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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哀戚

海的故国之出尘 涂山希未 14261 2024-07-06 23:39

  第三章、哀戚

  暗流经过珊瑚,受到冲阻,变作波涛,一颤一颤打着水漩。海草挂着礁石,盘旋如藤,绿光深处,立着一双身影。

  澜漾将要踏出脚步,玄紫在她身后开了口:“圣女,在下其实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根本没有希望的人?

  澜漾回眸,“先生指的是?”

  “为什么明知复原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澜漾大约听出来玄紫的言外之意,她思忖了一会儿,“其实我也困惑过,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其中的一个道理,单是这一个道理,就足以撑起全部理由。”

  玄紫露出好奇的神情,“什么道理?”

  “先生可知,何谓神圣?”

  玄紫笑而不语,觉得此问甚是无用。他想,圣女怕是要说什么大道理吧。

  可是,澜漾的答案却叫他眸色一变。

  “生命,是因拯救而神圣。鲛族,人族,都如是。”

  生命,因为拯救而神圣。

  澜漾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所以就算,那名为沉画的女子,不能为我海国所用——只要她是无辜的,是个好女孩——既已在此,大司祭和我,就断不会叫她彻底没了生路。如果她还愿意扛着伤痛,活下去。”我们,就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拯救。

  这才是复生营建立之初,最根本的目的。

  玄紫面容惊异,似是受到了震撼,良久,他颔首鞠礼:“玄紫受教了。”

  澜漾回礼,微微一福,转身朝龙宫走去。

  方才还跪在宫外的沐鱼公主,此时此刻正在小黑屋里闭门思过。满目漆黑,门窗锁死。伸手不见五指,哭喊没有人理。

  “救命啊,有没有人呐!呜呜呜,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大司祭风尘仆仆回到海堡,拘梦正要接风,结果看到他手里又多了一位难伺候的主,瞬间打了个冷颤,缩头缩了回去。可是长羡没有给他当乌龟的机会,直接把沐鱼撂给他:“先把她扔进小黑屋里,关上半天。”

  “......”就这样,拘梦成为海国有史以来首位扣押公主殿下的祭司。他的小心脏都快颠出来了。

  “啊啊啊——呜呜呜——强抢公主啊!大逆不道啊!”

  “这是要把本公主逼死的节奏啊!”

  “想叫我撞墙吗?”

  听着小黑屋里传出的鬼哭狼嚎,拘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再不开门,待他日我出去,定扒了你的皮!”

  终于,拘梦受不住了,踮起脚跑到大司祭面前,见他在观察沉画的情况,于是开口道:“大,大司祭,咱,能先把沐鱼殿下的事情解决了么?”稍后再看美女中吗?

  大司祭摇摇头,打了个对半的姿势。“我说过,半天。”

  “......”拘梦只得硬着头皮,奔回小黑屋门口继续守着,一边蹲坑一边掐着指头熬到了半天时日。

  脑袋都要炸裂,心脏就差爆浆。他慨叹。

  入夜前,拘梦终于等到大司祭的到来。只见他打开屋锁,将一个食盒放在门口。拘梦的肚子适时叫了叫:我也好饿啊,大司祭,有没有我的份儿啊!不过这话他没好意思说出。黑屋里射进光亮,里面的傲娇小公主已然叫喊得没有力气了。骤然见光,她反倒觉得刺眼,可是还是就着这束光亮,踉跄地扑了过来。

  沐鱼一把抱住食盒,二话不说,径直打开,根本不顾淑女形象,上手抓了往嘴里塞。饱餐一顿之后,她才意识到大司祭和拘梦一直盯着她看,然后瞬间小脸红了。“长,长羡哥哥,你帕子借我用用呗。”她用娇滴滴的语气恳求。

  “不行。”长羡摇头。

  “为,为什么?呜呜呜,油乎乎的,没脸见人了。”

  因为,那个手巾,我收藏起来了。长羡皱眉,从身后拉了一把拘梦。拘梦不明所以,只听“嘶哑”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半截袖子没了。

  大,大司祭,您断我袖干嘛?

  长羡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截断袖,递到沐鱼跟前。

  “......”沐鱼咽了咽吐沫,不再追问原因。

  “不用么?”长羡见沐鱼没有接过,于是又皱了皱眉。

  沐鱼见状,被自己的口水一下子呛到,干咳了好一阵,愣是没停下来,惶急之中还真盲抓了那片衣袖揩了口水顺便揩油。

  拘梦呆若木鸡。他悲催地望着自己被扯下当抹布的衣袖,看着自己裸露的胳膊,迷怔了好久,终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借机问道:“大司祭,属下的月俸是不是可以涨了?”

