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惊涛
虞夫人本姓凌,名清然,小字阿清。其父凌柏方乃民间大夫,却不喜开方,善于钻研医理外治之法,因其遵循“是药三分毒”之实理,秉持能不开药就绝不用药、能够外治就绝不下方的原则,多年实践,精通体针、耳针、眼针,就连手足之针也能运用得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并且发明了梳骨开穴之法,可谓排毒排淤之高手,只是他为人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且较为保守,仅将独到法门传授给两弟子与独女。女儿凌清然虽不承医技,但对梳骨之法略通一二。两徒邓棋、程如礼得了师父真传,并成为凌家的义子。
凌家师徒四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凌柏方为人传统,年轻时曾经历过家族剧变,故而偏安一隅,淡泊处世,在明哲保身之余救死扶伤。凌清然生性善良,为人仗义,乐于助人,人生信条便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邓棋性格古怪,傲然独立,喜钻研医术、研究病理。程如礼仁德有信,侠义心肠,遇事爱追根溯源、钻牛角尖,最要命的是,认死理。
当是时,凌家师徒在海港行医,遇见伤残的鲛族士兵,情况大都危急,四肢瘫软,骨痛蚀心。经银针取血,却验不出毒素。起初,凌柏方以针灸之法尝试救治,结合病情取穴扎针,镇静经络,缓解鲛人的痛苦,然则伤情反复,难以遏制,病因也无从查起。随后,凌家师徒在为鲛人针灸之余,辅以常规梳骨、刮痧磋摩之法综合诊治,略有疗效,但仍难以根治。纵然他们竭尽全力,被救的鲛人还是没能撑得住,维持数日之后相继死去。最后惟一救活的一个鲛人,是凌家父女在清渠边打水时捡回家的鲛人少年。
救助之法大体与此前类似,但是凌柏方更换了组合方式,他在仔细察看了少年的伤情之后,定点取穴,以凌家祖传的梳篦作为工具,并将银针嵌入篦栉,梳骨之法转为刮骨刺针,治疗之后,终于在银针出骨离穴的末梢发现了乌黑的药毒残留。经过一遍又一遍痛不欲生的残忍刮骨之后,奇迹出现了,少年的伤情得到控制,损伤折磨明显减轻。凌柏方再接再厉,又为少年持续治疗了一段时间。凌清然也在一旁照料,帮助少年复健。这是一个漫长的周期,治疗期间,少年尝尽了世间凄苦,光是用来咬合噤声的毛布都破了数十块。师徒四人又用了数位珍稀药材,替少年煎服,到最后总算是清除了余毒。
大战接近尾声,然而鲛族伤员仍屡见不鲜,就在凌柏方打算用这种方式救助其他鲛人之时,突然发现市面上的某些草药被禁止流通,包括为那少年服用的药材。如果私下买卖此类药材,一经发现,全家入狱。一份禁药名单在医药市场上流传开来,没有人知道其中内情。凌柏方还打听到,大夏朝内西北、中原、东北、西南、南境、东南六大药材供应商的种植园均被朝廷征用,派遣重兵把守。见此情形,凌柏方深感不妙,担忧自己此前暗中救助鲛人之事走漏风声,于是便举家迁离海港。
可是,程如礼没有走。确切地说,他没有走但是也走了,只不过不是避祸,而是深入虎穴。他以海港城为中心,沿着海岸线进行调查,察访鲛族伤员的情况。他想要摸清他们是如何中毒,源头在哪里,毒物又是谁所造。几经探察,他发现那些从海上登陆的鲛人皆中了毒,进而查到曾有京都来的一支特训队伍在东海海岸线投放了绵长的经纬之网,他推测那是一条人为编织的剧毒海沟。为了查清真相,他决意前往京都继续追查。
在程如礼初到京都之时,他与师兄邓棋尚有书信往来,可是渐渐地却失去了音信。最开始,邓棋没有察觉异常,后来因为联系不上程如礼,便托进京的熟人暗中打听,结果也没能联络到,就这样,程如礼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没了消息。
