点较远,看不清该生物的具体样子。大货车司机当即拨打110,并呼喊村民,最终,有一头羊被咬死,十一头羊被咬伤,不明生物逃窜。目前,当地民警已经介入调查。请附近的村民朋友注意防范,以防造成生命财产损失……”
新闻还没播完,陈粒的《光》突然响起来,原来是司机师傅换了电台。
八点五十八分。
车子继续开动,距离林安的家还有三公里,雨点越来越大,林安不得不关上车窗,雨点打在车窗上,甚至慢慢盖过了陈粒的声音。雨雾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司机师傅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关上广播,不慌不忙。
林安看见前面的车突然停在路边不走了。
“这种天气,越停越容易出事儿,发动机还转,你就走着。”久不发言的司机突然蹦出了一句话。
“噢,还真是。”林安像个一板一眼的捧哏,眼睛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心里紧张得要命。
九点。
一切都没变化,林安看看手、腿、包、鞋子,什么维持着原样,她有掏出镜子照了照脸,还是一副拖着中毒似的黑眼圈的黄脸。
也许昨天就是做了一场梦,也许一切都是错觉。一定是的,一定是最近太累了,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么一想,林安越发觉得肯定是这样。她心情突然开了晴,大雨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午夜棉花糖,又甜又绵。
下雨造成的道路拥堵让林安的家之路异常艰难,半小时的路整整堵了80分钟才到家,而且因为没带伞,下车到进楼门的那一段直接把林安淋了个透心凉。
这是一栋九十年代初的老楼,一共六层,林安住在三层,没有电梯。林安快步上楼,期待着换下一身湿衣服,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就能去他妈的幻觉、美美睡上一觉了。
一、二、三……到门口,掏钥匙……
“啊!”
林安惊叫一声,她看见昏黄的声控灯下,自己伸进包里掏钥匙的手,拿出来的时候赫然变成了一只尖尖的足,而且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钥匙上粘着亮晶晶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着一点黄色的光。
林安再往下看,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通体泛着浅褐色的光,后背上一个重重的壳压得她差点断气。
“我不会真是疯了吧?我怎么又变成蜗牛了?”
虽然有昨天的突然情况垫底,但一分钟前还高兴着的林安,此刻真的想死的心都有。
“怎么回事?哎,你怎么啦?”隔壁独居的大爷隔着门上的纱窗突然来了一句。
林安在这里住了五年,这是大爷头一次跟她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平常他们就是碰面点个头,“您吃啦?”“您遛弯去啊?”“你下班啦?”“今天真热啊”,这四句话可以涵盖五年里说过的所有内容。
但今天,可能因为刚才那一声太凄惨,大爷居然一口气说了九个字。隔着纱窗,林安隐约能看见大爷穿着大裤衩白背心。而林安再看自己,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
“啊,大爷,”林安声音有点抖,“您看我今天穿的裙子好看不?”
大爷估计翻了个大白眼,一扭头就回屋里去了,再没搭理林安。
也对,大半夜的,一个单身女子,一个独居大爷,再加一句“您看我今天穿的裙子好看不?”怎么听着都像性骚扰。
林安现在顾不上细琢磨这句话踩没踩法律的小尾巴,赶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身体,还好,还正常着,于是开门、换拖鞋、关门……
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放下包、换衣服。钥匙“啪”一声掉到了地上,原来握着钥匙的手,已经看不见手指,通体褐色,还有一个厚重的壳,壳在背上,她看不见,就是压得人窒息。
果然,还是变身了!
接下来,林安用了半个小时挪到穿衣镜前,回头加转身,确认自己走过的地方残留了一条亮晶晶的恶心粘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安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如果可以的话,内心撕心裂肺的喊叫也会被一串惊雷碾压,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午夜里留不下一丝痕迹。
林安看见镜子里半立着一个十厘米长的大蜗牛,在灯光的照射下,软体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里面的心肝肺肾依稀可辨,两个小触角傻傻地支棱着,后面更大的两根木棒一样的触角上,安着两只惊恐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这只大蜗牛的轮廓。
林安变成了一只恶心的蜗牛。
她曾以为昨晚她经过穿衣镜前看到的是幻像,一觉醒来她看着全须全尾的自己,庆幸噩梦过去了。
原来竟然都是真的。
手机不停地响着,一条又一条信息提示音,穿过惊雷和雨声,杀进林安的耳朵。应该是刘浩然和章明明,他们遇到问题了,他们解决完问题了,他们吃宵夜呢,他们到家了。
可是林安现在已经不能去拿手机了。
林安的足尖垂下来,眼睛也半垂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原来蜗牛也可以哭呢。好处是哭多大声都无所谓,因为根本没人能听到一只蜗牛的哭声。
这场雨就好像为了林安而下,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夜都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日后她将面对什么。
她很伤心,也很愤怒,更多地,感到无助和荒谬。
这是哪个神仙跟自己开得玩笑啊,有点大吧?自己明明是个善良积极的好青年:虽然没钱,但只要有人发众筹救人,回回都捐钱;坐地铁公交从来都让着老弱病残,实在累的时候就坐在最里面没法让座的位置、绝不抢占爱心座位;虽然不满于爸妈催婚,但逢年过节大红包一个没少;虽然热爱金钱,但也尊重老板的电费,能加班到九点半,绝对不拖到十点……
苍天啊!
雨下了一夜,林安哭了一夜,因为拖着重重的壳累得根本爬不动,她索性就靠着穿衣镜前面的墙,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老天爷,哭累了骂累了睡着了,一声惊雷把她劈醒,她看看镜子中丑陋的自己“哇”地一声又开始哭、接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