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伏笔
岸边吹来的风是湿润的,因为经过河道携着水汽。白衣仙客将那女子放平,借着河风的力量运气,一枚落叶如同铁片吸附在磁石上那般附着在他掌间。他行功至少女腹前,手掌一翻,那枚叶子就好像棒槌似的在她胸间弹动,噗一声,少女吐出大口水来。确认她气息平稳之后,他把她带进了树林深处的竹屋——他在水道沿岸的临时据点。
“饲养人类小女孩的事情,好像不归我管……”白衣仙客一边催动手里的炙火珠替少女烘干衣饰,一边挑着眉毛寻思。倔察复命前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大司祭如此喃喃自语。他想:是不归您管,您只负责驯化身负血海深仇的人类,这小女孩一看就是少不经事,要是从小被扔进江河湖海,那也是碧玉大家与海巫圣女进行抚养……
“倔察,你说,是把她送去碧月楼呢还是就把她撂在这里?”白衣仙客用竹叶拨开少女额前碎发,“长得还算有模有样,成为官家的侍妾倒也不错。”
“……”倔察这次不是无语,而是他觉得大司祭在一本正经开玩笑。尚未醒来的虞沉画意识模糊,她当然不知道,这救她的天外飞仙除了能把她往水里扔,还能把她往楼里送,一个不小心差点就沉尸江河了,再一个不小心差点就卖身青楼了。
就在这天外飞仙转身之际,虞沉画的右手中指动了动。白衣仙客看向倔察,调侃着说:“最近潜水的功夫猛进啊?”
倔察忙道:“大司祭说笑了,这也就您能做到了,属下哪能啊?广陵岸口,有碧玉大家遣人接应——”
“他们没有在江宁停留,也没有在扬州停留,果然是直奔苏州。”大司祭打断倔察。
“卑职实在想不明白,虽说苏州是江南道的治所,可毕竟织造总局是在江宁啊,他们此次前来,不就是为了掌控织造总局吗?”
“朱为莺的夫家,祖籍吴县。”大司祭随口一言,倔察便茅塞顿开。“哦,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看来江宁织造户们要改换门庭了。”
“我说过,江宁要变天了……”一抹阴翳在白衣仙客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大司祭英明……”倔察俯首鞠礼。
“吹溜拍马!”白衣仙客顺手将竹叶弹到倔察的头上,“我是说,江宁要有不少人毁家灭族了。”
“欸,听接应的人说,他们这次来,好像又带了神医。”
“又是那王八畜类?”白衣仙客露出鄙视的神情。
“哈哈哈……”倔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白衣仙客瞟了他一眼,他忙用手在嘴巴前一横,立正身子,随后又支吾着解释道:“大司祭所言实在太形象了,属下没忍住……”
“残害无辜生灵!”白衣仙客负在身后的手突然紧握成拳。
看着大司祭面色凝重,倔察屏住了呼吸。他是战后成长起来的鲛族少年,他的父母早在二十年前的保卫战中就已罹难,而他能够侥幸逃脱荼毒,完全是因为当时他刚出生,幼小的身形方便藏匿,于是父母将他隐在了乡下的井道中。他足够幸运,经历了人类一轮又一轮的清查,也没有将他查出捉走。最后被族中幸存的长老们在善后之时解救出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倔察没有亲眼见到当年战况的惨烈,只是听族里的老人们描述过。从他有记忆起,他便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孤儿,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待他们在吴县物色好人选,想必会迅速动身前来江宁,我们这边提前部署好接力通道,水陆并进。”良久,白衣仙客打破了沉寂。
“是。”倔察领命离开。
“至于你,”白衣仙客俯身,正在犹豫怎么处置这个顺手捞来的少女,忽然看到她的发带已散,便轻轻抬起她的头,抽出那丝带,折好之后放在她枕边。他叹了口气:“这里,留给你也罢。”他走向门边,并未回头,而是抬手挥袖,转瞬即逝的熠熠星光将这里布满了人族的气息,一闪而过的粼粼碧波收走了这里关于鲛族的全部印记。
