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变奏
碧海深处,旋扇宫内。
“洛邑。”
回音螺里传回了这样短短两字,倚在珊瑚床边的女子不由得皱眉:也太过匆忙了,不提前知会一声,不过就算是知会,好像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女子身着赤红的衣袍,华丽似旋塔,裙身泛着波浪,如同水纹律动,裙领绣着一缕玄色领框,彰显着庄重。
她是海巫圣女,名叫澜漾。
巫族是海国的少数族裔,子嗣单薄。巫族的独门秘术惑心术由圣女一脉相传。圣女之音可魅惑四方心魄,教化海内生灵。为护圣洁,凡即任海巫圣女者,终其一生都身居大海,不得前往陆上。
澜漾起身,拨开扇羽镜,看到一抹白影逆流上行。她心有涟漪却面色平静。
回音螺与扇羽镜凭血誓认主,是海国修为高深者互通消息的法门,由双方通灵感应。澜漾幼时,曾与银姬共祭。后来,银姬和亲中原,宫中有大法师坐镇,又有鲛族逆徒相助,恐其破法感知密信,故而弃用。澜漾如今,只与大司祭互启法术。
大夏皇都是海国的噩梦。那里有专产毒药的托圾医堂,那里有法力高深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法师,那里有一再被法术驯化供人驱使的鲛族遗民。任谁前去,澜漾都会心忧,只是大司祭相对安全,因为那些毒药对他无效,那些逆徒无法探察出他的真实身份,他也是惟一有可能能与中原大法师相抗衡的修灵者。不过,他不能轻易出手,否则会暴露海国的底细。澜漾知道,为海国大计,他要做,便要做到万无一失。他即任以来,曾三次秘密潜入银姬所在的星云宫,传递关于夏都宫闱的重要消息,每次都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全身而退。而那些被派往托圾医堂与法师府的鲛族暗探,大都先后失去了音信。于是,大司祭将培养人族密探与策反鲛人逆徒作为刺探中原情报的既定方针。因为银姬的身份至关重要,所以星云宫,他向来是亲历亲为。此次前去,必是要与银姬联络,澜漾这样想着,尽管坚信他能平安归来,但也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地为他祈祷。
就在大司祭沿江前行之时,江宁口岸的游船也启程了。凌霄等来了千娇、百媚两舞女,她二人进了内舱休息。海黎则在府中与夫人虞沉音匆匆道别,临行前看了一眼正在安睡的小女儿,心中欢愉,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脸,没有过多耽搁,转身提起行囊便快马奔赴码头。与他一道同行的,是背着十二件舞服的侯安。海黎与凌霄下了底仓,海黎从行囊中拿出宝巾与绣盒,凌霄扣动机关,从卦口捧出那颗明珠,明晃晃的金光浮动着,让他一度觉得有些刺眼。内舱里,侯安将舞服交给领舞保管,在千娇接手的刹那,百媚的脸上露出浅浅一笑。侯安转身离去,上了甲板,与海黎、凌霄两位大人一同在船尾望江,桥栈的灯火渐行渐远,水道之上,又只剩下零星的渔火。
虞沉音彻夜未眠,她的眼睛跳动得厉害,不知为何,她有种不详之感,但是她并不能够揣测这种不详源自哪里。一大清早,她便更衣洗漱,前去妹妹的房间,把睡眼朦胧的虞沉画喊醒。虞沉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姐姐讲述这几天的经历,当然,坠瀑与落水的情节被她选择性忽略。
“你说,那常氏子游想必从一开始就是要为他阿姊报仇的,为何等了这么多年?”听着妹妹讲述案情,虞沉音既有惊讶,也有疑惑。惊讶的是妹妹的机智,觉得她这些年“游戏人间”也算是在不经意间获得了真才实学,疑惑的是常子游的复仇时机,似乎更像是一种巧合。
“我说姐姐啊,一个小屁孩哪里有什么力量,你说咱家若是落了难,你我该当如何?”虞沉画认为,常子游定在暗中积蓄力量,练就一身本领,自己强大了才回来复仇,至于他是如何确认凶手的,她也有些困惑,只是这一切应该都已经无法再探寻得知了,常子游很不幸,没人救赎,而自己很幸运,走哪都能路遇贵人。也许经年之后,虞沉画会改变这个认知,有时候,对于被害了的人来说,再被拯救,不见得就是件幸事,被救下的人,生不如死,还不如直接死在他被残害的人祸里。