  长羡斜睨,“没事,去常服局多领两套,签上本座的大名即可。”

  大司祭,您这简直就是一毛不拔啊!拘梦挥泪,哀悼他的长衫。然后两眼放光地看向沐鱼公主。沐鱼刚止了咳,看到自己用来捂嘴的半截袖子,嫌弃极了,直接丢到地上去了。

  “公主殿下,那个不脏的,我今儿新换的。”拘梦哭笑不得,脸色更加难堪。

  沐鱼尴尬了一瞬,不知应该如何接话,还没等她回答,长羡倒是动了口:“想出来吗?”

  沐鱼抬眸,看着长羡,重重点头。

  “那就乖乖听话。”长羡心道:果然没错,把她的耐性,磨了就好。

  “可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老皇帝。按辈分,那是姑父啊。而且那么远,感觉好可怕啊。”沐鱼委屈巴巴,眼眶泛红。

  “这次的委曲求全,我想终究是能够换得一个好的结果的。永隆娶你,并非因为他对你本身有什么心思,应该是个计谋。和亲一事,我会全力相护。”长羡想了想,感觉漏掉了什么,于是又补充道:“至于房事,想要不正常圆房,也不是不可以。婚后扮个失宠的妃子,也好办得很。”

  瞬间,拘梦和沐鱼都僵了一僵,仿佛遭雷劈了。

  大司祭,这也太狠了吧,提前演练要叫沐鱼殿下活守寡啊!

  长羡哥哥,这也太绝了吧,难不成你还能叫永隆对我丧失欲望。

  “至于将来——”长羡觉得还没有说完,得把这些说清楚,或许才能消除沐鱼的恐惧心理,他没留意到,身边俩人脸都垮了。“按预定计划,大事成时,我会亲自将公主接回。”

  走一步算三步,不愧是我大司祭啊!拘梦喟叹。

  这是要刺杀永隆的节奏么?那我岂不要变成遗孀了?沐鱼惊呆。

  还没等两人迷瞪过来,长羡便拎着沐鱼入了主殿。“带你见个人,好生待她,于你定是好事。”他走到沉画的床榻前,又仔细察看了一番,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他不能再把沉画的伤口剥开去看。

  “她怎么了?”沐鱼看着眼前那人族少女,本以为是奄奄一息,后来发觉好像是暂时昏迷。

  长羡沉声:“骨毒所害。”

  骨毒?跟长羡哥哥你小时候中的一样么?“还有救吗?”沐鱼作为海国皇室宗亲,自然知道当年保卫战的凄惨历史,但是她也仅是知道而已,并未亲身经历,确切地说,战争刚结束那时候,她还是刚出生的襁褓婴儿。

  “她,余毒无解。”长羡的嗓音有些沙哑,沐鱼仿佛觉得从中听出了悲凉的音调。她抬眸问道:“那,那她会死掉吗?”

  “暂时不会,只是,她醒来之后,每分每秒都会像在承受酷刑那样,极其残忍,而且还要在剧痛中承受治疗的痛苦。”会非常,非常折磨。

  沐鱼本想脱口一句:所以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看到大司祭的神情,眸光灰暗,似是哀戚,这是她从未从她的长羡哥哥身上看见过的。以前,她只觉得他厉害,从未想过他脆弱。她忽然觉得于心不忍,同病相怜亦或悲悯同情,无论哪种感受,都不好受。

  于是沐鱼改了口,透出一分略带关心的意味:“那她这样,要,怎么活下去?”

  “止痛丸,醒脑丸交替服用。”长羡敛了敛衣袖,拢起一袖波光。

  “那药物不是有依赖性吗?而且吃多了效力会越来越差甚至——”甚至是不是会造成身体上的其他伤害?沐鱼知道,复生营里收容的对象,有一部分是当年少数幸存的战士,他们后来都在靠着这些药物苟延残喘,在随后的几年里相继死去,只有一些中毒较浅的,还在硬撑着。“还有为什么要加上醒脑丸?”

