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艘大船停泊靠岸的时候,江苏各地的官员早已在岸上恭候多时,乾隆等下船,又换回马车,被前来接驾的官员迎入苏州府。
圣驾进入城门,永琪、傅恒、福隆安、札兰泰等带着数十名御前侍卫在前面开道,只见城门左侧摆着香案、右侧搭着戏台,往前是江苏的巡抚、总督、知府等携大小官员整整齐齐的跪在两旁,圣驾所经道路都被围幛隔了起来。百姓们都跪在官差的后面,虽人数众多而不乱,看起来像是被地方官员提前整顿甚至训练过了一样。
到达当晚休整一夜后,次日乾隆便以尽孝心为名,要奉太后游览闻名遐迩的苏州园林,命傅恒等人规划游览线路。苏州有名的园林也多,乾隆去过的也不少,却每次离开后都念念不忘,这次第一个被临幸的是沧浪亭。
那日天气晴好,傅恒根据乾隆吩咐的轻装出行,将大量行李撇在了行宫。四辆大马车,十数辆骡车,在数以千计的宫人、侍卫拥簇中到了沧浪亭园外,乾隆陪着太后下了车,果然一下车便看到绿水环绕,美景怡人。
札兰泰、福隆安早已先行带人在园中巡逻过一遍,并按照傅恒制定的游览路线,将侍卫们分散在各处侍立,以确保圣驾安全。
由傅恒在最前面引路,乾隆、皇后搀扶着太后,走上了一座窄窄的小桥,令贵妃、庆贵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永琪、瑛麟、懿泽、琅玦等也都跟着上了桥。
乾隆笑着对太后说道:“这沧浪亭算得上是苏州最古老的园子了,园内的景致以山为主,可园外的景色却因水而起,可谓是山水相宜。过了这石桥,就能看到园门了。”
太后点点头,扶着乾隆的手继续往前走。
容嫔、永常在、宁常在都是第一次伴驾下江南,不曾见过这样的园林,难免东张西望,果见桥下是一湾自西向东而流的池水,西面略显宽,看不见池水的源头,东面相对窄些,亦不见水流尽处。
园门向北,乾隆、太后等一进门便看到一大波黄石砌成的假山,远近高低,各有不同,假山多被古木覆盖,因此郁郁葱葱,乍一看如真山真景,绝不似宫中那些光秃秃的假山那般突兀。
乾隆又指前方,向太后笑道:“这园内是以山为主,房屋也是环山而建的,且各建筑被长廊相互连接起来,成为一片,可谓是借景到了极致了!皇额娘看了一定喜欢!”
皇后也笑着附和道:“诸景犹如一景,不仅奇思妙想,赏玩的时候次序分明,太后倒可省些脚力。”
太后略笑了笑,慢悠悠的道了句:“你们有心了。”
他们走了一段小路,且走且看,到了狭窄处,不便三人同行,皇后就退开了几步,不再搀扶太后,而走在太后、乾隆的身后。
到了清香馆,只见馆前有一道漏窗粉墙,使此处自成院落,院内还种着几株桂花,可惜这个时节,桂花是不开的。众人各自观景,四散开来,不似刚才走的那么有秩序了。
琅玦走到桂花树下,随口问身边的永琪:“五哥,这是什么树?”
永琪正在出神,并没有听到琅玦问话。乾隆却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永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瑛麟忙替永琪答道:“公主,这是桂花树。”
“连桂花树都不认识!”乾隆摇着头,啧啧的叹气,又淡淡的笑着说:“皇后得闲了,也叫人给她补补课,讲讲常识。”
皇后只好答了一声“是”。琅玦听到,心中感到阵阵不自在。
傅恒在一旁看着,替琅玦解围道:“桂花喜暖,多在南方,公主金枝玉叶,深居宫府之中,难得一见,不认得也属常情。”
乾隆笑道:“朕这个女儿,无知又不懂事,难为你倒还十分疼她!”