程如礼失踪的这件事情,邓棋与凌清然瞒住了凌柏方,因为考虑到父亲年纪已大,经不起打击更受不住忧惧,所以他二人谎称程如礼定期会有书信往来,在京郊一带居住一段时间后,又前往西域学医,成为了民间游医。直到凌柏方去世,他都没能等到这个徒弟回来看自己一眼,他临终之前一度认为此徒不孝,却不知程如礼早已遭遇不测。
程如礼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里,他曾向邓棋提及自己查到托圾制毒的蛛丝马迹,为掩人耳目,他选择了化名,继续进行调查。这个化名叫什么,邓棋不知道,怎么个调查法,邓棋也不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程如礼就消失了。
于是这么多年,邓棋一直暗中留意有关托圾的事情,知道它战后数年间迅速崛起,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在各地纷纷建立起分号,就算不是分号也有地方医堂依附其下,听其指令。他们每在一个区域建立一个大型分号,就会派遣总召跟神医在当地进行监工与示范。
邓棋发觉有人制毒再制药的秘密,并不是虞沉画所以为的夜观星象,而是因为程如礼的提醒,他留了心眼。这些年来邓棋曾秘密前往西北、河南、川贵等地进行调研。他发觉但凡所谓分号建立前后,那些地方都有莫名疾病爆发,说瘟疫不像瘟疫,说怪病不像怪病,说中毒也无从查起,最终他断定,他们在做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人们为了续命,再怎样昂贵的药物都得买来服用,为了缓解痛苦,就算是迷魂药也得定期用来镇痛,为了麻痹伤情,就连成瘾的药材都要天天啃食。
如果说,一块毒瘤摆在明面上,大家都知道它是毒瘤,便可规避危害。问题是,一块毒瘤,它披上了羊皮,大家以为它是羊羔,并且还是救人的仙羊,这可怎么办?最要命的是,托圾势力太强。
红日初升,灿黄的琉璃瓦映射着刺眼的光芒,重檐如波,高高翘起的殿角好似展翅之燕。朱漆门顶高悬着贵重的楠木匾额,“雁回宫”三字烫着金边,耀人夺目。
寝殿之内,珠幕隔榻,冰丝罗帐,羊脂玉铺。
床阶跪着婢女,正在替主子更衣。翡兰绉裙里白皙的肌肤透着迷人的香气,这尊玉体的主人抬起手裹上婢子提起的华袍。
待更衣毕,婢女又伺候着主子梳妆:“娘娘,今日以银蝶髻佩珠凤钗可好?”
梳妆台前的女主人看了看银镜,见婢子替自己束发未落青丝,满意地笑了笑,“就依你。”
婢女彩蝶心中暗暗舒气,藏在袖中的发丝又往深里去了去,这样一来,她的臂窝被掉发挂得有些瘙痒,可是面上却强装镇静,她忍住不适,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因为她知道,要是惹得燕妃娘娘生气,自己会有一千种惨死的法子,而宫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多嘴,圣上也只会浑然不知。
女侍层秋领着内务司的内侍曹修在殿外候着,彩蝶扶起燕妃,行了礼之后便退了出去。待层秋与曹内侍进殿之后,她将殿门关闭,在门外守着。
“东西进京了?”燕妃示意层秋给曹内侍看茶,曹修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道:“回娘娘的话,就要到了,预计明晚抵达京郊驿站,后日便可送进宫里。”
“那就劳烦曹内侍勤来汇报了,层秋,叫彩蝶带着曹内侍下去领赏。”
“是。”层秋鞠腰。“多谢娘娘。”曹修大福一礼。
待层秋回来,燕妃微微挑眉,边踱步边道:“陪本宫猜猜,这次银姬是会扫了圣上的兴呢,还是会保持缄默?”