虞沉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梦见一白衣仙官从瀑崖之内破悬流而出,飞身接过正在坠落命悬一线的自己。两人一同跌入河道,但是由于仙官的仙力,他们没有受伤。只不过,两人在水里弹起又落下翻腾了三次,她自己则紧紧搂住仙官。仙官把她救上岸后,又替她清理了积水,为她烤火取暖。仙官对她说,“碧月楼……”,是个好去处。仙官还对她耳语,“江宁要变天了……”,提醒她小心。
在梦的尾端,虞沉画看见整个江宁,鲜血淋漓,特别是曾经熟悉的府邸和门宅……梦的起初,她不愿意醒来,因为太过美好,梦的末尾,她被骤然惊醒,因为太过血腥。从美梦到噩梦,不过是一个朝夕。
虞沉画猛地坐起,大口喘气,好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她环顾四周,一个竹屋,像是林户的休憩之地,窗边起搭了两条粗布麻衣,石桌上摆放了两只墨色茶杯。她寻思,难道都是做梦,只不过是意外被林中人所救?她侧首望去,看见枕边折得齐整的发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略有一丝余温。她拾起发带,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潮中带着暖意,不是自己身子暖,而是未完全散尽的热气。
原来,这世间真有神仙啊!这是虞沉画思前想后得出来的结论。她起身,束好散开的长发,不再去管有没有什么林间散户,她认定是仙官救了她,为了不暴露神仙的身份,所以做好事不留名悄悄离开了。她猜测在这里恐怕是等不到仙官了,就算他还会回来,也会待自己离去之后。所以,所以不如就把发带留下,当作信物吧,希望仙官笑纳。少女祈祷着微笑。
她把刚系好的发带又松开,照着记忆里仙官折叠的模样,折好放在枕边。心里嘟囔着:姐夫怕是要急死,得赶紧去与他汇合,否则姐姐和娘亲父亲知道自己失踪了,会疯掉的。
她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有些不舍但又忙不迭地离开了。
最先发现虞沉画的是凌霄的两个小厮。她知道姐夫肯定会找她,所以便一直沿着河道寻找官兵,直到撞见两个灰头土脸的手持画像的差役。水兵当然不可能一直出动,最后苦了的都是海黎和凌霄的侍从。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凌霄见到海协同的小姨子,还是个大活人,而且还毫发无伤,他不知道是该用惊叹还是该用疑问,索性就平平打了个头,等待下文。
“欸,不知凌大人可信神?”虞沉画抿抿嘴,似笑非笑,“若我说是天外飞仙救了民女,您可相信?”
凌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女子神情又觉得她是在调笑。真是顽劣啊,知不知道为了找你害得我们多辛苦!“罢了,找到你我也算是能交差了,信差已经传音过去了。”
凌霄没有顺着虞沉画的话风继续追问,虞沉画也便打了马虎眼,正好可以圆过这一茬。“所以姐夫已经回家了?”
“海大人下扬州了,需要监运一批东西。你的事,没见着你人之前,只能瞒着,对你家里说的是有人看见你往扬州方向去了,海大人会把你寻回来。”
虞沉画闻言激动道:“所以我现在可以去扬州——”
“小姑娘,”凌霄打断她:“听说你喜欢到处游玩?”
“嗯哼?”
“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不要乱跑,乖乖的,刀剑不长眼——”凌霄凑近虞沉画,吓唬她道:“人贩子更无情。”
“呃……”
见她一副听不懂你在说啥的样子,凌霄继续道:“听说过碧月楼吗?”
“碧月楼!”这仨字瞬间让虞沉画眼冒金光,兴奋不已。
“……”凌霄惶惑:“你知道?”
“当然……不知道啊,梦里梦见了。”
“……”好家伙,梦里还能梦见苏杭一带的大青楼……凌霄咽了口唾沫,抚了抚自己的老腰。
“所以碧月楼在哪里?”