  “三到六个月为期,换药,一代,二代,三代,止痛丸帮助她镇痛,缓解躯体痛苦跟经脉折磨,之所以每每服用能够短暂发挥效力是因为药物里含有迷幻的成分,能够让她在每次服药之后意识暂时变得模糊,这样一来,身体上的剧痛就好似得到短短的喘息。”长羡回头看向沐鱼,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女子,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他没有发现。“而醒脑丸则能够让她提神提力,配合她做事。”

  沐鱼沉思了片刻,然后认真分析道:“这么说来,这些药物都只是在控制她头脑的感觉?怪不得日久反而更伤身,伤情非但无法治愈,最终还会遭到极其恶化的反噬。”她说着说着,似是意识到什么,霍然抬首,高声道:“这,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长羡的眸子黯了黯,“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不能让她死在我的手里。我只能尽力替她拖延。”

  “为什么?”沐鱼不解。

  “有些事情,需要她去做,为我们也为她自己。”

  沐鱼有些惊异,身重骨毒的人族少女还能,还能“为我们”所用吗?“长羡哥哥,你说为我们,是什么意思?”

  长羡淡淡陈述:“她已然在魂诉引中加入了星落,宣誓效忠。我打算安排她作为你和亲的大夏女侍。”

  沐鱼的面色变得更加吃惊了。“她的伤情......假如做不了或者做着做着撑不住了,会被弃掉吗?”她不知道,她的问题竟然接近了圣女曾经的思考,如果澜漾在场,大概会感叹沐鱼又长大了些罢。

  “她不会成为我的弃子,但我要她在宫中护你。”长羡的回答有些虚晃,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些年来,经过一个又一个大的劫难,见证一场又一场生死,他终于明白,生命是由生命本身和生命价值构成的。

  沐鱼的问题无异于:假如一条无辜的生命因为被害而丧失了价值,我们就要彻底抛弃吗?

  在长羡这里,他救不了所有,只能有选择性地救助。其中的人族,必须具备使海国获益的价值。如果没有安排任务的时机,那么他的抉择,便是冷漠旁观,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他出手相救了,那么他便会尽力而为。

  长羡想:比起生命的价值,如果是我在乎的,我更看重生命本身。

  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他在第一眼撞见沉画的时候就顺手救了她。假如那天在十里瀑中,他选择的是不予理睬,或许沉画已然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有倔察那次闹出的意外,如果他没有托起她,她也凶多吉少了。

  他自认并非热心,在陆上时常以一副无动于衷的面貌瞧着人与人之间的厮杀。他可以除恶,可是恶杀不完。他可以救善,可是善救不尽。面对跟自己与海国无关的事情,他更习惯于冷漠。如果再狠一些——尽管他并不滥杀,可是也不介意做掉觉察到海国秘密的无辜人。

  只是如今,真真正正救了她,他觉得这条小生命在他手里有了分量。

  长羡没有料到,他们已经开始对人族使用骨毒了。他更没有想到,自从救下沉画之后,他的心会受到如此大的颤动。

  沐鱼看向床榻上的女子,裹着纱布,看样子里面必是伤痕累累。她忽然心生同情:“她,叫什么名字?”

  长羡微怔,在他吐出“沉画”二字的时候,明显感觉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名字倒是还不错,瞧着是个好姑娘,沐鱼心道,只是用来送我和亲,嗯嗯嗯,我接受不了啊!“欸,可惜了,看起来这么好的一姑娘,白白被糟践了,骨毒那种痛苦,真真是生不如死......”

  “生命也不过是生老病死四个部分,生只是四分其一,老、病、死,大半都是痛苦的,生得善良还可能遭遇残害,所以折磨是活着的常态。”长羡隐去心中的苦涩和悲戚,用尽量平静的语言说给沐鱼听。

  沐鱼颔首,忽略大司祭的讲道,继续慨叹:“好惨哦,受害至此,还得苟延残喘,硬撑着苟活,还得被驱使。啧啧......”

  “......”长羡皱眉,本以为沐鱼已然跳出这个问题,此刻发觉她有调转风向的意味,于是顺着她的话风转了下去:“如果你能够真正理解她的这种伤情,知道这世间有如此多残忍,或许比起感叹,你更想好好珍惜现在。如果你有足够的共情心,或许甚至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沐鱼当然听得懂大司祭的意思,知道他在见招拆招,于是有些不满地鼓起了小嘴。长羡伸手戳破了她鼓着的嘴巴,近身道:“乖乖听话最好,说不定我还可以设法帮你更多。”

  沐鱼干瞪眼,直跺脚。

  长羡继续凑近,低眉:“要是非要没事瞎闹腾的话,那我也,只好以暴制暴了。”

  喂,什么叫以暴制暴,分明是你强制拘禁好吗!