“娘娘,奴婢觉得,所谓龙珠,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就连圣上也未必会轻信,许是会当作个吉兆虚掩过去。只是绡服一事,若是没有旁人察觉,星云宫那位恐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本宫就想个法子叫她必须说话。”燕妃自信满满,脸上浮现邪魅的笑容,“她自然无法预料到我们要对付的是海氏那些巨贾,江南的皇商一换,我们朱家可就真的是富可敌国了。”
雁回宫后殿的檐顶之下,倒挂着一道白影,白影倏忽翻转,轻轻落下,随即朝东南方隐去,及至一座冰蓝水晶宫内。
殿前海棠树上的银铃有规律地发出一阵清脆地响声,旁人听来自然以为这是因风而起。
这座宫殿的主人听到银铃作响之后,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继续保持原状,稍作休息之后,看似不经意间打开侧面的窗户,望着庭院里满目的星状流彩。
“娘娘,奴婢为您披件丝袍吧,小心着凉。”婢女幻云走到窗边,手捧一件薄衣,眼睛却朝窗外看去。
“不必了,这天怎会着凉?你退下吧。”女主人露出不悦的神情,朝婢女挥手之后便又转身斜倚窗栏。
幻云看着那银色的侧影,温柔如水却又不失厉色,心叹这位自己朝夕相伴的主子实在不是宫人以为得那样好拿捏。她语含惶恐地“喏”了一声,半鞠着身子退出了殿中。
一张浅笺从窗外飘进,银姬伸手接过,“所献有诈,所图海氏”,她默默读着上面的海文,然后将那便笺扔进了香炉。
旭日当头之时,虞清然才从红瓦屋里出来,面上拜别了义兄,嘴里喊着一定谨慎,心里却仍不愿听从邓棋的劝说。她没有直接折返家中,而是前往中央坊的托圾医堂江宁分号探察。虞夫人脚还没踏进坊里,便听见震耳的鸣鼓之音,待她走到医堂侧面,人潮拥挤,她才想起今天竟是其剪彩之日。她远远望着,看见了亲家公海老爷,看见了江宁知府肖大人,还有那位传说中的燕妃亲姊朱总召。她怕人多眼杂,便退到隐蔽的地方暗中观看,在斜拐角的茶摊歇着。只见那朱总召主持了庆业大礼,紧接着便与两位大人进行了剪彩仪式,在送走两位大人之后,又开始宣介王氏海广神医,一通夸赞之后,朱为莺举起王海广的手臂,两人共同宣布接下来将进行为期十天的免费义诊,为江宁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患有疑难杂症的百姓排忧解难。
旁边的观众群情激动,纷纷上前拿号预约看诊,医堂瞬间又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虞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冷眼望着那华贵三层楼飘着的旗帜。她遥思了片刻,拿出钱袋子付了茶水费,又将剩下的银钱全部给了店小二,托他做件事。她叫店小二自称隐疾,到斜对面的医堂看看情况,他们叫开什么药就开,能多开就多开,开完之后留着,她回头来取。店小二看这位夫人出手阔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次日,虞夫人找到店小二,小二说王海广神医排号太火爆了,他排不上,所以就排了医馆其他医师的号,说是药方都有经过王神医首肯。虞夫人取了药之后,将那药物分为两份,一份放在自己家中,一份则带到邓棋那里。
邓棋化验之后,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看着虞清然,“还是老样子,止痛药的成分跟迷魂粉类似,大保丸里面是催情香,续命丹里含有朝廷禁止流通的某些解毒药植。”他停了停,接着说:“为了如礼,我也曾三番五次前往内地,以游医之名探察真相。记得有次,曾接诊过一名孕妇,胎儿硬是顺产不下来,产婆没办法了,医师也都找遍了,没人敢接,最后叫我去瞧瞧,大人没保住,小孩剖宫出来了。后来我私下里问那产婆,那妇人以前是不是服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产婆说她服用过托圾医堂的保胎丸。老百姓不知情,那所谓保胎丸,吃不好可是会叫孕妇丧失顺产能力的。”言罢,邓棋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为了迅速垄断江南的市场,很可能会暗中投放某些难以查验的东西,然后再推出他们所谓的新药,名义上帮助百姓减轻痛苦,实际上让这些人余生苟延残喘大把撒钱续命。”
虞清然闻言,负手沉思:“阿兄是担心我或者孩子们不经意间染上那些药毒,所以才执意劝说我带孩子们暂回海港城,可是阿兄是否想过,海港城未必不是他们此次行动的辐射范围,毕竟二十年前那场惨剧,海岸线的鲛人没有几个活口。”
“鲛人危险的地方,有时恰恰就是人族安全的地方,他们对于海港城,关注点依然是海国。”邓棋眼眸流转,黑色的瞳仁发出幽光,“至于内陆,我研究过他们行动轨迹。百姓都有分隔,并非整片成批染疾,所以我猜测他们是有计划地精准筹谋。”
虞清然感到不可思议,用不敢相信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义兄。邓棋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淡淡道:“阿清你想过没有,他们可能下手的对象,下手的方式,跟下手的程度?”