“……”凌霄冷哼一声,“苏州,杭州都有,扬州正在筹建,马上开张。”
“好吃吗?”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凌大人为何这副表情?”虞沉画不明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她的天外飞仙曾经开玩笑要把她遣送到的地方是青楼。
“江宁、扬州两地的小丫头片子,要是被人贩子逮到了,就会被卖到碧月楼,”凌霄咳了咳,把“比如像你这样的”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接客。”
虞沉画愣了愣。唔,碧月楼原来是青楼啊,果然,那可是仙家跟凡人都留恋的地方。“原来凌大人的意思是叫民女小心被人贩子卖到青楼,大人请放心,这个好办,我女扮男装即可。”
“……”凌霄无语,我的意思是叫你别乱跑,你没听懂么?“作为同僚,我觉着,海大人的心思,怕是希望你在我这里等着,待他返程,顺道接你回家,而不是你去扬州找他。”
“哦……”虞沉画点点头,明白凌大人这是受人所托,好不容易找回来可不能又不见了。“那……这些天恐怕就要麻烦大人了,民女在此谢过。”
见她起身行礼,凌霄舒了口气。他将虞沉画安排在侧厢,遣婢女跟着,又叮嘱侍从留意。算算时间,海黎往返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就在虞沉画离开竹屋后不久,原本安静的林子又有了新的动静。
在确认没有人类的踪迹之后,白衣仙客返回了竹屋。他看到枕边那红丝带,嘴角不禁上扬。他将它顺手拾起,抚了抚折痕,心道那女子的手上功夫还真是一言难尽啊。“有趣的小家伙。”他喃喃道,旋手将那丝带收纳。于是,海国大司祭的袖中从此多了一条红绳。
倔察轻轻潜入,前来汇报,“大司祭,碧玉大家那边传来消息,扬州要直运一批东西到洛邑。小秦淮送人,说是要去给燕妃伴舞,还有就是,瘦西湖献宝,说是……”他犹豫着看了看正在沉思中的大司祭。
“不必忌讳。”
倔察得令,舌头打着卷吐出了两个字:“龙珠……”
大司祭没有如倔察想象中流露出愤怒的神情,只是眸子幽暗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了清亮。“这世间,究竟是贪婪的人多一些,还是愚昧的人多一些?”
听到大司祭自言自语般的问话,倔察不知该怎样接话,于是继续回禀瘦西湖的事情,“前不久,瘦西湖的湖中央突然出现金光笼罩的景象,扬州知府派人下潜,发现一枚巨大的夜明珠,有人揣测是龙珠……”
“既然金光笼罩,那大概是金蛋吧!”白衣仙客语气平静,却似带嘲讽。要是龙珠能如此轻而易举被寻觅得到,它又怎会是个宝贝?
倔察没想到大司祭会这么冷幽默,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只好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大司祭,他们既然要把那金光闪闪的……珠子,直接运到洛邑,说明他们把握很大或者至少那东西确实罕见……可是这里距离东海这么近,为何不请使者交通?”
“因为只有我们海国王裔才能鉴别,直送洛邑,送的是星云宫。”
倔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这珠子如果是假的……“大司祭,那银姬公主——属下的意思是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有人想对我们鲛族不利?”
白衣仙客拂袖垂手,踱步道:“两种可能性,一是地方官员欺下媚上,中原皇帝向来喜欢天降祥瑞这类吉兆;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要利用此事做文章。”
“这与苏州那边会不会有关联?”倔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扬州下手,声东击西?”
白衣仙客看了看眼前这鲛族少年,觉着他进步得很快,虽然他的推测算不上十分准确,但也把握住了问题的核心,孺子可教也。“这批东西是以苏州府的名义进京吗?”