  “那我这个时候要干嘛?”沐鱼没好气道。

  长羡幽然道了句:“旁观。”

  “......啊?”

  “她,想必不久就要醒来。”长羡看向仍然双眸紧闭的沉画,轻声道:“她的记忆里,幻境也是真实的,既已宣誓效忠,便会默认我替她安排的这一切。我在做治疗的时候,你旁观着体会。”

  “......”体会有多痛吗?这也要叫我有心得?沐鱼满脸蒙圈,脑补鲜血淋漓,凄惨哀嚎的场景。

  “然后照顾她。”

  “......哈?”什么鬼?不是你安排她来服侍我的吗?

  “照顾她养伤。”长羡知道沐鱼有疑惑,解释道:“学会默契相处,她自然能够更加照应到你。”

  “哦。”沐鱼点点头,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就给绕进去了,顺着大司祭的要求就答应了。

  “那就,”长羡转头,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准备给她换药罢。”

  “......”

  沐鱼一个愣神,便见拘梦举着药盘到她跟前。瞬间,她内心尖叫:大司祭!你耍我!

  长羡将药棉,伤药,还有纱布递给沐鱼,沐鱼咬牙切齿,他笑得更加肆意:“嗯?”

  你就不怕我这个生手伤了她?沐鱼气得嘴角抽了抽,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忍这般说,因为毕竟,她自己也不想真的伤了床榻上那个叫作沉画的女子。

  沐鱼接过东西,先把伤药放在床边,然后想着在复生营里看澜漾姐姐照顾伤员的场景,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舒展裹着的纱布。

  长羡伸手,遮住了拘梦的眼睛。

  “......”大司祭啊,小的退下中吗?拘梦磨牙,郁闷气结。

  望着沐鱼轻轻挑动染血的纱布里层,拿药棉温和擦拭,然后一点点涂上药膏,长羡倒是有三分惊讶:“没想到我们沐鱼小殿下照顾起伤员直接就能上手了,想来圣女言传身教功不可没。”

  这厢,拘梦心里慨叹:大司祭,您捂住我的眼睛,您在看啥呐?

  那厢,沐鱼心里喟叹:大司祭,您到底是想夸我还是想夸澜漾姐姐?

  许是沐鱼的精力都聚焦在伤口上,她并没有发现床榻上的女子手在微颤。沉画已然有了感应,脑海里的记忆和现实中的听闻叫她大约猜到了其中的某些内情。

  ......

  海国会庇护你,星落会导引你。

  我是海国的大司祭,也是星落的领主,长羡。

  气数未尽,有些事情,必须要做。

  领主殿下,我效忠于您。

  骨毒所害,余毒无解。

  我不能让她死在我的手里。我只能尽力替她拖延。

  ......

  魂诉引,我效忠于您?

  漫天血色,爹,娘,珠儿,虞家老小,姐夫,海兰,海氏全族,还有自己......

  ......

  床榻之上,女子猛然坐起,惊叫一声,力度之大竟生生崩裂了裹缠的纱布。沐鱼被吓得往后一仰,一个趔趄差点倒栽,长羡急忙扶住,不过她手里的药瓶还是掉到了地上。

  只是一瞬间的冲撞之力,下一刻沉画便已然泄了气息。“噗——”一口鲜血从她嘴中喷射而出。长羡的眼眸骤然变色。他惶急地拉开沐鱼,自己上前托住沉画。他右手手指并拢,指腹朝她耳后跟颅后摸了摸,感到剧烈的烧热。

  “针。”

  拘梦从震惊中晃过神来,听到大司祭的命令,连忙去拿银针针具。

  “长针。”

  拘梦摊开针具,拿出里面最长的针灸寸针,递给大司祭。

  长羡看着沉画,见她眼睛虽然紧闭,可全身都在发抖,面色不再全然苍白,反倒因为气血上涌而翻红。他知道她意识已醒,只是醒来的过程中出了些状况,需要紧急施针。

  “这针,进针的时候微痛,但,刺进去之后不会太痛。”说着,长羡在沉画耳后的翳风穴斜刺进针,沿着肌理一点点深入,直到听见她闷哼一声,他才停下。然后他竖起拘梦递来的第二根长针,对准沉画的风池穴刺入,贴骨缝而上行。这一针进针时,沉画的手下意识抓了抓身边人,长羡的左手微微一僵,右手顿了一下,虽有转瞬的失神,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了。如此,他又将沉画对侧的翳风穴与风池穴行了针。