虞清然摇摇头,她被邓棋问迷糊了。
“二十年前,对海国是毁灭性的打击,对托圾是牛刀小试,他们既然能够投放鲛人承受不住的骨毒,也就能够研制出控制鲛人的药物。他们既然能够使人中毒、慢性发作从而长期求诊续命,也就能够叫人很快毙命而查不出原因。”邓棋讲话掷地有声,听得虞清然心跳加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他接着道:“二十年间,无论官家民间凡与鲛族子民相关,无论正市黑市凡与鲛人流通相关,只怕皆有药毒渗入。托圾恐怕不简单,总让我觉得他们幕后有大西陆的操手。他们在我大夏朝内的扩张,看似漫不经心,然而各地医堂纷纷暗中归附,到底是经营不善还是受到胁迫?二十年间,本应是我夏国子民休养生息之时,毕竟我们与海国的争端在先皇高宗时期就已经耗尽民财了。圣上严查的贪腐、必除的积弊,难道不也是得势者借以打压的时机吗?二十年前对付鲛人,二十年间对付别人,二十年后对付的还要有谁?”邓棋拂袖,袖筒直直打在虞清然身上,她顿觉心惊胆寒,半僵着往后退了退步子。
“他们想要而不能够直接得手的势力、不能够直接插手的利益。”虞清然用左手掐住发颤的右手,一字一顿说出这句她自己都惊恐万分的话语。江南的生意,东南的经济命脉,大夏得以富庶的根源,织造、渔盐还有海上贸易,这些不正是他们尚未涉足的地方么?
原来这二十年间他们竟都用来耕耘布局了。
虞夫人记得亲家公曾经提过,燕妃初入宫时,身份并不是官家的秀女。朱家原是做香料生意的,与西域往来频繁,搭上大西陆的背景倒是极有可能。朱为燕本在制香局做宫女,不知何种机缘而与太子甫祈相识,收入殿中充作女侍。高宗去世后,太子登基,就在海国以为大夏进入国丧期,双方矛盾能够得到缓冲之时,新皇却已备战将发。恐怕甫祈身为太子之时,就已经在启用朱氏全族了,以一延十,以十展百,关联到成千上万个庙堂与江湖世家。
虞夫人想起前些年曾有滇北的流民逃到江南,她在施粥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姑娘碧儿,跟大女儿年纪相仿,于是她格外怜悯,甚至有想收留,没想到某天夜里碧儿突然从难民棚里溜走,次日她看到碧儿留下的书信才得知,那孩子原是当地贵族,因为家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家主被害。碧儿没入艺坊,因不堪凌辱策划多次之后侥幸逃脱,然而仇家势力太大,她几经辗转都难定居,又因逃亡路上所受惊吓过度,每到一处都不敢多待。
邓棋慨叹:“早年我就查到,那托圾本是朱老头的近亲所建,保卫战之后,规模壮大。随着圣上休养生息的政令颁发,他们便将其献给朝廷,帮助皇族弥补财政。让皇室以为那是皇族产业,每年都能以干股白白分成。他们幕后经营却并非如此。”
闻言,虞清然终于抑制不住恐惧上涌的情绪。
她惶惑:他们大费周章炼药,圣上怎会不知?难道就如此任由他们胡来吗?
虞夫人毕竟是一介家妇,不懂得“庙堂之内与江湖之里皆可有所知而有所不知”这个道理。
她害怕:如今女婿海黎已经到了皇城脚下,而亲家府里又住着京都贵人,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甚至惹人艳羡,可谁能知道这其中是否藏着暗流涌动的凶险与不为人知的算计?