“乌鸦嘴!”虞沉音轻轻拍了拍妹妹的粉唇,虞沉画也配合着假装紧闭唇瓣。“若是真有这种事情发生,作为姐姐,定然全力以赴保住妹妹的生路。”
虞沉画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作为妹妹,定然会为姐姐与家人,不顾生死。”她做梦也想不到,不是常子游没能早早替阿姊复仇,而是他压根不知道侵害他阿姊的凶手是谁。没想到意外入狱,在他即将刑满之时,稀里糊涂撞见一个刚入狱的老翁。许是见那老翁年纪大了,于心不忍,他便多照看了一番,却不想那老翁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风流往事,提及曾经奸污过的妇女,其中一例恰好与他阿姊被害的时间吻合。常子游当即便下了杀心,虽然身体不好,但总归是练家子,对付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画儿,”虞沉音扶着妹妹的青丝,“我们画儿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虽然如此,也是我们虞家的至宝,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姐姐还在,都会替你担待。”
看着姐姐温柔的神情,虞沉画感觉受之有愧,希望自己的顽皮不会为家里惹事就好。她听到“嫁人”二字,突然有些迷茫,与自己定了亲的明公子,为何想起他,不是和他一同出游的场景,而是——“姐姐,你说,什么样的人值得爱?”
“君子贵在品德高洁,心性宁静,顺时愿悯天下,难时临危而不惧。有情义,能担当,是为可托付终生之人。”虞沉音双目含光,眼波流转,熠熠生辉
“那姐夫是吗?”虞沉画看着姐姐痴痴的样子,下意识脱口问道。
“你可记得,我与你讲过我们的初遇?惊马之旁,我身之将倒,他迅速拉下披风,为我护身。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眼睁睁看我倒下,又或许直接拥住我的身子。可是他,既没有袖手旁观,选择出手相助,救了我而又没有亵渎于我,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他值得。”
他值得。
这三个字在虞沉画脑海里回荡了很久。她想起明公子双手奉还给自己的发带,举止看似温文尔雅,可问题是在这以先,自己的发带分明是被扯下来的!她想起在竹屋里折叠得齐整的发带,无论救自己的是人是仙,想必定是温润如玉的真君子,才能做得这样规矩。
阿姊,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值得”了。虞沉画在心里默默道。她的阿姊在陪她用过早膳之后,便去向海老爷请安了,留她一人在房间里歪头斜脑,冥思苦想。
海府的侍女传了信来,说是越家的明公子求见。虞沉画姗姗来迟,却见越明正与海老爷相谈甚欢。于是她还没踏入正厅,便掉头离开了。溜了溜了,反正去了也是说些无甚紧要的客套话。
七拐八绕、窜入市集的虞沉画盯着刚出炉的小笼包,正要伸手去够,噌地一下,包纸被一双纤白的小手拎走了。“海兰,你——我刚回来你就跟我抢吃的!”
海兰朝虞沉画做了个鬼脸,仿佛在说:“我就是偏偏喜欢跟你抢吃嘴。”然后大摇大摆往街道中间走去。
“喂,回来!钱是我付的!”虞沉画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没有胡子可以吹,气息只不过是吹回了鼻孔。她把铜板给了店家之后,拔腿就跑,牟足了劲儿打算千里追包。
就在虞沉画快要追到海兰的时候,海兰一个抖机灵偏移了身子,虞沉画没刹住闸,直直撞了上去。“诶呦——”“啊呦——”两声同时响起,虞沉画揉了揉吃痛的鼻梁,看了看差点被自己撞倒的人,也是个小姑娘,她自知有错在先,连忙道歉:“抱歉啊姐姐,我寻错人了。”
那姑娘把手从胸部移开,“谁是你姐姐啊!本姑娘有那么老吗?没早点嫁人也是我的错喽?”
