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浩浩荡荡的车队、马队在皇城内整装待发,队伍从神武门以内、顺贞门之外开始,一直延伸到英华殿北面,恭送的人聚在钦安殿,井然有序的侍立着。
马车按照位份排列,第一辆是乾隆的车,第二辆是太后的,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依次为皇后、令贵妃、庆贵妃。按照惯例,嫔位以下没有专属的马车,因此容嫔、永常在、宁常在都坐在太后的车上近身服侍太后,还有两个太后的贴身宫女,也在车内伺候。皇后、令贵妃、庆贵妃也都各有几个宫女随行,其中皇后的车上还有一个琅玦。
第六辆马车是特意为荣王府安排的,但永琪不肯坐车,仍像从前一样骑马走在车队之前,与傅恒、福隆安、札兰泰等侍卫一同开路。瑛麟和懿泽自然是坐在这辆车里的,此外还有两个服侍瑛麟的丫鬟。懿泽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够格带丫鬟了,在随行人员的花名册里,懿泽的名字是跟瑛麟的丫鬟写在一起的。这也就意味着,对外来讲,车上坐的只有瑛麟一位主子,这辆马车等同于是荣王妃的专车。
此外,后面运载行李的骡车难以计数,约有四百余辆。马车、骡车的前后左右都是骑马的侍卫,约有两千五百余人。
清点人数完毕后,大队人马从京城出发。
走在路上,瑛麟闲坐无聊,除了偶尔掀开布帘看看窗外,也就是看看对面的懿泽了,而懿泽是懒得看瑛麟一眼的。
瑛麟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她对懿泽总有一肚子的疑问,以前关系融洽的时候,懿泽隐瞒了真实身份,她也就问不出来。后来懿泽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可她们两个却已经翻脸,她更加无从知晓。
现在两人同坐一车,车上的时间实在漫长,瑛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跟懿泽说起话来:“我就纳闷了,你在府里都不大愿意跟王爷见面,为什么还会同意跟王爷出门?王爷外出了便没人去打扰你了,你不正好有大把的时间修炼吗?”
懿泽头都不抬,就像没听到一样。
这个态度,在瑛麟的意料之内,她继续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我跟着王爷出来了,你就也得出来,以免我独占鳌头,是吧?”
懿泽还是不言不语的。
瑛麟悠哉悠哉的笑着,笑道:“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我说十句话,你都未必应一句,起初我和姐姐还怀疑你是哑巴呢!难得入京后看到你变开朗了,我们好了几年,现在你又这样了,倒让我觉得好像回到小时候了。”
懿泽淡淡一笑。
瑛麟问:“你笑什么?”
懿泽道:“外面的人都说福晋病后身体孱弱,无力照料贝勒,因此转交给胡格格抚养。我今天看到你,果然是病的不轻。”
瑛麟早就知道,懿泽现在但凡开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也就不觉得这个讽刺有多不顺耳,仍然满面笑容的回应:“不错,我是病的不轻!为了王爷,以前忍不了的,我现在都能忍!我既然连你都能忍得了,自然更能忍得了胡嫱。她那样的出身,就算抢走了绵亿,又能如何?倘若有一天绵亿有了出息,受益的也只会是我这个嫡母和你这个生母,横竖都轮不到她,她左不过是白效力,最后还是得给别人做嫁衣裳!”
南巡的队伍行至德州府后,乾隆下令停下歇脚,并赏赐了前来接驾的大小官员。宫人皆知,自孝贤皇后在德州薨逝后,德州就成了乾隆每逢出巡必驻足的地方,而且因为孝贤皇后是死在船上的,所以乾隆每到此处都要泛舟。
这一次也不例外,乾隆又让人备下船只,登舟缅怀过去。在船上吹着风,乾隆想到了孝贤皇后,也想起了飘然远去的香妃,然而此刻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令贵妃。
在这个时候,没人敢来打搅乾隆,就算当地官员们有诸多国事等着面圣,且好不容易等到圣驾来临,也不会在乾隆下船之前来启奏。
皇后带着庆贵妃、琅玦,还有永琪、瑛麟、懿泽等在江边散步,远远看到乾隆伫立在孤舟上,而令贵妃站在不远的地方,都只是默默的看风景。
琅玦低声问永琪:“你说皇阿玛此事此刻心里想的是孝贤皇后还是香妃?还是身边的令贵妃?”