傅恒躬身拱手答道:“公主生性单纯,又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使人不得不疼。能得儿妇如此,是臣的福气,也是犬子几世修来的缘分。”
乾隆指着傅恒,对众人笑着说:“你们听听,他倒会说!”
太后笑道:“哀家也正想着呢,在傅恒将军嘴里,哪个人都没毛病!”
宁常在低声在容嫔耳边讥笑了一句:“这‘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不就是窝囊废的意思吗?”
容嫔没有作声,朝宁常在使了个眼色,忙跟上了太后。
乾隆、太后、令贵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等一行人走出清香馆,皇后想着要宽慰琅玦,便略放迟了脚步,庆贵妃一直跟在皇后身后。
琅玦闷闷不乐的自言自语着:“我就问了那么一句,至于勾起他们那么多人议论吗?真是说什么错什么!”
皇后劝道:“别气了,你也不冤,在宫中时,你应该是见过我用桂花插瓶的,哪还能不认识?”
“那我也是只认得桂花,哪晓得树长什么样?”琅玦为自己辩解着,不服气的说:“皇阿玛一会儿东巡、一会儿南巡、一会儿微服出巡,就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东南西北的到处跑,什么都见过!”
“言多必失!”皇后又这么提醒了琅玦一句,然后叫着庆贵妃往前走了。
琅玦回头看了一眼,永琪早已掉队,瑛麟紧随永琪,而永琪的注意力更在后面,原来懿泽早已越走越慢,落在一众宫女之后。
穿过万竿摇竹,在苒苒芭蕉的掩映中,露出三间房,上有一匾额,题曰“翠玲珑”。乾隆望着粉墙竹影、清雅壮丽,旁侧古木葱郁、青翠欲滴,笑叹道:“果然是‘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
进入翠玲珑堂屋,太后坐下歇脚。屋内备有茶水,令贵妃先倒了一杯茶奉与太后,又倒了一杯茶奉与乾隆。走路自然是容易口渴的,太后喝着茶,笑着称赞道:“令贵妃果然贴心。”
论倒茶,谁人不会?容嫔、永常在、宁常在三个都跟着,并非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而是在乾隆面前,不可轻易抢了令贵妃的风头。
皇后也带着庆贵妃走进翠玲珑中,令贵妃又忙奉茶与皇后。
乾隆喝了茶,笑意盈盈的看了令贵妃一眼,又望着窗外的石径曲廊,笑道:“这江南的美景,温润而内敛,好似柔情万种的女子,秀美灵动,看一眼便能沁人心脾,而后经久难忘。”
太后听了,也笑道:“皇帝这个比喻倒是贴切,美景如此之多,须得每处都赏玩才算饱了眼福,若在一处停留久了,可就辜负了别处的美景了!”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乾隆和太后这两句话别有深意,乾隆是在赞赏令贵妃,太后却在提醒乾隆,应当雨露均沾。
皇后是从不屑于与令贵妃争宠的,但庆贵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哪一个不希望亲近乾隆、讨好太后?然而,从离京之日算起,至今已经月余,乾隆大多时间都用于赶路、接见地方官员、巡察政务等事,偶有闲暇,便会将令贵妃接到身边,实在不给其余四位妃嫔留半分余地,她们虽时常跟从,也不过如空气般的存在,从未侍寝过一次。
乾隆也深知此意,却打哑谜,接着太后的话说:“皇额娘说的极是,这翠玲珑已经看过了,朕陪皇额娘再去别处看看。
太后于是又扶住乾隆站了起来,正要走出时,环视一周,问:“永琪到什么地方去了?哀家好像有一会儿没见了!”
令贵妃笑答道:“想是后面的景色太好,给看住了!”