倔察摇摇头,“不全然是,听说江宁府派了人监运。”
“扬州府的进献,江宁府没有理由横插一脚,除非他们也参与其中。”白衣仙客看似漫不经心的点拨,却让倔察洞悉了其中的奥秘。“啊,大司祭,属下知道了,定是织造总局替舞伎们量身定做了绡服,还有裹珠纱巾。”
海国进贡的鲛绡与海国出产的鲛纱皆由位于江宁的织造总局承揽,绡绸量裁成份后定期呈献宫廷,纱缕加工纺制后分销各地。
最早与海国做珍宝生意的边民,被夏皇赐姓海,他们成为东南一带经营海外贸易的皇商大族。于是当今上下令成立江南织造总局时,自然而然选定了海氏作为皇家织造。
曦光微微升起而后悄悄散落,有的在窗框间打了弯,仿佛被折到别的去处,如同踏入歧路,有的透过纸窗格直直射进,如同箭簇袭来。
海黎睡眼惺忪,他坐起身来癔症了一会,夜里睡得算是舒适,可是为何如此头沉身乏?他掀开床帘,拾起榻边的衬衣,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又弯腰拎起地上的外袍。莫非是昨晚喝酒喝得太多,喝失忆了,也不对啊,那样应该是和衣而卧才对。海府的教养,即便喝得烂醉,也不会把自己的衣物乱丢,这点他还是有把握的。所以,有人替自己更衣?他闻了闻手中的衣物,除了酒臭味还有香粉味,然后想起酒席间扬州知府曾把领舞千娇、百媚两女子唤来践行,可能是她二人沾染到他身上的脂粉气息,于是他垂手便把衣物丢在了一旁。算了,不要了。他换上了下扬州之前从凌霄那里借来的服饰,准备去向知府大人请安,然后尽快返程。
负责通禀的是门外候着的管事侯安。他曾是海家的内侍,海黎儿时就由他亲手照看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海老爷荣升江宁织造,统管织造总局,需要派遣人手前往扬州、常州、苏州、杭州等地担任管事,于是一些深得海氏信任的家丁便被安排了过去。侯安来了扬州,与扬州知府一直保持密切来往。此次进献,江宁能够与扬州共荣,对于海氏来说,侯安自然是功不可没,因为正是他最先将消息传回海府,也是他接应海协同的到来。
侯安前去传话时,扬州知府储孝南刚把千娇、百媚送走。侯安俯首替储知府正了正冠冕,然后退到梁柱旁等候海协同。
“储大人,”海黎远远走过来,行了一礼,“多谢昨日款待,下官这便要返程了,承蒙大人关照,想来圣上得此献宝,必对大人刮目相看,青睐有加。”
“海协同客气了,若得圣上恩宠,那自然是海老大人与本官的福气。在江南官场,本官还要靠海老多多提携。”储孝南显得十分谦虚,给海黎一种断不会居功自傲的感觉,虽然这个功劳还没有到手。
“储大人说笑了,应是下官需要您多多指点。”海黎微微礼让一番,很快回到正题:“昨日我们已经核对了运送清单,下官想着还是尽早启程为好,沿途的水师也可捎带护送,以防万一。”
储孝南当然知道海黎口中的“万一”指的是什么,江河湖海里的宝物如果被盯上,那可不单是防范土匪强盗的事情了。“那是自然,本官已传令替海协同清道。”
“下官谢过储大人。”海黎叩首,向储孝南行拜谢礼。
“不过——”储孝南抬手扶起海黎,语顿片刻,缓缓道:“方才,千娇、百媚两人向本官暂时告假,说是听闻师父秦羽娘染了风寒,两人就要赴京,不知何时可归,想要在临行前探望。我瞧着她二人泪眼朦胧,于心不忍,便允了她们半天假,随后本官会派侍卫护送她们尽快到江宁与大家汇合。”
海黎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虽说有些麻烦但也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于是便与储孝南约好后续事宜,踏上了返回江宁的水路。
虞沉画则由凌霄亲自送往渡口,将与海黎一行人汇合。不过短短一两天的时间,他便转变了对这小姑娘的看法,起初觉得她是未经世事的小惹事精,现在觉得她是有滋有味的游鱼飞鸟,若不是身份的限制,恐怕她也能在这朝堂之上宏图大展,亦或在江湖之中声名大振。
海黎见到毫发无损的虞沉画,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责怪她胡来,幸好是虚惊一场,否则他真是没法交差了,追一个常子游丢一个小姨子,这可真真是让人汗颜。他轻声与虞沉画嘀咕了几句,看她默不作声,知道她记住了教训,下次不再如此莽撞就好。
随后,海黎携虞沉画向凌霄道谢,言其相助之恩云云,言罢正要拜别,却见他也带着随从跟上了这扬州来的游船。“老兄,莫不是得了闲,要随我回江宁看看?”