“圣意难测,莫要瞎猜!”永琪咳嗽了一声,示意琅玦,要注意走在他们前面的皇后。
皇后一直眺望着乾隆和令贵妃,心里应该不舒服。
琅玦意识到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忙改口说自己的往事:“五哥你不知道,上次我和胡嫱也是在这个地方……”
还没等琅玦说完,永琪又使了个眼色,目光的余光瞟过身后几步的懿泽。
琅玦无奈的吐了口气,真是说什么错什么。
过了一会,他们看到船上的乾隆和令贵妃开始相互谈笑,令贵妃的笑容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不知他们聊了什么,只是几句话之后,乾隆就将令贵妃拦住怀中。
庆贵妃见了,怕皇后心里不舒服,便笑向皇后建议道:“皇后娘娘,水边风大,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舟车劳顿,也该歇一歇。”
“水边风大,船上不是应该风更大吗?”皇后似笑非笑的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几个小辈说:“赶车这么久,你们也都该累了,不必一直在我跟前立规矩,想要回去歇着,或是到别处转转,就只管去吧!”
琅玦早就想撤了,她一路与皇后同乘马车,要聊的早就聊完了,这样一大群人在一起的确不自在,尤其庆贵妃是她不太熟悉的长辈,因此立刻向皇后、庆贵妃告退。
永琪也向皇后、庆贵妃告退,于是都各自散了。
官员们早就为乾隆南巡准备了下榻之所,地方临时行宫不比京城,装饰虽然也竭尽奢华,空间难免还是小了点。傅恒总揽此次南巡的主要规划责任,根据随行名册、以及揣摩圣意,安排了各位主子的住处。
然后尴尬的问题来了,荣王府的人自然而然的被视为一体,安排了一间正房和一间配房,不必说,正房肯定是为永琪和瑛麟准备的,而配房是为府中随行的丫鬟准备的。
永琪提前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问题,以至于到了跟前感到为难,一时也想不出解决办法,晚膳过后,他便不敢回房休息,一个人躲了出来,在院子中看到了琅玦。
永琪一阵欣喜,忙追上了琅玦,兴奋的说:“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能不能帮帮我?”
琅玦问:“什么麻烦?”
“我不能和瑛麟同住,你能不能找个理由把她叫过去陪你?这样我好把懿泽从丫鬟房里接过来!”
“五哥,你傻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我那里有一个福隆安吗?我怎么把万福晋叫过去?”
永琪愣了一下,他当真是昏了头了,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该如何逃避瑛麟、挽回懿泽,竟然忽略了琅玦早已出阁,不似上次出门时那样单独住了。
琅玦轻叹着气,对永琪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排你和万福晋同住,应该是阿玛揣测了皇阿玛的想法才这么做的。现在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重新安排肯定不太可能。幸好我们在德州不会待太久,接下来你可以悄悄跟阿玛知会一下你的意思,但把你和万福晋分别安排肯定是不行的,你只能要求给五嫂独立的住处,她虽然没了名分,也是你儿子的娘,不该与下人挤在一处的。按理说,阿玛不可能不知道五嫂的特殊身份,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永琪没有再提自己的事,关心琅玦道:“那你呢?你和福隆安都僵成这样了,你还能接受跟他同床共枕吗?”
琅玦无奈的苦笑着,反问道:“如果我能接受,都这么晚了,你会在这儿碰到我吗?”