乾隆道:“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皇额娘就不必操心了。”
于是乾隆扶着太后离开翠玲珑,傅恒依旧前面带路,后妃们、琅玦等在太后身后跟着,又看了几处景致,走走停停。不多会儿,永琪、瑛麟等又跟上了,一起到了观鱼处,纷纷倚着游廊向下观鱼、喂鱼。
太后又有些累了,看了一眼游廊的石台,令贵妃猜测太后大约是想坐下又怕石头凉,忙将一个坐垫放在太后身后的石台上,请太后就坐。太后笑着看了令贵妃一眼,令贵妃的确十分善于察言观色,难怪独享乾隆宠爱这么多年,再看时常跟着自己的容嫔、永常在、宁常在,到了这新鲜地方竟然都只忙着喂鱼,太后不禁摇头叹气。
乾隆站在太后身旁,笑问:“皇额娘看这里景色如何?”
太后笑道:“皇帝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
庆贵妃也满脸笑意的附和道:“此处面北临流,左右又有古树交相辉映,想来夏日也是凉快的,观鱼甚是相宜,难怪叫做‘观鱼处’。”
在观鱼处停留片刻后,乾隆又扶太后往前继续走,看到了一处立于山岭的亭子,这亭子遗世独立,高耸轩昂,石柱飞檐,可凭可憩,便是让此园以此亭为名的沧浪亭了。
早有苏州知府等官员在沧浪亭中预备了茶点果品,恭请乾隆、太后等上去享用。于是乾隆搀扶着太后,上到了亭心稍息,顺便凭陵南园田野风光。这里倒是一个极好的观景台,可极目四周数里,将园外的碧波涟漪与园内的山石亭廊连成一气,实乃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乾隆环望一圈,正默默赞叹赏这美轮美奂的景致,忽一眼看到了永琪,他正走在上沧浪亭的路上,却两三步一回头,走的极慢。再看后面,懿泽落在一众宫女之后,走的更是慢悠悠。乾隆这才知道永琪为什么总回头了,不禁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喊道:“永琪,你几时才能有空陪伴朕和太后?”
永琪听到乾隆召唤,忙快步走上台阶,到乾隆跟前,躬身拜了一拜,叫了声:“皇阿玛。”
乾隆坐下,望着永琪,道:“这游园大半天了,也没见你说一句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不容易来一趟,难道这园子不值得你一看吗?”
“怎会呢?这园子,挺好。”永琪努嘴笑笑。
乾隆笑问:“那你来说说,这园子好在哪啊?”
永琪愣了一下,他是头一次来这里,刚走的一路上都在担心懿泽会突然失踪,因此不住的观望懿泽的动态,虽是游园,却不过是跟着队伍随便走走,不曾留意园中景色,对此处的了解基本来自于传闻和前人诗句,也不好在乾隆面前卖弄,只好老实答道:“回皇阿玛,儿臣不大留心。”
“不大留心?你的心去哪了?”乾隆无奈的摇了摇头,替永琪惋惜道:“这苏州的园子,可谓是一步一景,你也难得江南一行,方才走了多少步?错过了多少美景?自己不觉得可惜吗?”
永琪似乎不以为然,笑道:“天下美景也多,岂有看尽的?何况这园子美则美矣,然多得人力所成,几经易主,因得文人佳作,才愈发声名大振。后人游园,必循前人遗迹,感叹兴衰多变,复添得几分韵味,说是赏景,却未尽善焉!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方外多得是浑然天成之美景,无需修饰便胜过人间无数,错过此处也不见得有多可惜。”
“我知道!五哥指的是云南!比起勒得海的天然之美,这里的景致就都算不上美了!”琅玦以为自己和永琪有共鸣之感,欣喜若狂之间便道破了,话一落地,才意识到周围异样的目光,猛然想起,她和永琪一起去云南的事是不能在人前提起的。
皇后看了一眼琅玦,深感无奈。
众人虽不知勒得海为何处,但“云南”的方位,大概是无人不晓的。
容嫔笑问:“原来荣郡王和公主还见过云南美景?不如说来听听!”
“没……没有……”琅玦尴尬的笑着,改口道:“我说的是‘江南’,是‘江南’,怎么说成了‘云南’了……”
宁常在轻蔑的笑了一下,接了句:“这里不就是江南吗?难道公主的意思是,荣郡王是在拿江南美景比江南美景了?怎么听起来有点怪呢?”