  他行的是竖横针法,这是陆上钱氏医宗的一门秘技,讲究进针方向与深度,用针极少,力道很大,所以见效较快,然则拔针之后容易出现瞑眩反应。

  “醒针,会有些痛。”长羡轻轻吐气,这气息被沉画嗅到,却似撞进了她的脑海,瞬间醒神。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一条衣袖。

  好熟悉的感觉。

  她还没有来得及张口,便感到脑后有针一刺一入,一里进一外拔,刺入,外拔,再刺入,再外拔。

  “好痛啊——”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长羡醒针的手停在了针柄上,沐鱼看得有些呆然,拘梦屏住了呼吸。

  “嗯,我知道,还是要忍一忍。”长羡翻覆左手在沉画手腕,一面抚着她一面继续动针。沉画低吟,发出很模糊的声音。

  “两刻。”一会后,长羡停止醒针,吩咐了戴针的时间。拘梦点头,收起余针,踮着脚跑过去又跑回来,发觉大司祭还是方才的姿势,他也跟着木了。心里寻思:大司祭,你确定你要这样当肉柱靠垫整整两刻钟?

  饶是沐鱼年纪小,却也感受到周身的暧昧氛围,她晃着脑袋,盯着大司祭的背影,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似是觉得背后有什么凌厉的东西闪着,长羡轻声开口:“沐鱼,备水。”

  “......”

  “拘梦,煮饭。”

  “......”

  沐鱼与拘梦对视一眼:

  咱俩好像不适合呆在这里?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那我去煮水了。

  我也只能烧饭了。

  俩人默契地同时退了脚步,一同朝殿门走去,又不约而同迈出殿中,后果就是身子撞到了一块。

  长羡听到沐鱼唧唧哇哇的声音,往后看了一眼,见到的是拘梦一手撑着门柱,一手拉着沐鱼,而沐鱼几乎失去了平衡,一个不小心便会摔倒。他皱眉,“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失误失误纯属失误。”拘梦讪笑,立定之后一个大跨步翻转到沐鱼身后,径直扶住了她。

  沐鱼只觉得,某只动物的手黏了过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待她站稳之后,忙把拘梦的胳膊扒拉下去。

  拘梦的心,很受伤啊!他哼唧一声,溜去厨房了。沐鱼拍拍肩膀,走向茶水间,温了一壶清茶,嘀咕着沉画待遇好,大司祭亲自行针治疗,小公主亲身端茶送水。

  “我......”

  “你......”

  沉画与长羡同时出声,也都同时沉默。

  “长羡?”良久,终于还是沉画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寂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伤情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疼痛。

  长羡愣了愣,他的眸子里露出微妙的惶惑:第一句话,不该如此。他看着她,点点头。

  “很痛,”沉画的身子颤动着,额头微微渗汗,“痛不欲生。”

  长羡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种痛度不亚于人间酷刑,受着伤情存活无异于在地狱里强撑。“我懂。”

  “所以可能,”沉画并没有留意长羡说的那两个字,她只是抬眸,眸光黯淡,“你救错人了。”

  长羡看着她,很认真地摇摇头,“你气数未尽,还有希望。”

  “让我这般残忍地活着,备受余毒的折磨吗?”沉画的音调里透着凄厉,眼神空洞,因为情绪激动而颤得更加厉害。

  “你不想复仇么?”长羡制住她的手臂,神情肃然:“你一定想的,对不对?只是你还没有办法接受目前的伤情,或者说,没有办法面对如此伤情之下的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

  沉画“哇”地一下痛哭出来,仿佛全部的委屈都在此刻倾泻,她也不管面对的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已然被害成这样,苟活着能换回我从前美好的人生吗?申冤能换回我家人的性命吗?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残忍地活着?知不知道根本受不住!受不住啊......”她呜咽着,全身蚀骨剧痛,痛到骨髓里面,如同刀锋持续不停地凌厉在自己身上,哭泣都显得越来越无力。

  “啊——啊——啊——”沉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嚎三声,奋力挣脱长羡的钳制,长羡见状,也不愿用强,终于还是松了手。沉画悲声凄凄:“为什么啊?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残害无辜,为什么啊!”她痛到不能呼吸,眼泪完全止不住,不停地掉落,衣衫,被角,还有长羡的袖间都沾染了她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了我们这么多无辜人?