永琪深感其意,两人一起走到花园,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永琪分析道:“傅九叔一定是希望你和福隆安和好,才故意这样安排的。”
“我当然知道,这也是皇额娘的意思……”琅玦闷闷的扶着围栏,带着些许生气和埋怨说:“可恶的是,福隆安先一步占住了屋子,害得我现在没地方去,阿玛又被巡抚大人给请走了!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永琪愁眉苦脸了一会儿,若是他在外面晃悠一夜也就罢了,琅玦毕竟是个女孩子,岂能在外面受冻?他想了想,只能暂时委屈懿泽与丫鬟们挤在一块儿了,于是凑到琅玦耳边说:“咱俩换换地方睡,怎么样?”
“啊?”琅玦瞪大了眼睛,惊愕的问:“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跟万福晋不熟,一块住虽然不习惯,但至少我俩也没过矛盾。你跟福隆安上次相互说话都那么难听了,现在突然跑过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永琪笑道:“福灵安的功夫了得,我是自愧不如,但福隆安,我还不至于打不过吧?他要真敢动手,我正好教训他替你出气!”
琅玦半信半疑的唏嘘着,永琪看夜色越来越深,生怕琅玦再着凉,只管哄着推她去了瑛麟房中,并交待瑛麟要照顾好琅玦。瑛麟一直在等永琪,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永琪把琅玦送了过来,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以礼相待。
安顿好了琅玦,永琪只身来到福隆安房外,房中的灯是亮着的,门也是半掩着的,显然福隆安其实为琅玦留了门,而不像琅玦说的什么福隆安独自占据了屋子。他往宽宽的门缝中伸头悄悄看了一眼,福隆安的确是斜躺在床上睡着了,但没有盖被子,身上穿的还是外穿的衣服,连鞋子都在脚上。由此看来,福隆安应该是在等琅玦时不知不觉歪在床上睡着的。
这么一看,永琪觉得福隆安对琅玦其实还是有感情的,可眼前重要的是,今晚该怎么睡呢?正月的天,夜里还是挺冷的,他只不过想找个冻不着的地方睡一觉,哪怕坐着也行,并不想叫醒福隆安。于是他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房门,进去就把灯给吹了。
灯光的骤然消失惊醒了福隆安,他突然坐起,恍惚看着门边像是一个人影,低声问了一句:“琅玦,是你吗?”
永琪听到福隆安是误以为琅玦回来,感到一阵尴尬,正在犹豫如何是好,没想到福隆安已然站起往这边走来,并向永琪伸来了手。永琪本能般的推开了福隆安的手,更加觉得尴尬,此刻真是进退两难。
可是这么一推,福隆安似乎认定了进来的人就是琅玦,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福隆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以为你去皇后娘娘那儿,不会回来了。没想到……真的很谢谢你能回来。”
永琪屏气凝神,听到福隆安这样的温声细语,他很想知道福隆安接下来会说什么,也好替琅玦判断一下这段婚姻是否值得继续。
果然,福隆安继续说了:“在来这儿的路上,阿玛跟我谈了许多,我也考虑了很多。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清楚,你跟我大哥之间不可能怎么样,上次的事,我是真的气糊涂了,札兰泰在众目睽睽之下送我一顶绿帽子,你没有亲眼看到,无法想象我到底有多难堪!我喝了很多酒,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醉,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了,当时是真的有点不想活了。后来好多天我都一蹶不振,我额娘让人对你下手的时候,我心里很麻木,就想着大不了大家一块去死……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经过阿玛的开导,我终于想通了,所以我向你道歉。你知道,我本来年纪比你小,额娘又什么都替我做,以至于我更不成熟,但从今以后我可以改,请你原谅我好吗?”
永琪听了这番话,十分后悔跟琅玦建议什么换房睡,这真是个馊主意,他应该力劝琅玦回来才对。若是琅玦能亲耳听到福隆安如此诚挚的解释和道歉,说不定他们之间会有转机。
福隆安见对方没有什么回应,以为是被自己感动了,心中一股冲动,就抱了上去。
“别……别……”永琪浑身发毛,由于过度紧张,他不止推开了福隆安,还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然后万般无语的捂着自己的额头,不敢想象这个极其看重颜面的额驸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
福隆安听得出永琪的声音,岂止是惊讶,他生气又害臊,简直要失控,脸上的青筋都要暴起来了,指着永琪:“你……你们竟然如此戏弄我!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永琪道着歉,又慌忙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误会琅玦,她完全不知情!更不会戏弄你!”