正在她想而不敢想之时,忽闻“嗖”地一声,一支紫羽箭从敞开的屋门之外射入,直直插在了屋内的梁柱之上。
虞清然本就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见此情景不禁惊呼。邓棋连忙稳住了她,“阿清不必惊慌,来者乃是游侠,昔日我曾为他治伤,替我打探消息是他还恩的方式,不过这人一般不轻易露面。”他指向那支箭簇,箭尾插着短笺。他取下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由京都至苏州折返江宁,期间联络吴县等地世家大族。
虞清然听邓棋说完之后刚舒了一口气,跟着他看了信笺,内心的惊惧便又提到了嗓子眼:“阿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朱为莺的出行路线,她在入住江宁之前,先秘密抵达了苏州。”邓棋思忖片刻,接着道:“看样子,她已经替朱氏选定了一批人选,接下来,江宁,甚至整个江南恐怕都要变天了。”
“阿兄的意思是,这里的官场马上就要有变动甚至更迭?”邓棋没有回答虞清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可是虞夫人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带着颤音发问:“阿兄,那朱总召暂住在海府,究竟是怎个意思,看亲家公的神情,倒像是想与朱氏走得更近。你说,她会不会把海氏选作他们在江南的代理人之一”
“如果是这样,她又何必暗中前往苏州?要知道,海氏一族全为朱家所用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邓棋冷冷哼了一声,看着虞清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也沉默了,良久后叹道:“这些年来,如果说我们被世人教会了什么,阿清我想你应该清楚,那就是伪善。你知道朱为莺她这总召之职到底是做什么的吗?对外假宣,对内封锁。如果有旁观者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向他们投去质疑,或者有医师像我们这般看出了端倪,暗中进行调查,还有,那些无辜受害之人,倘若想要申冤,她就会用一些手段去处理掉一些人。”他又停下,犹豫片刻之后,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阿清,为兄要提醒你的是,伪善远比恶意更歹毒。”
伪善,远比恶意更歹毒。虞夫人带着这句话离开了红瓦屋,她没有再跟义兄邓棋商量去留的问题,一番交谈下来,她必是要将孩子们先行送走,只是在这以前,她想再探探那个朱为莺的底细。因为说到底,这不是虞家一脉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它可能会牵涉到整个海氏与海家宗亲。
就在虞清然离开后不久,邓棋准备关门歇业,打算根据目前探察的信息,完善自己的应急预案,却瞧见一个老汉步履蹒跚而来,跌跌撞撞扒住将要合上的门缝。邓棋本想拒诊,但是看那老汉的模样似乎有些危急,无奈之下只得放他进门。
问诊与把脉之后,邓棋有几分惘然,虽然这人脉象算不上平稳,有些许基础病,但根据自己的经验,似乎不应该呈如此爆发的病症:浑身疼痛;四肢无力;剧烈耳鸣;严重眩晕;伴有抽搐……
“照老兄方才所言,发病七日左右,重症五日,期间可有去别的医堂求诊?”邓棋在做初步判断之后,继续与老汉交流。
“前儿去过前门那两家医堂,医师没看出名堂来,昨儿有想到托圾求救来着,但他们偏门的小厮看我这颤颤巍巍的样子,给我拦住了,我、我没有力气跟那厮理论,又到了中南坊的医馆,大夫也没有瞧出所以然来,听镇上的人介绍找到这里……”老汉解释自己是如何寻到邓棋处求诊。
“镇上人,老兄家住哪里?”邓棋不经意发问,得到一个“七里屯”的答复,那个镇子有条称作七里渠的水渠贯穿其中,屯田之后就被称为七里屯。邓棋思及此,接着问道:“老兄近来所遇可有异常?或者说发病前可曾喝过、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
老汉痛苦地呻吟着,想了会,“八九天前的夜里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时候一不小心栽进水道里了,顺着漂啊漂,太重了起不来,泡水泡得晕晕乎乎,最后伏在渠边……”