  “因为他们贪恶。”长羡重新伸出手,扶住沉画的双臂,“看着我,告诉我,你要活着,你复生,是为了复仇。”

  沉画并没有像长羡所想那样跟着他呢喃重复这些言语,她只是苦笑:“所有人都以为那群害人敛财的人间渣滓是正义的化身!尚未被害的老百姓不知情,已然被害的老弱妇孺无处陈情,你告诉我,如何叫这世间最伪善的面孔被拆穿?”

  “我会送你回到陆上,帮助你以新的身份完成这件事,但是你要配合我。”魂诉引出了差错,长羡确认了。其实他完全可以叫她陷入昏迷,重新催动,可是看着她如此惨状,他不忍心再叫她一次次重现在那些残忍的毒害场景中。

  或许他,可以不这么控制她。用另一种方式,叫她折服。

  沉画看着眼前人,颤声道:“海国大司祭,鲛人长羡,星落领主......我效忠于您?”她似是在试探他。

  “本来,确实是这样。”长羡处变不惊,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将手伸向沉画脑后,“你要不要考虑忍痛治疗,试着撑住,活下去,在赴死以前,去完成一些事情,尤其是,你和家人的受害含冤,将这桩惨案,真正陈情天下?”

  真正陈情天下?

  沉画霍然抬首,望向长羡,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她神情的变化落入长羡的眼眸中,他知道如今什么才能够叫她活下去,那是一种叫作信念的东西。

  “可我.....”沉画眼里的星光一闪而逝,她语滞了片刻,然后很无助也很绝望地说道:“根本没有办法证明——骨毒查验不出来,而我也没有他们投放的证据,他们绝不会承认他们所犯的罪行跟制造的惨案,非但不会认罪伏法,而且还会将这一切诬陷到我们身上。最要命的是,他们能够把药毒改头换面,行署令又由他们常年把控,不知情的老百姓容易上当,良医的济世之道也被堵塞......”程伯,邓伯,还有娘,都是身怀精湛医术且有救人之心的大夫,可却都惨遭横祸。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良医尚无自保之力,更何况普通老百姓?

  就连海兰那样单纯无辜的少女,只是为了寻找家族受害的证据,都能被活活推下高楼而遭诬为癫狂坠楼。

  长羡凝眸,眼波望尽沉画所有的悲戚与伤痛。然后他轻轻拔下了插在沉画翳风穴上的长针。“如你所言,受害的,不止你一人,也不是一家一族。他们踏着无辜生灵的鲜血,功成名就,金袍加身。”

  玄紫出身于医宗世家,可就因为老父亲不肯屈服罪恶的淫威,最终招致人祸,当时他在外游医,回家之时看到的就是家小被屠,满门被灭的惨状。这些,是长羡从澜漾那里听来的。

  “一个没有力量的人,无论怎样死掉,世上的人都不会在意。所以,你要拼着这口气息,想尽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长羡继续抬手,又将沉画风池穴上的长针拔下。他的声音传入沉画耳中,仿佛能叫她迷醉。“你不是为你一人申冤,是为你全家复仇,更是为了无数跟你同样遭遇的受害者们而站出来惩恶扬善。”

  恶不惩,善如何扬?恶不除,善如何保?

  长羡在做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不是将现实搬入魂诉引中,而是将幻境重置于现实,他曾在沉画梦中所做的导引,既然生了变故,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若是做好了,终究异曲同工。

  他以为,沉画与他虽非同族,但皆受骨毒之苦,他们可以在同一个目标上努力,比如致力于消除骨毒这种东西,如此,将是殊途同归。

  沉画看向长羡手中的长针,针柄隐在他指间,针尖闪着星点晶莹。她神思游离,浅浅道:“我便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你知道什么是力量吗?”长羡心道:小家伙,我说过,现在,不是你一人,还有我。当然,也不止是我。“一个由生命构成的文明社会,要有最基本的正义感,无论伪善之徒身份如何隐蔽,老百姓如何被欺愚,他们害得人多了,历史总会将这笔旧账翻出,替曾经无数的受害讨回相对公义的说法。而我们,就是要将这段血泪史秉笔直书。”

  沉画抬首,有些不解,我们?我们如何做?“秉笔直书?”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叫我手刃仇敌吗?