凌霄嘿嘿一笑,朝游船里瞥了瞥,打趣道:“我这是要白替你做回护花使者了。都统大人要进京述职,我揽了打前哨的活儿。”
“如此甚好,凌兄可与我一道同行!”海黎转念又想,既然都统进京述职,若是有水师护送,岂不更是万无一失?他连忙问道:“都统大人何不与我们一同择日进京?”
“海港那边有匪寇私运商货,水师正在组织清剿,都统大人觉得事情出在述职的节点上心有不安,便亲自前去处理,又怕耽搁了时间,派水陆两组进京先遣小分队,说是小分队,其实就是我们两个校尉加两个侍卫。”说着,一行人都到了甲板上。
一声“开船”,一声“得令”,游船缓缓开动,斜转了方向往水道中央开去。海黎带凌霄前去自己所在的舱房叙旧,而虞沉画则倚在美人靠上看风景。
画舫烟浅,夕阳雾微。
虞沉画的视线由近而远,又由远及近,而后停留在船舫的祥云柱上,看那层层浮雕,沉思之时,忽闻舫内有嬉笑声传出,便转身朝内里看去。
呵,我说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运送需要游船,原来是歌舞艺伎啊。虞沉画这样想着,不禁悄然靠近内舱。忽然,她感到一抹暗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她怔了片刻,那个影子定格在她的脑海中,青衣短衫,似是一娇小女子,难不成是那群伎人里的一个?等等,哪里不对,束发的方式,还有身形不像——
“啊——”虞沉画惊呼,她看见方才那转瞬而去的影子又回转出来,便是她示警之时,内舱底下、舫角四周、游船顶阁嗖嗖嗖冒出十数个大汉。她心下一惊,难道又是流寇?定睛一看,齐齐的腰配弯刀,手持弓箭。原来,是我们的官兵啊!她刚喘了口气,要往侧面躲去,脚下的木板却突然松动,瞬间整个人都随那块船木掉进了底仓之中。
应声而动的暗卫见状,接连从船舫两侧下了底仓,惟有顶阁两个暗卫仍在上方待命。
虞沉画只觉自己像只沙袋颠上簸下的,还没来得及调整重心,整个人又被一双手逆势举起,冲上了甲板。
嚓嚓两声斜扫而过,虞沉画耳边两缕发丝直直断掉。这厮竟将我当作人肉盾牌!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下面一双手一边撑着一边往船舷方向拖去。想跑,没门!就在那青影即将跳入江中之际,虞沉画反手一扯,紧紧抓住他了的衣衫。
“噗通”,“噗通”……两个身影接连坠江,旋即消失在了水波深处。
青衫少年入了水,便似剑归了鞘,片刻不到便脱离了游船上方箭簇的射程。虞沉画则是迅速下沉,手指缝里还紧攥着零星纱线,那是她用尽全力生生扯到的衣料边缘,材质实在太过坚硬,恐怕指尖都已淌血。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把手伸进胸口留下证据。
她直直下坠,没有可以借力抓靠的礁石。虽然她很想努力浮上去,可问题是,她不会水!她是真的,真不会水……不是每个江边长大的孩子都会游水!城里的少女没有几个会的……她懊恼,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保命之长。她感到自己气息将尽,只恨那些官兵没有一个能赶来营救自己……莽撞是魔鬼啊冲动是屠夫!姐夫啊,对不住了,又没乖乖听你的话,照顾好阿姊与爹娘啊,还有记得帮我抓到那偷袭我的小子,话说他到底是人是鬼啊……
虞沉画的四肢僵冷,脑袋也快转不动了,记忆里的画面停留在底仓的震动之中,她记得,恍惚间,好像看到那青衫少年身侧冒出金光……
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她忽而张了张嘴,因为存气已经用尽,她以为江水倒灌,她必窒息而亡,却没想到有个光溜溜的东西旋转着滑入了自己口中。虞沉画的脑壳瞬间清醒,好似一股寒流从脏腑直震周身。就是这刹那间,她的呼吸能够自如了。她紧闭的双眼下意识微微睁开,看到眼前浮动着一个身影,在哪里似曾相识却又猛然间想不起来,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着,这躯体的主人,他的眼睛,摄魂引魄,海碧色的瞳孔……碧色,褐色,黑色,黑色,褐色,碧色……啊,会变色?