海兰一听就知道这也是个恨嫁党,不由得上前套近乎,“姑娘误会了,瞧她鲁莽得,叫声‘姐姐’自然是为了表示恭谦。”海兰朝虞沉画使眼色,虞沉画嘟嘟嘴,应和道:“是啊是啊,小女子有错在先,还望姑娘原谅。”
那姑娘消了消气,道了声:“算我倒霉。”
海兰倒也没在意,虞沉画却觉得此女气量狭隘,拉起海兰就要走,海兰觉得不礼貌,便摆了摆手,接着道:“听姑娘口音,不像是江宁府的,可是来这里游玩?我们可以当向导啊!”
那姑娘抖了抖紫色的罗裙,半晌没有吭声,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海兰把手中的小笼包递给了她,“这是我们刚买的小笼包,闻着可香了,送给姑娘赔罪,希望姑娘笑纳。”
虞沉画朝海兰翻了个白眼,心道:借花献佛!看见美女眼睛就滴溜溜转,真不怕人家姑娘以为你是个小人贩子!
“喜儿,快跟上!”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三个姑娘纷纷闻声而望。“我得走了,这小笼包就当作你们的赔礼,不是我非要收哦,是你们硬给的。”那个被唤作“喜儿”的姑娘拎着小笼包大步流星朝人群中涌去,留下虞沉画一脸蒙圈、海兰一脸讶异。
那是我的小笼包啊,我何时硬塞给你了……
虞沉画鼓了鼓嘴巴,装作一副气嘟嘟的模样看着海兰,原以为海兰会安慰她,毕竟刚被顺走了一袋小笼包,没想到海兰伸手就捏住她的脸蛋,幽幽道:“啧啧,一看就知道不对称,瞧瞧瞧瞧,左边比右边小,看来需要本姑娘帮你提拉提拉。”
“……海兰,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虞沉画吧唧一巴掌拍到海兰的天灵盖上,海兰假意“啊”一声:“好汉饶命,小女子知错!”边说边转身。想跑,没门。虞沉画揪住海兰的小辫子,咧嘴大笑:“走吧,给小爷带路,今儿去前门吃烤鸭!小爷请客你掏钱!”
两个姑娘在前门酒楼里胡吃海喝一番,那食量没有惊呆店小二,毕竟她俩是常客,但却引得旁边的食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竖起耳朵听她俩的言谈,更是深感语不惊人死不休。
“为什么要送那姑娘小笼包,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虞沉画一口一只卷饼吞进腹里。
“一听她说话我就知道她恨嫁,感觉志同道合,所以就把赏心悦唇的小笼包送了出去。”海兰夹起一块蒸饺塞到嘴里,准备下咽。
“那可是我的小笼包啊!她抢了我刚出炉的小笼包!”
“那个越明到府上找你,你还娇滴滴地不肯出来见人家,结果他就开始跟海将军谈起江宁的大户人家哪个适合我!幸亏我溜得快,否则现在我就被押去挑选夫君了。”因为海老爷大腹便便,有将军肚,所以海兰私下里管他叫“海将军”。
“他那哪里是要找我啊,分明是想跟你们家套近乎,只不过借着我的名义罢了!”虞沉画喝着桃花酿,突然感觉火辣辣的,被盯着看的感觉不太好,“你选就选嘛,吆喝这么大声干嘛!搞得大家都知道你在选夫。”
“……我,我就是不想嫁人嘛!”海兰语结半晌,又道:“我出门前可是看见人家明公子带着礼物去的,我看是定情信物,你倒还娇羞起来了。”
“……他拿着定情信物去看你爹,这合适吗?”