  长羡笑笑,知道她是在疑惑,于是解释道:“这只是个象征义。你的死谏陈情,亦是同理。如今我救你,便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这世间本就该如此,是善的就该感恩,是恶的就该收拾,放任罪恶的存在,只会导致更多无辜百姓受害。”

  沉画思忖了一会: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以你的能力,恐怕随时都能出手做掉他们的分号吧?”如果你愿意替我报仇,我也愿意为你牺牲生命,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搞明白长羡救自己的全盘计划。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到?他明明自己就能做啊!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

  “炸掉一家养毒的分号有什么用?能叫他们不再害人吗?能叫他们不再将更多人拉下水与他们同罪吗?根本没有意义。要将骨毒这类物品的生产源头彻底摧毁,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叫他们遭到天惩,人惩,历史之惩,才是根本之道。”

  “天惩,人惩,历史之惩?”沉画呢喃着重复,似是不敢相信能够做到。

  “天惩,人惩,历史之惩,才能告慰罹难者,抚慰被害者。”

  听着长羡自信的话语,沉画的眸子从灰暗无光变得越来越清亮,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眼前这个叫作长羡的鲛族男子想要做什么了,而自己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中的一环。于是她突然笑了,尽管全身剧痛,她还是强忍着给他露出笑脸,一个有些苍白的笑脸:“那么我呢?”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所以她需要确认自己的大限之期,她指着自己的身子问道:“我还有几年?”

  长羡看着她,忽生心疼,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如实说出了口:“三年无虞,但要长期使用强力止痛丸、醒脑丸,减缓痛苦然后挺着伤情带伤做事,我还会为你定期安排外治的法子尝试缓解你的疼痛,尽可能想办法配齐清偿余毒的药物为你试用,只是目前来看,保守估计,想要撑到五年及以上,可能有些困难,而且对你来说,非常残忍。”

  沉画沉声道:“够我复仇吗?”

  “我想,够的。”长羡听到她如此果断地发问,便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定会强忍折磨撑下去,申冤陈情,完成大计。

  她又问:“我需要替你做些什么?”

  “......嗯?”长羡愣了愣,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她看向他,严肃且认真:“你救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有被利用的价值?”

  “呵,小家伙,变机灵了?”长羡轻轻往沉画脑袋上一扣,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便在那举手间,沉画忽然感到肩部变得僵硬,两股气流从双肩直冲而上,肩颈两侧、双耳耳周并头面双侧瞬间僵直,然后她下意识捉住长羡的手腕。长羡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看到她移开手指,捂住头喊痛,他连忙察看她的状况。“现在是什么感觉?”

  沉画断断续续道:“冲撞着,很僵,顶着痛,感觉脑袋要爆炸。”

  “这是行针之后的瞑眩反应,你头颈部的不适大概会持续两天。”长羡伸手按向沉画脑后的骨缝,帮她缓解胀痛。沉画则从长羡另一只手中抽出长针,往自己耳尖刺去,放血解压。

  长羡心道:其实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只是涉世太浅,容易被坑害罢了。

  “假如——”沉画咬唇,喘着气息,但言辞委婉:“如果做不到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长羡看着执拗又敏感的她,叹了口气:“怎么?被打倒一次就要丧失抗争的勇气了吗?就算被全天下人唾弃,那种谩骂也未见得便是正确。不是有句话叫作‘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吗?”

  就算被全天下人捧为圣洁,那种吹捧也未见得便是正确。很可能只是伪善的假象而世人不知内情罢了。

  沉画惨然一笑:“可世人总被欺愚,将降智的言行奉为圭臬。”比如,海兰坠楼,老百姓都以为她神智不清;姐夫之死,老百姓都以为他认罪自戕。比如虞家落难,世人就认定无辜的爹娘真的参与造假;海氏倒台,世人就认定海家罪无可恕。这种愚昧的自以为是想当然,间接加害了多少忠良?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最终沦为了伪善贪恶之徒残害好人的助力。

  “如果有一天,你被全天下人唾骂,可你做的事情,确为真正正义的事情,哪怕被迫舍生取义,难道不比白白被害惨死要更有意义吗?”长羡注视着沉画,他知道沉画既然能在走投无路之时选择死谏陈情,那么必然愿意舍生取义,倘若只是临死前喊个冤根本毫无意义,自尽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也绝不会再有人替她的案子平反,因为说到底,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这世间的人们根本就不会在意她的受害跟她的死活。“而这大义,需要筹算。”