讶异,不解,庆幸,惊恐,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激荡着虞沉画的认知与意识。她晃晃脑袋,在确认了自己的境遇之后,微微动了唇,她问道:你是谁?
那人未语,只是缓缓抬手,水流如轿撵,很快便交错着将她周身扶起,向上托浮。
海碧色的瞳仁不见了踪迹……
也就是顷刻之间,一双手接着一双手向虞沉画伸来,她被水兵拉上了水面。游船上的官兵纷纷前来接应。海黎焦急得看着刚被驮到甲板上的她,凌霄则警惕地巡视周边,毕竟就在方才,游船里的宝物差点失窃,好在底仓中心有机关护法。
良久,虞沉画动了动,她想抬手,发觉自己的衣服巨沉无比,一时间没能抬得起来,她猛然一呕,顺势掩起衣袖,一口水吐在了长袖之中,一颗晶莹的水珠掉进了她袖间。她看了看四周,大家大眼瞪小眼,她只好又侧身呕了呕,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她嘶哑着嗓门道:我,我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吧……
闻言,海黎大舒气息,赶忙遣人把虞沉画送进了内舱,那里面有照看着舞姬的侍女,可替小姨子更衣。他似乎并不知道,虞沉画是自己随着那青衫少年落水的,而不是被故意拖进江里的。
虞沉画本想留作证据的丝线,也被她默默封存,她想再等等看,看看他们怎么说,看看那一青一碧还会不会出现。
你是谁呢?是鲛族,对吗?
她这样想着,想了很久很久,又这样呆着,呆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在同船的舞姬百灵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神情茫然。
虞沉画在更衣室里换了衣裳,就是朝百灵借的便服。她还用自己的发簪跟人家换了一个贴身香囊,好把那缕硬滑的丝线跟那颗透明的珠子收纳起来。然后,她便安安静静待在一旁,默不吱声。
见虞沉画靠在舱室里休息,海黎以为她是受了惊,便不去打扰她,可是凌霄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小妮子能从瀑流里生还,哪里会惧怕落水?