“……”好像不合适,海兰也懵了,不过她没有说出口,跳过了这个问题,继续说些有的没的。
两人越说越离谱,说到最后感觉实在不能见人了,于是脚下一抹油,继续开溜。虞沉画打算去看老师傅,海兰则想在东市逛逛,便结伴而行。刚到中央坊,硕大的棕灰色招牌就突兀地出现在虞沉画的视野里。
“这杵着的是个什么东西?”虞沉画晃晃海兰,只听海兰嘀咕道:“这你都不知道,托圾医堂江宁分号啊!最近在扩建,要重新开张了,之前是个什么堂来着?诶呀忘记了总之就是他们附堂,听说这次京都来了人,要把它打造成江南最大分号,神医亲自坐镇。”
“呵呵好大的口气啊,我老师傅医术精湛救人无数可都不敢妄称神医,这什么来头就敢这般鸠占鹊巢?”虞沉画挑了挑手指头,表示不屑。
“西北、河南、川贵哪哪都有,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江南也有。”海兰一边解释一边往里瞅,想看看即将开业的顶级医馆究竟有多气派。
虞沉画寻思着,要是真能活死人、肉白骨,那岂不是要赚得盆满钵满?
哼着小曲儿,悠着小碎步,虞沉画摇着小脑袋就往东市胡同里钻,留海兰一个人在中央坊继续惊叹江宁分号馆内的富丽堂皇。
小老头子,我来啦!
虞沉画蹑手蹑脚走进一间小红瓦屋,看到老师傅正背着身子捣药,她伸出小手就要去抓人家翘起的八字胡,结果被老师傅反手钳制痛得嗷嗷直叫。“老师傅,我错了我错了,快松手啊啊啊!”
“小兔崽子,”坐在矮凳上的长者哼了一声,“几天没见你是身板结实了还是武功精进了,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长者看起来年纪不小但似乎也不算太大,大约比虞老爷大上一些,他是虞夫人的义兄,名叫邓棋,曾经跟随虞沉画的外祖父习医。按理说他应被尊称为舅伯,但是虞沉画没大没小的,习惯管他叫“老师傅”。
“嘻嘻,画儿这不是喜欢您所以想来摸摸您的八字胡嘛,您看您这吉祥富贵的模样,说不定我摸一下出门就发财了!”虞沉画继续挑逗她的老师傅。
邓棋瞄了她一眼,“呵,你个小丫头片子,想发财是不可能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那权贵命。”
虞沉画觉得胳膊有些瘙痒,开始抓痒痒,于是岔开话题:“瞧瞧我这细皮嫩肉的,每次来帮您喂蚊虫,您竟然都不心疼?”
“香盒底下有薄荷膏,自个儿抹药!”邓棋继续捣药,懒得心疼这小丫头片子。
虞沉画扒开香盒,拿出膏药抹了抹,觉得这次制作得气道够足劲儿够大,于是顺手牵了个羊把它装进自己的衣袖中。“听说有神医要在江宁,哦,不,是整个江南,抢地盘了。老师傅,我觉得你肯定跟那什么神医有得拼,就怕他们来头太大了,你会不会被影响啊,他们好像走哪就兼并到哪儿。”
邓棋一听便知她指的是什么,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严肃却又有些无力:“闺女啊,回家帮我劝劝你娘,最好啊最近回老家躲一躲,据老夫观测,凡托圾医堂出现过的地方,多闹鬼。”
虞沉画闻言,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么魔性嘛?欸,老师傅,你何时学会夜观星象了?还有,看起来你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他们到底有甚底细?”她一连数问,让邓棋只觉得这小丫头片子还是个孩子,根本没把老人言放在心上,索性就不跟她多说了。
但是虞沉画还是话痨,东问问西问问,就连二十年前的应龙之战都要提上几嘴,最后搞得邓棋忍不住了直接脱了靴子,把她连滚带爬地给熏跑了。
哼,每次都用这招,太讨厌了!虞沉画跑到门外,冲着红瓦屋跺跺脚,思想前后决定去虞氏织场找她认识的鲛人织工问问,虽然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或许能够多得一些线索。老师傅告诉她二十年前鲛族惨败就有托圾的参与。这些年来,老师傅又见了不少案例,怀疑是被投毒。