“渠边有人看到你么?”邓棋的眼光忽如鹰隼。
老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看到别人算么?我记得隐约看见有人抱着罐子在不远处舀水舀来舀去的,我本想喊他捞下我,但是当时不知怎得感觉喉咙里跟灌了药似的发不出声音……”
邓棋闻言,很快便把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大概。他寻思,这人的症状很可能是中了不显脉象的药毒,那抱着罐子的搞不好就是投毒的,撒粉之后冲洗瓦罐被当作舀水。既然敢投进水渠之中,应是长期服用之后慢性发作,不易被人察觉,在随后的时日里由他们开药救治。老汉之所以发病如此急速是因为他误入水源、七窍浸染并且周身浸泡。
至于究竟是如何制得于脉象之不显,于银针之无察,恐怕原理与骨毒相似,针对躯体特定之处进行直入性侵袭,比如骨骼,经络或者某个部位。
邓棋替老汉扎了体针,并运气循行,尝试找到老汉体内的排气口以便促进毒素向外排出,可是费尽力气仍然非常困难。他一度准备使用梳骨之法,拿起篦子的瞬间,想到托圾就在眼前,一旦此法传了出去,且不说效用如何,恐怕自己会连带着遭殃。思及此,邓棋叹息作罢,继续用针在老汉七窍之处刺了刺,微微放血,并在他耳背侧缘嵌了两针皮内针,结束了此次治疗。
待老汉起身时,已觉得轻松许多,邓棋前脚把他送出门,后脚就锁了房门,飞速窜向七里屯,把老汉远远落在后面。
虞夫人在前往海府的路上碰见了海兰,这让她造访海府的理由落了空,她本想借口找海老爷接海兰到虞家玩几天,顺便会会朱为莺。她见海兰携带了满车的补品,说是替父亲送礼。
于是,虞夫人索性直接跟海兰说正巧自己想要接她到虞家待待。就这样,虞夫人便与海兰同行,在车里听她讲这两天她口中的新鲜事。
海兰并不知道虞夫人的忧虑,更不知道托圾的秘密。她知道的无非就是江宁先来了位王大神医,又来了位朱大总召。由于燕妃的关系,海府承揽了接待事宜,并且海将军受邀参与了剪彩仪式。
虞夫人向海兰询问朱总召的情况,海兰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说这位朱姨甚是和蔼可亲,把自己当亲闺女看待,说了很多体己话,还给自己拿了京都的特产,并且给自己推荐了许多养身药品。听着听着,虞夫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到了虞家,海兰抱着一大份补品先去看了嫂嫂跟小侄女,小聊一通后,又拿了些东西奔到虞沉画的闺房里去。
“小画子,喏,你未婚夫君上次落我们家的……定情信物。”海兰用调戏的神情调侃虞沉画,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大字,虞沉画咽了咽吐沫,翻了个白眼给海兰。虽然面上很不屑,但是她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礼物。她打开裹在外面的紫檀盒子,见里面是一枚红玉指环,感觉价值不菲。她忍不住摸了摸,拿起来又放下,很是踯躅,实在不知如何处理,只好一屁股坐到茶桌边发呆。
虞沉画盯着那红玉指环,她抽出一根纱线环绕其间,然后提溜着它晃来晃去,就这么晃了一炷香的时间。海兰坐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品尝着雅香楼的新品彩虹酥,七种花酥组合在一起,色彩各异,快吃完的时候,她终于有功夫抬眼看了看被晾在一旁的虞沉画,只听虞沉画蔫蔫道:“我的小兰兰啊,你说,这玩意儿放进当铺里值多少钱?”
海兰张了张口,又闭上,把嘴里的糕点咀嚼完毕之后,再次张口:“你怕不是猪油蒙了心吧,人家明公子送你的定情信物也要当了?”
“你想啥呢,我的意思是,他送了这么个东西,我得知道当铺里的价钱,回他个礼。”
“好说好说,我直接带你去银楼里打一对百年好合。”
“我没那么多钱!”虞沉画假装气鼓鼓瞪着海兰,海兰忍俊不禁,觉得这话实在好玩,“我没那么多钱”,越想越是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只见虞沉画的表情从气鼓鼓变成了冷冰冰,于是她赶忙悬崖勒马,收住笑脸,转移话题:“你猜,我清早去哪儿了?”