  如果注定是惨死的结局,那么在临死以前,多撑一天,或许便能多做一分事,多撑一年,或许能够为所图之事打下基础,多撑三年,或许就能将局势逆转。长羡定了片刻,想要打消她心底里的负担,让她得到释放。“想来如今你已经能够体会得到,在伤情严峻的情形下,继续跟人渣缠斗,只会叫自己死得更快。所以目前,先尝试治疗,然后你配合我,实施计划。我会教你一些东西,可以用来防身,甚至必要的时候,你自己都能出手。我们以三年为期,共图大业,总比你此前所做的任何选择都好。”

  沉画也凝住了眸子,静静望着长羡,见他神情坚定,仿若成竹在胸,又瞧他眉眼温柔,似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狠厉。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坚毅的情怀,内心顿生感动。

  是啊,如果能换来沉冤昭雪,拖着这身残躯耗尽残力硬撑三年又如何?倘若能够惩恶扬善,除恶保善,让老百姓再不受害,便是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承受千万人唾骂又如何?不过就是一死,含冤受害惨死岂止是轻如鸿毛,便连蝼蚁都不如,可若能让世人看清凶徒残害无辜的真相,大计成时便是身死之日,这死岂不比重如泰山更重?

  于是沉画的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她颤着声但鼓足了勇气道:“好。”

  长羡忽而笑了,他点头示意。这样就对了。然后他将手臂伸向沉画背后,并没有贴住她,而是悬空护住。

  沉画不解,只听他幽幽道了句:“躺下。”

  “啊?”

  “帮你顺顺气,你不觉得你胸腹也充盈着上行之气吗?”

  好像,还真的是啊......

  沉画倒头照做。长羡心里暗笑:真乖。

  她后仰的时候,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臂与自己的身子一同向下。

  “嗯......”长羡缓缓抽出手臂,正要替她做全息按摩,忽觉哪里不对劲,“好像不妥......”

  “没关系,”沉画淡定道:“我觉得,海国大司祭对一普通的人族少女应该没有非分之想。”

  “......”长羡瞬间感到憋气的是自己。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看了眼沉画,这个小家伙竟然双目紧闭!

  拘梦和沐鱼进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们的大司祭弯腰躬身,就差趴到床前女子身上。

  天呐,拘梦酸了,一眨眼就浓情蜜意卿卿我我?春宫图活色生香。

  喔哦,沐鱼慕了,这么快就两情相悦滚床单了?小情书看得真溜。

  似是觉察到身后多出了两道呼吸,长羡起身,扭过头去,起初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当他看到拘梦跟沐鱼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时,他就意识到他俩想歪了。他的脊背僵了僵,刚想开口,却被拘梦抢了先。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拘梦噌地躲到沐鱼身后。

  沐鱼动了动眼珠子,望了望周身,发觉竟无处可躲,她看热闹的神情变作悲愤地一抽,尬笑道:“......其实看见也没所谓啦。”

  长羡很严肃:“......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啊长羡哥哥?”沐鱼挑逗着朝长羡眨眼。

  长羡很认真:“......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沐鱼扮了个鬼脸,朝前方露出色迷迷的眼神。

  沉画扶额起身,解释道:“他在为我治疗,行针拔针之后发生了瞑眩反应。”

  沐鱼听到床上女子的声音,绷住面容,踮脚奔去,“快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搞定我们海国大司祭的?”

  沉画:“......”

  不许觊觎她!长羡看着沐鱼色迷迷的眼神维持不变,他伸手亮了根针,在沐鱼眼前晃了晃。

  “唔,沉画姐姐,他要扎我,简直是老巫师啊!”

  “其实,”沉画被沐鱼晃得微微一咳,缓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他已经扎我很多次了,要不换你来试试?”

  “......”这下换作长羡跟沐鱼一起无语了。长羡忽然觉得好委屈,仿佛自己真的是扎人的老巫师。沐鱼则压根没想到沉画会这么不按套路发言。

  见两人都不吭声了,沉画的感知归回在剧痛之上,她渐渐支撑不住,躯体疲软,额头眩晕。

  长羡见状,连忙将她扶靠在床檐,然后扭头给沐鱼和拘梦做了指示,两人便乖乖奉上各自准备的东西。沐鱼替沉画喂了几口水,然后从拘梦手中拿了饭递给沉画。沉画的手不停地发颤,见此情景,还没等长羡说话,沐鱼便继续主动喂饭。沉画软糯着嗓音道:“谢谢,谢谢你们......”

  沐鱼很开心,突然体会到以前澜漾对她说日行一善的含义是什么了。长羡很欣慰,终于,海国小公主学会照顾人了。拘梦觉得,自己真的很多余。

  海堡之内,一片祥和,海堡之外,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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