之所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因为虞沉画熟悉的鲛人织工是不会说话的,哑巴。那是虞夫人带着女儿们在河边嬉戏,无意间救助的鲛族兄妹,她们不知道那两个鲛人是从何而来,只见其满身伤痕,可能是逃出来的奴隶,也可能是被捕猎的商品。于是母女三人想都没想,本能地带那双鲛人兄妹回家,为其疗伤。这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虞夫人猜测,兄妹俩先天为哑童的可能性不大,许是受过创伤或是中毒,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遭人虐待,从此不愿口吐人言。
在虞家养伤,避过风头之后,他们便成为虞氏的长工。虞沉画抢着给那兄妹二人起了名字,唤哥哥阿默,唤妹妹予晴。那时她年幼,还时不时到织场与阿默、予晴玩耍。虞家对阿默、予晴很是照顾,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嗣一般,反而引得旁人不满,遭到邻里排挤。因为自应龙之战后,大夏王朝内的普通鲛人就被视为贱民,贵族鲛人的地位也要仰仗人族权贵之鼻息。虞家优待鲛人织工,更会招致其他织造大户的嫉恨,因为这种行为会影响他们对鲛人的压榨与获取的收益。久而久之,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伤害就愈演愈烈。为了让阿默、予晴好过,也为了让大家相安无事,虞夫人只得装作漠不关心,连带着两女儿都刻意减少到织场的次数,虞沉画又不涉家族事务,随着年纪的增长,便也几乎不到织场了。于是,人族少女与鲛人少年的情谊,也就淡了,最起码,虞沉画是这样认为的,她觉得这么多年了,阿默跟予晴都不肯说一句话,或许就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在他们心底里,藏着对人族的憎恨。
虞沉画虽然知道在替阿默、予晴疗伤的过程中,老师傅曾帮过忙,但是她并不知道,这对鲛人兄妹算是邓棋的研究病例了,关于他们为何失语,邓棋的医案标注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那些记录轻易不示人。一直以来,虞沉画也在纳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那就是大战之后大夏王朝内的鲛人数量变得极少,按理说,鲛人在陆上属于稀有品种,而且两个国度之间的界限已经划分得很明确了,为什么还是会有新的鲛人不停地出现在市集之中被贩卖?
小姑娘家自然不懂得,一块领地里,除了正常的繁衍生息,还有一种增生方式,我们称之为移民。只不过,非官方渠道之下,它被称作偷渡,当然,与之伴生的还有一个词汇,叫走私。
永隆皇帝与星龙海皇心知肚明,国诏明令禁止根本无用,边境的存在本身就是黑线。边民需要生活,流民还要谋生,族民还想发展,所以互通有无是必须的。
应龙之战彻底清除了鲛族全部的陆上据点,而大夏能够取得对海国压倒性优势的原因在于他们建立了一条毒沟,在海岸线外缘,凡经此游上岸的鲛人,必中骨毒,这是中原人研制的针对鲛人有效的特制药。所以,在保卫战中,陆上的鲛人失去了大海的后援力量,河湖里的鲛人又面临着剧毒,最终鲛族士兵成批惨死。
毒沟的存在,对鲛族来说是一条生死封锁线,根本无法正常穿越,除非抱以死志。惟有船运能够带他们正常登陆。只要控制着海港跟码头,大夏自然无忧,只要掌握着骨毒,海皇必然俯首。
海国无力抗衡大夏,也就无法禁止人类下海。海上捕捞业可不仅包括鱼类,还有鲛人。海国眼里的鲛族逆徒也会帮助人族设圈套围捕鲛人,参与贩卖、压榨,并最终从中渔利。此外,还有关于大海一切可作贸易的领域,都会有他们的出没。于是对于海国,这样一条被动的偷渡走私网就建立起来了。