不过,虞沉画没有功夫在意他二人怎么看自己。她把那香囊握在手里,神情呆滞地回想着她所知道的关于鲛族的一切。
人族的家园在陆地,鲛族的故乡在大海,但并不意味着两者没有交集。正如有人类能够以海洋为生,同样,也有鲛类能够以陆地为生。鲛人中有一特殊种群,名为鲛皇,天生贵族,能够直接陵居于陆地。他们与人类外形相似,只是腹部或者背部有碧砂印记。普通鲛人若是上岸生活,则必须进行异常残忍的开尾之术,而且在开尾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要坚持练习行走,就像被断了双腿的人们重新接回骨头尝试复健。他们可以通过大海游进江河湖泊,也可以经过开尾走向陆地定居。起初,陆地与海洋的边民从事着物物交换的低等营生;后来,商人下海,鲛皇登陆,人类与鲛族的贸易发展起来。
鲛族的智慧并不差于人类,只是长期偏安在海角里的鲛人比较简单纯粹。那些涌向内地的鲛人们在与人类相处的过程中学会了争取更多的东西,渐渐地,他们开始占领湖泊,并在其周围建立陆上据点,湖泊里多是普通鲛人在繁衍,也有鲛皇在维持秩序,而陆上据点则多为贵族鲛人在镇守,也有普通鲛人进行侍奉或者奋力为商。
有财富的地方必然有不均,除了族类的内部演化差异之外,社会不均也加剧了等级分化。有人供他人驱使,自然也就有鲛人供旁类驱策,有买卖人口的生意,自然也就有买卖鲛人的生意。有的鲛人沦为奴仆,纺织做工或者吟唱卖艺,有的鲛人晋升富商巨贾,成为上等人的座上宾。
有利益的地方就必然有纷争,毕竟贪婪是万恶之源。鲛珠,鲛绡,鲛人脂,或者说鲛人本身,都是可以用来做生意的资源。利用鲛人逐渐成为一些人牟取暴利的途径。在鲛皇一族参与其中的时候,双方尚且能够维持表面的和平,可是当那些人与鲛人权贵也产生不可协调的矛盾之时,战争便一触即发。鲛皇一族的强大令中原王朝感到不安,这是一种生存威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于王朝统治者来说,如不铲除,任其兴盛,终为祸患。
于是,二十年前,夏皇永隆与海皇星龙,率领各自的族人进行了一场惨烈的领地争夺战。史称应龙之战,民间习惯称之为保卫战。对于人族,是捍卫自己的国度,对于鲛族,也是守护自己的家园。
二十年前大夏与海国的那场交战,对于鲛族来说很是惨烈,史官记载人族将鲛族从陆中与河湖尽数赶出,只留下一些手无寸铁的鲛人。那些鲛人,只有极少数幸免于难,仍为客商,但是地位也已大不如前,其余几乎都沦为奴仆或者等同于奴仆。他们有的被一直压榨着织绡盈利,江南的纺织大户都有鲛人苦工;有的被卖入青楼艺坊,被迫接客;有的甚至变作权贵的娈童与角斗士。由此,鲛人在市场上彻底成为流通的商品。
虞家自然也有鲛人织工,只不过虞老爷为人忠厚,待织场里的鲛人很好,把他们与雇工一视同仁。虞夫人对鲛族更是颇有好感,还曾帮助过一些受伤的鲛人回到河湖暗网进行隐匿。虞沉画不如姐姐虞沉音持家能干,没有怎么参与过家族事务,不过,她曾和其中个别鲛人织工有过来往。对于鲛人,她自认算不上了解,但也从未排斥,诚心以待。
从小到大,虞沉画每每听到评书在讲述两族历史的时候,总是义愤填膺,就好像人类代表了全部的正义,而鲛族代表了全部的罪恶。可是她的“老师傅”却对她说:虽然人族战胜了鲛族,却胜之不武。因为当年,有人用了毒计。
虞沉画以前不曾仔细留意也不在乎真相,因为那些对于她来说都太遥远。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似是鲛人救了自己。于是她决定去打探一些事情。
游船快速行进着,就要到江宁了。虞沉画隐约知道了这艘画舫是从扬州开往京都洛邑,在江宁的码头短暂逗留,载上织造总局的进献。
待靠岸时,已入了夜。海黎带着虞沉画返回海府,凌霄则在码头等待那两个领舞。回到府内,海黎都还没来得及和夫人虞沉音多说上两句话,便赶去与老父亲密谈。