琅玦感到一阵懊恼,容嫔和宁常在都是太后的人,逮着机会自然是要在永琪身上找茬了,可是自己怎么会这么笨呢?皇后才刚提醒过她言多必失,她就又冒失的连累了永琪。
瑛麟走到永琪身边,笑道:“我家王爷之意,乃是说这江南美景的两种,其一为借景造景,其二为天然景致。如眼前这沧浪亭,原本只是废弃之地,因苏舜钦四万钱买入,始建此园,后又历经多个主人修葺,才有今日这番样貌!但真正使此园闻名于世的并非此景,而是苏舜钦感怀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题名为‘沧浪亭’,又因欧阳修的‘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苏舜钦的‘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才使得声名远播。然每一位主人修园时,难免加入自己的意志,于此题诗撰文的文人雅士又各怀得失,怡情于景、由景生情,后人赏园之前先闻声名、读雅诗,心中已画形貌,再入园中鉴赏,实乃追溯前人一一对号入座之举。就好比方才的‘观鱼处’,因已题名‘观鱼处’,来者必以观鱼为重,但实际想来,江南本为水乡,有水之地,何处不能观鱼?‘观鱼处’又岂止只能观鱼?如此看来,倒束缚了游人的眼界和思绪,因此王爷才说‘美则美矣,未尽善焉’!再说天然景致,万物得天地造化,本就是鬼斧神工,不雕琢才见本真,实非借景造景可比,但天然美景必然是毫不穿插人力才可谓天然,因此人迹罕至,多不为世人所知,故此,诸位听到‘江南美景’时,也只意会到眼前这其一,哪知王爷心中还有其二?”瑛麟又挽住永琪的胳膊,笑问永琪:“王爷,臣妾说的,可合了王爷深意?”
“不错。”永琪心中着实佩服瑛麟的这番言论,既能释疑、又解得切,只好点头认同,却很不自然的往后偷偷瞄一眼懿泽,他害怕懿泽介意,更害怕懿泽不介意。只见懿泽才刚走上沧浪亭,却并不往中间走,就在亭外边上侍立着,和其他宫女一样。
令贵妃称赞道:“五福晋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更难得如此懂得五阿哥的心思,夫唱妇随,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乾隆也看着瑛麟点头微笑,虽未明言,也看得出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
庆贵妃见乾隆如此喜欢,也忙奉承道:“这都是皇上慧眼识珠,为荣郡王选了这么一位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
乾隆听了,那神情果然很是受用,便坐下陪太后一起品尝茶点。
容嫔见状,顺杆继续吹捧起来:“听说福晋治家也很有方,自福晋接管荣王府后,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仅得到府内下人的钦敬,府外也都称赞不已呢!”
宁常在曾是容嫔之婢,后来也关系最好,因此立刻也跟上了话:“嫔妾也听人都这么说呢!福晋打理王府以来,不知道比之前那位强多少倍呢!”
听前面那些赞美也就罢了,最后这个让琅玦很不顺耳,她想替懿泽说两句公道话,又担心再一次“言多必失”,犹豫之间,却听到了永琪的声音:“要夸便夸了,非得扯出别人来贬一句,这是要故意挑唆我家中失和吗?”
永琪的脸色不大好看,不是现在才不好看的,从有人夸赞瑛麟开始,他就留神了懿泽,懿泽始终都神情如一,就如没有听到一样,这让永琪心里很不舒服,不自觉就板着一张脸,对这些人的奉承之词,越听越心烦,但又没有理由去反驳谁称赞瑛麟,只能忍着,结末就忍无可忍了。
宁常在虽然位份不高、年龄也小,但在名义上好歹也算永琪的长辈,这样被永琪斥责,连个称呼也没有,脸上火辣辣的,也没什么好颜色。
容嫔忙替宁常在解释道:“宁常在心直口快,并非有意贬低,王爷切莫放在心上!”
永琪连容嫔也一并不予理会,脱离了瑛麟的挽臂,走到一旁向外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