另外就是那些曾经的鲛人流民、散居在内陆的鲛族子民,他们如果等同奴仆,新生的鲛人后代也会被当作商品流通,他们如果位居客商,孕育的鲛童后裔也很容易被人族权贵所控制。
应龙之战后,大夏与海国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两国的和约是以海国的退让为基础签订的,海皇去帝号,不过,海国是独立的国度,民间仍惯称之为皇,但在官诏上唯大夏独尊。和约订立后,两国颁行了友好及通商条例,规定了双方准许的往来行为。海国表示臣服的诚意,自然是纳贡,大夏也顺势而为,对织造、渔盐等核心商贸进行了官方垄断。再后来,永隆皇帝着户部官员对大夏境内的鲛族遗民进行登记造册,严格审查之后方可拥有子民身份。所谓子民身份,不过是为了显示大夏王朝对待异族恩威并施,实质上,鲛人在中原被视为贱民,但可与良民并立而存。
考虑到有些鲛人是被偷渡而来,有些鲛人则是偷生无户,于是在夏皇颁布的《鲛民令》中规定,各级衙门便宜行事,凡在当地居住满五年的鲛人,经考察合格后,可获得长期定居权,凡在当地居住满八年的鲛人,经审核通过后,可荣获大夏子民身份。这样一来,每年都会有一定的名额下放,合法收纳鲛民。这可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其实明明没有那么多五年八年的,也照样可以被买来使用,就如将无主地进行申牒造籍那般。即便满了五年八年,主簿官吏要从鲛人雇主和鲛民身上捞取好处,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阿默和予晴能够拥有合法身份,虞夫人破了不少财,虞氏织场也便成了这对鲛族兄妹长期的容身之所。这些事情,虞夫人向来不会告诉虞沉画,而虞老爷对小女儿宠爱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告知她这些背地里的弯弯绕绕。他们,包括她的长姐,都不忍心告诉她这世界白日里有多光明,黑夜里就有多阴暗。
当虞沉画蓦然出现在织场,阿默跟予晴都呆住了。她不禁觉得有些尴尬,自己明明是这里的一员,却好似闯入的不速之客。是该寒暄还是该肺腑,虞沉画也思考了老半天,良久,她终于打破沉默,拎起裙角走到两兄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见哇,阿默,予晴。”
好久不见,阿默,予晴,我是沉画。
阳光洒在织场四周,木织机上的丝线与单纱都仿佛镀了层金,就连纺成的纱绡与绸缎也增添了一抹亮色。光辉之下,来人更显得神采奕奕。阿默不再愣着,下意识将一只手背到身后,蹭了蹭,另一只手则将执令轻轻放下。执令是一根细竿,竿头磨得扁圆,方便进行技艺指点。虞沉画心下惊喜,原来阿默已经晋升监工了啊,可她却没有留意阿默背着手想要蹭掉彩染的辛酸,监工需要在场子里来来回回,手上脚上身上都难免挂彩。阿默看着盯着执令的虞沉画,嘴角忍不住扬起,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露出了腼腆的笑容。予晴则站起身来,她伸出手想要摸摸虞沉画,但似乎又很生疏,于是手指悬在了半空。
虞沉画记得,刚救他兄妹二人之时,予晴看到人影就很恐惧,听到人声就会颤抖,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那时候,为了让予晴减缓害怕的情绪、配合治疗恢复身体,小小的虞沉画就对她说:我们两个同时伸出手来,你摸摸我,我摸摸你,互相摸手心,你能够感知到我的温度,我也能够感知到你的温度,这种温度叫作真心。
这种温度叫作真心,虞沉画曾经多次猜测过这对鲛人兄妹的身世,也曾假想过他们遭遇的创伤,但是年幼的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世间的罪恶究竟可以歹毒到怎样的地步。她知道人类里有败类,但是她尚未经历,所以不知深浅,她只是本能地想要告诉阿默跟予晴:人类里亦有良善。败类不仅会毒害异族生灵,也会残害无辜好人;而善者愿意站出来制止恶毒,更愿意默默拯救众生。