虞沉画斜睨海兰的嘴角,上面还粘着酥皮,“难道不是亲自去排雅香楼了嘛?”
“非也非也,”海兰摇摇头,“我去给我朱姨撑场子了。”
“朱姨?两天不见,你啥时候多了个姨娘?”虞沉画脑补海将军纳妾的场景,暗叹“啧啧”。
“就是那托圾朱总召啊,住我们府上的贵客,人可好了!她让我管她叫姨就好。”
原来是这样啊……虞沉画无语,看着海兰兴高采烈的样子,想了半天挤出一句:“哦,恭喜你多了个贵戚!”
海兰继续美滋滋道:“你还记得喜儿嘛,我买补品的时候撞见她了。”
“当然记得……”抢了我的包子。
“你猜,喜儿贵姓?”
虞沉画脱口而出:“难不成姓朱?”
“非也非也,她姓吴。”
吴氏乃苏州吴县大族,本在大夏朝堂也据有一席之地,然数十年前族道中落,朝中没有可以倚靠的势力,地方也就没有可以守住的家业。姑苏吴氏如今能够得以勉强支撑,全靠一个上门女婿,吴信庸,他娶了朱家大女儿朱为莺为妻。在朱氏宗亲献上托圾之后,官家特设行医署,提拔吴信庸为行署令。
“姑苏吴氏?行医署行署令家的族亲?”虞沉画信口胡诌。
“这你都知道?”海兰惊奇反问。
并不是虞沉画见多识广,也不是她知晓朝局,只是因为曾听老师傅邓棋提及官家所设行医署,掌民医资质之认定,她记得行署令这个位置上的吴姓官员很多年都没有变过。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猜了个准。“喜儿是和家里的亲戚同来江宁吗?探亲还是相亲啊?”
“听她说她是随族里的长辈一同到的,就住在喜来居。还有哦,朱姨的夫君就是行署令吴氏,是喜儿的婶母,感觉我们还挺有缘的。”
虞沉画瞄了一眼海兰,终于听懂了海兰想说的重点原来在这里。“既然如此,那朱总召为何不叫喜儿一同住在你家?”
“我和喜儿互通了身份之后,也想叫她到府里坐坐,可是她说这次来江宁是和她婶母分开走的,朱姨在吴县专门叮嘱了的。她也不懂为什么,她猜测可能是她婶母想在这边替她寻门好亲事,没有带她与族人直接在身边,这样比较方便暗中考察合适的世家公子,再者可能海府接待那么多吴家的人也不合规矩。”海兰乌拉乌拉解释了一通,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虞沉画打断了。
“等等,我记得我姐姐说朱总召是直接从京都来的,可是听你转述喜儿的说法,那位朱总召应是先去到吴县然后再折返江宁?为什么要隐瞒行程啊?”
海兰怔了怔,虞沉画这么一问倒也给她问懵了。就在她二人闲扯家常之时,虞夫人与大女儿则在书房密谈。听到母亲与邓伯的担忧,虞沉音也变得紧张起来,可是作为儿媳,夫君又不在身边,该怎样提醒家翁?毕竟这些都是揣测,未经证实,甚至还牵涉朝堂秘闻。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叫乳娘带着珠儿暂且到海港待上一段时间,待局势明朗,若江宁无事,便可差人接孩子回府。
七里渠边,邓棋用小葫芦存了水源样本。然后,他拿幼鼠做起了实验。投喂的吃食皆经渠水浸泡,并以渠水灌肠。一系列操作之后,他又将小鼠泡在舀了渠水的木勺中。另有对照的三只小鼠,分别是:鼠二耳鼻口多次洗灌渠水,鼠三以体针行创面浇注渠水,鼠四正常使用渠水供饮。他要等一个验证的结果,一个在他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答案的结果。
只是,邓棋没有想到的是,他救治的老汉,此时此刻正在托圾分号里寻求神医的看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自然无法轻易赢得重症老汉的信任,当他经过针灸暂时减缓了些许痛苦之后,第一想法就是以一个能够正常排号的病人的身份前去向神医求助,他自然想不到,就是这一去,竟叫他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