“鬼才信呢!”福隆安随手抡起什么东西都只管朝永琪砸过来,永琪东躲XZ,奈何屋里太黑,看不清。福隆安砸的乱七八糟,永琪也躲的乱七八糟,到底头上还是被砸出两个包,才摸住门闩开了门,飞快的跑了出去,幸好福隆安没有追出来。
已是夜半,永琪不知该往何处去,他若是去了某大臣或某侍卫处,别人一定会为了他的到来手忙脚乱,无法正常睡觉。可在外面不停的打转,总会引起巡夜侍卫的注意,他不想被认出来,无奈之下,他只好躲在夜里没人会去的花园里,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坚持到天亮。
到次日进早膳时,乾隆、太后、皇后、令贵妃、庆贵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瑛麟、琅玦皆按位份就坐。永琪不想被知道昨夜的狼狈,因此在瑛麟、琅玦出门后才回屋收拾自己,尚未赶来用早膳。
乾隆诧异的问:“永琪到哪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瑛麟不敢直言永琪昨晚去别处住了,只好答道:“回皇阿玛,旅途疲倦,王爷略起晚了些,想来应该在路上了。”
乾隆点点头。
太后却挑剔道:“永琪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哪有让长辈等他的道理?”
永琪终于来了,给太后、乾隆等行礼后,低着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直不大敢抬头。
瑛麟与永琪同桌进食,自然看得出他头上有伤,却没有声张。
琅玦担心了一夜,就怕永琪会跟福隆安打架,待永琪一进门,就不住的往永琪身上看,果然看到永琪头上有两块好大的淤青,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五哥,你真的受伤了?”
永琪无奈的抬起头,再怎么躲藏和遮掩,也经不住琅玦这么一问,果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永琪的头上。
乾隆盯着永琪头上,问:“怎么回事?头上的伤哪来的?”
永琪答道:“回皇阿玛,儿臣昨晚走路不小心绊倒了,摔了一跤。”
太后听了,冷冷一笑。
皇后看了看,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根据乾隆对永琪的了解,判断得出永琪多半是在说谎,而且这个谎言,多半与琅玦有关。用膳之间,乾隆又仔细打量了永琪一番,看他似乎不太有精神,眼圈也微微发黑,像是夜里没有好好睡。
琅玦知道永琪不想声张,无非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她却对福隆安的不满更多,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饭后,琅玦到外面找到福隆安,刚看到福隆安的背影就大呼小叫:“福隆安!你这个奴才,也敢对我五哥动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吗?”福隆安不屑一顾,随口应付着琅玦的话,只管往前走自己的路。
琅玦捡起一块半大石头,砸到了福隆安的后背上。
福隆安回头,狠狠的瞪了琅玦一眼。
永琪生恐琅玦来找福隆安算账,忙忙的追了过来,拉住琅玦,劝和两方道:“四妹、妹夫,请听我一言!”
福隆安嚷道:“谁愿意听你的?”
琅玦也推开永琪道:“不要你多管闲事了!我今天就要跟他算总账!”
“你要算账也得看场合吧?”永琪在琅玦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努嘴让她注意周围。
行宫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都不自觉的往这边看,这些都是山东官员为接驾精心挑选的来伺候的人。琅玦意识到了永琪的意思,在宫中府中闹出一些传闻也就罢了,岂能再在外面丢人现眼,因此不得不息事宁人。
福隆安却冷冷一笑,问:“王爷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假扮公主,我都没有找你们理论,现在你还想找我算账?你要怎么算,我倒要听听!”
“你……”琅玦气呼呼的看着福隆安,永琪还是不住的摇头。
福隆安没再理会琅玦,他现在已经是御前侍卫,每天都要例行公事,到各处巡逻,才没有闲暇跟琅玦胡闹,见永琪、琅玦都不再找他麻烦,他也就继续自己的职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