经年之后,虞沉画回想起今时今日之景,她才明白,无辜被害者的感受,她才懂得原来时空造就的只是生疏,真正的隔阂源于:你是一个正常人,可我却不完整。后来,她终于懂得一个道理:贪婪是万恶之源,拯救却是万善之首。
虞沉画把微笑变作灿烂的笑脸,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半空中的那只手,揉了揉予晴的手掌心。就在那一瞬间,他们三个都释然了,仿佛儿时的陪伴这些年来从未缺席。
在安排顶班之后,三个小伙伴就出了织场,去了集市。虞沉画在酒铺里选了壶桃花酿,正要掏银子,阿默却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钱袋子。“阿默,咱们谁跟谁,这都要跟我客气,我可是会生气哦!”话刚脱口而出,虞沉画就后悔了,想来阿默也是想着他自己有了积蓄,所以能够付钱请同伴喝酒。因为他们三个都是这样的性格,有恩必报,恩怨分明,不占人便宜,有情有义。
虞沉画尬笑了三声,寻找可以补救的台词,“啊,音儿姐姐在这里有预支的款子,她是姐姐,不妨就让她来请我们!”阿默闻言,还是执意想要替虞沉画付钱,予晴拦住了他,使劲比划了几下,终于说服了哥哥。其实,那不是虞沉音在酒馆里的预留,而是海兰,那个大小姐的钱袋子经常走哪儿洒哪儿,好在虞沉画与海兰混熟了,知道她在哪家店铺放了钱,索性事后再还喽。
记了账之后,虞沉画带着阿默跟予晴去到虞家偏院,拿了酒杯,坐在院后的老树下,那里有石凳,还可以看风景,最主要的是,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人族少女与鲛人少年间的友好相处。一边喝着桃花酿,一边叙述着近期的经历,当然,说话的都是虞沉画,阿默喜欢静静听着虞沉画讲故事,予晴会时不时用哑语穿插着附和她,提及一些自己和哥哥的日常生活。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溜走,以酒会友随着夕阳西下戛然而止,即便如此也依然酣畅淋漓。虞沉画回到家,直奔后厨觅食,填饱肚子之后准备活动活动手脚。她听到婴儿的啼哭,循声而去,看到姐姐跟母亲带着小外甥女踏进了内院,先是吃了一惊,脑补亲家翁赶走坐月子的儿媳只因为儿媳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这初折子戏里的场景,认真寻思了一番觉着海老爷好像不是会这样做的人,于是定下心来,在母亲抱着小外甥女进了屋后,自己拉了姐姐询问。
虞沉音朝妹妹解释道:“海府来了京都的贵客,需要招待,我和公爹商量了一下,先和母亲带珠儿回家住一段时间,这样比较方便。”
“什么样的贵客,还能把主人的儿媳、孙女都赶了回来?”虞沉画嘟着嘴吐着气,心有不爽。
“你呀,别事事都表现在脸上,人家可是燕妃的亲姐姐。”虞沉音的言外之意就是,海府开罪不起这样的贵人,“燕妃宠冠六宫,自打先后去世,圣上未再立后,可满朝文武皆知,燕妃总理后宫,虽无后位,但有实权。”
虞沉画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加封贵妃?”
“如今圣上还未立太子,大皇子为先后所养,但曾意外坠马,落下了腿疾,二皇子文武双全,但母妃是西域异族,对储君之位于理不合,三皇子是燕妃之子,但年纪尚幼,如果燕妃早早便加封了贵妃,那宫中岂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容身之处?更何况先后所出嫡皇女又是圣上的掌上明珠,敕封金城公主,她尚未出嫁,自是会与燕妃角力。”虞沉音向妹妹陈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也好叫她对朝局有所了解。
虞沉画没有顺着姐姐的话风继续追问,而是跳了回去,“燕妃的姐姐为何要来江宁?”