就是在这两三天的时间里,虞家与越家动用了紧急存货,定制了上好的绡服与宝巾。海国进贡的鲛绡成品,每年由织造总局负责接收,派专人护送进京,呈献宫廷之后,由宫中贵人们进行择选,享用与赏赐。海国出产的鲛纱原料,每年也由织造总局统一征购,再由江南织造大户竞价分销,进行批量纺制,做成可以在民间流通的绡绸。在这个过程中,织造总局拥有了经营鲛绡的特利权,可以压低收购价,抬高竞销价,这是一种垄断。并且,织造总局还可以根据不同批次的鲛纱进行分配,将成色上好的原料留中,最后内定卖与跟自身关系密切的织造大户。虞家与海府结了姻亲,自然也加入到了皇商的旁系。而越家又与虞家定了亲,也便与海氏攀上了关系。这批紧急存货,正是由此前织造总局留中得来的优质鲛纱纺织而成。
海织造要用这些佳品与珍宝入得圣上与燕妃的青眼,从而稳固海氏作为江南皇商的地位。而扬州知府想要晋升,也需要倚靠海氏在江南的势力与朝中的影响力。所以海织造认为,他二人是在互惠互利。此次进献,由自己的儿子亲自护送,也可在圣上面前露露脸,好为将来仕途铺路。
河岸之边,渔舟唱晚,灯火零星,江风无眠。一叶轻舟载着两绮丽女子,女子双臂间挽着的披帛猎猎而起。这二人便是正在赶路的千娇与百媚。“姐姐,就要和他们汇合了,我们可千万得沉得住气,不能让那海大人看出端倪。”百媚下意识地将肩头的行囊紧了紧,因为她知道里面的舞服是坐实海氏之罪的关键。
“百媚,你说,我们真的能够扳倒他吗?海氏可是皇商大族啊!”千娇内心惶恐不已但也希冀得到肯定的答复。
“姐姐放心,只要我们悄悄替换了这几件舞服,那银姬娘娘必然能够一眼察觉,皇上定会调查此事,那个海黎自是吃不了兜着走!”百媚安抚着千娇,貌似十分愤然。
“可是妹妹,你说那人与我们萍水相逢,为何要帮我们?这几件舞服,似乎是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的。”千娇流露出不安的情绪,担心再次所遇非人。
“姐姐,这世间想要海氏倒台的可不止我们,海家肯定早叫人盯上了。”百媚看着千娇怀疑的眼神,只好给出一个合理的揣测:“这东西就算不是我们亲手替换,他们也会有法子在别处调包。我们既然与他们目标一致,不妨互相帮助。妹妹觉得,只要你我姐妹二人配合得当,海黎之事,宫里定会有肯为我们做主的贵人,就算我们命如蝼蚁,海府的欺君罔上也定然惹得龙颜大怒。这样的皇商贵胄,哪里经得起细查?海氏倒台,指日可待!”
行舟之下,一缕白影如同鬼魅一般附着,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沉坠,待舟船远去,才缓缓上浮。上浮之余,手边拎着一团青黑。
“大司祭,属下惭愧。”青黑团子里传出了声音。
“都说了是假的,你还非要去看个究竟。偷看还不行,竟然还敢大摇大摆闯到人家内舱。被发现了还需要挂着个小姑娘逃脱,真是丢本座的脸。”白影似是生气,说出的话却又像是在调笑。
青黑团子在水中蠕动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也不是大摇大摆,属下这身形,想做也做不到啊。至于那姑娘,就当作是还恩吧,毕竟我们此前救过她。”
白影拍了拍团子,幽幽道:“是本座救了她两次。”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潜水珠还留在她那里。”
团子冒出脑袋,咳了两声:“是,大司祭,要不要属下现在就过去,夺回珠子,顺便把她灭了口?”
“……”白影挥手把团子抛了出去,远远听到一声“噗通”。
没过多久,倔察便游了回来,“大司祭,属下知错,以后见到那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救她,她可是大司祭无缘无故救了两次的人族少女啊!那命也太金贵了点,所以得悉心照料。”
“……”白影无语。
“只是,大司祭,那姑娘又没有血海深仇,您这样救她,是不是太亏了点?”倔察仍在自说自话,仿佛在水中就如同在家巢,容易忘形,失了礼仪。
白影终于张了口,海碧色的眸子在暗夜里流转,如同幽深的星轨:“命运这事,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她就变成了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