见妹妹好奇,虞沉音便接着解释:“燕妃之姊朱为莺乃是托圾的总召,江宁的分号要大建一番,故而前来监工,并且要主持开幕仪式。”
“又是托圾?”虞沉画的脸上浮现了惊异和不安。
虞沉音闻言,有些懵怔:“什么叫作又是?”
“老师傅说,叫我劝娘亲带着我们暂时回海港避避风头,好像托圾医堂水很深,看样子是他夜观星象,发觉凡它出现的地方都会遭灾。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先撤,倒叫我们先躲着?”虞沉画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又摊摊手表示还没等自己问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被邓棋的臭靴子熏了出来。
“邓伯这样说,想必有他的道理,画儿你先回房里休息,我去与母亲再谈谈此事。”虞沉音也觉得奇怪,按说京都来人在地方扩建大型分号,挤占的应是地方医师的利益,跟平民百姓有什么关联?
虞沉画钻进了自己的闺房,倒了一盅茶水解渴,边喝边寻思,半晌前她曾询问阿默跟予晴是否曾从熟识的鲛族长者那里了解过二十年前的应龙之战,当时是不是有很多鲛人中了毒,听到“药毒”二字,予晴立即变得惊恐不已,阿默示意虞沉画不要继续询问,于是她便只好岔开话题,听他兄妹二人讲起前些天赶制的一批鲛绡,用作宫人的舞服,款式很是艳丽跟精致,此外,还专做了一条质地上乘的裹巾,据说是用作包装贵重的宝物。
扬州献宝,江宁送织,京都来客,托圾分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杂糅在一起,在虞沉画脑海里盘旋,她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为什么。她咬唇自言自语:哪里,到底是哪里?
扬州献宝,其中有十二舞姬是为燕妃伴舞;江宁送织,送的是舞服跟宝巾;京都来客,来人是燕妃之姊;托圾分号,扩建成为江南之首……这些,全部都赶在一起了,为什么会这样巧?
按理说,像朱总召这样的京都贵客,应是江宁知府进行接待,为何织造府却揽了下来?难道海府往宫中进献舞服,就是为了与燕妃搭上关系?不对啊,那也应该直接替燕妃做事才行。又或者,海府本就与宫中有所联络,趁着此次扩建,京都来了人,所以便赶着巴结?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海氏乃皇商,诸多旁支都是江南贵富,为了互利共赢,朱氏与海氏便自然而然走得近了些。
虞沉画想着想着,便有了乏意,打了个哈欠之后,自嘲道:我一个小姑娘家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跟我有甚关系啊,跟我虞家有甚关系啊,与其想这些,还不如睡个美美的好觉。
次日天蒙蒙亮,虞沉画尚沉浸在梦乡之时,虞夫人便已在红瓦屋了。原本邓棋跟虞夫人讨论的是叫她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家海港城避上一避,毕竟二十年前托圾投放的那些东西太过可怕,只是鲜有世人洞悉真相罢了。如今他们要在江宁建造如此大规模的分号,其背后恐有深意,难免牵连无辜。没想到邓棋越是劝说,虞夫人留下来的心就越强烈,因为她和邓棋一样,也想探察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其中的内情牵涉到他二人的另一位至亲程如礼。
这就要说到二十年前,他们尚且在海港城老家时候的事情了。那时保卫大战正酣,按理说朝廷应当派遣重兵把守海岸线,削弱海国的增援力量,然而事实上,东海沿线的码头都没能被封死,只是表面上有士兵守卫,普通老百姓看不出名堂,也不会深思,当时还是年轻姑娘的虞夫人自然更不可能多想。可是,虞夫人的亲爹凌柏方跟两个徒弟邓棋、程如礼却发现了问题。因为他们私下里救助了一些受重伤的士兵,不是人族,而是鲛族。凌家师徒瞧着那些已然丧失攻击力、性命难保但又异常痛苦的伤残鲛人,于心不忍,甚至还帮助个别鲛人进行了安乐死。无意间发觉他们见到的那些个受伤鲛人,似乎均有同类症状,于是怀疑有人投毒。并且带来的伤害,可谓相当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