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愣了一下,惊诧地说:“你的意思是……”
孟冬点点头,道:“也许永琰可以装病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但绝不可能装病十年八年吧?
如果永琰顶替绵亿,被懿泽接回荣王府,名正言顺。现今的荣王府人丁稀少,与外界少有交集,永琰在那里慢慢重新成长,会很安全,皇贵妃在天有灵,也会放心的。
而绵亿顶替永琰,继续留在宫中,以其聪敏好学,若得皇上悉心培养,未必不能及当年荣亲王,皇上依然遵循‘父传子’的‘祖制’,与先前无有任何改变,还能掀起什么波澜?”
乾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思索着、疑虑着、盘算着。
孟冬知道乾隆在迟疑什么,因此又为其释疑道:“永琰年少,常在宫闱之中,少有外出,您所忧虑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多半在外,压根就没见过永琰几次,即便偶尔在大典、宴席上看见过一眼两眼,也是远远的。而且,绵亿和永琰本来就容貌颇为相似,只有三年多的年纪相差,随着时间,这个年纪差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
乾隆轻笑道:“外人或许不能分辨得那么清楚,但自家人总认得。”
孟冬立刻又搬出了另一套说辞:“先前的香妃娘娘和今日的容妃娘娘虽是亲姐妹,但容貌相差许多,年纪也相差许多,当年的宫妃宫女,哪个不认得此二人?
可太后愣要说这个和贵人就是那个和贵人,谁又敢说不是呢?连他们的兄长图尔都,不也认帐了吗?
皇上是九五之尊,诸位娘娘和阿哥,都依附皇上而存在,对皇上的敬畏之心自然更胜过太后。皇上若说这个人是永琰,谁又敢说不是呢?只要自家人认可,外人根本没有机会不认可。”
乾隆又笑问:“就算如你所说,他们对朕有敬畏之心,朕说一是一,可等到朕两眼一闭,他们又变卦了,该当如何呢?”
孟冬并没有直接回答乾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皇上当日那样排斥容妃,为孝敬太后才勉强接纳。可如今,太后早已仙逝,容妃却独揽协理后宫大权,皇上还是默认了,这是为什么呢?”
乾隆只是笑而不答。
孟冬便替乾隆答道:“四妃共同协理后宫,本是论资排辈而成的局势,可愉妃疯癫、颖妃软禁、惇妃失踪,这些又都难以对外人道,皇上为后宫安定,而摒弃个人好恶,实在让人敬服。”
乾隆看着孟冬,不由得赞赏道:“明局势,善言辞,难怪当年太后那么喜欢你。”
孟冬笑道:“皇上谬赞,臣媳不过是说了些实话罢了。皇上自然明白,大多人在做出决断时,都必须先考虑当下时局中的自身利弊,而后发现,一切已成定局,改变并没有那么容易。”
乾隆叹道:“你说得不错,太后在时,已将容妃扶为妃位数年,的确已成定局,而后她谨小慎微、待人和善,上下称赞,朕也实在没有理由反驳。但这件事,不可能拿来与朕培养储君相提并论。”
孟冬壮着胆子,接言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若皇上能趁康健之时,传位新君,以太上皇的身份辅之,数年过后,不就也成了定局吗?”
乾隆不由得气上心头,呵斥道:“放肆!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劝朕退位?这样的主意你也想得出!”
孟冬慌忙跪下,俯首扣地,拜道:“臣媳纵然有罪,可皇上眼下又有何良策应对当前的局面呢?若要做戏,必得做全套。皇上如今身体硬朗,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若不趁早做定大局,怎能江山稳固?只有皇上坐镇,看着新君把江山坐稳,天长日久,真假有无之事越来越扑朔迷离,让想说的人也说不清。到有一日,皇上不能再坐镇辅政时,内外已安定,臣民已认定新君,纵然哪个还有野心,也独木不成舟啊!”
乾隆虽然有些气愤,但却不得不承认,孟冬说得很有道理,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又说:“你起来吧。”
孟冬谢恩站起,仍然跟在乾隆身后。
乾隆双手握在背后,也不回头看孟冬,问:“你今天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讲得头头是道。但其实,都是为了懿泽吧?从她回京,你把她带来见朕,求朕准许她出入宫闱开始,你就一直在帮她谋划前程吧?”
孟冬知道乾隆的精明,不敢扯谎,只好如实答道:“是。”
乾隆又问:“你今日所求之事,懿泽知道吗?”
孟冬答道:“还不知道。”
乾隆很是好奇,又问:“你既然为她出头,为什么不与她商议?或者叫她亲自来跟朕说,为什么要背后代劳呢?”
孟冬眼中,带着些许哀伤,娓娓陈情道:“懿泽是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却因为在感情和使命之间挣扎而连连挫败。现在,她已经没有了感情圆满的机会,如果我不能替她做出杀伐果断的决定,我只怕,她的使命也无法圆满。那么她这辈子,就真的一无所获了……”
乾隆淡淡一笑,回头望着孟冬,又问:“可是,朕为什么要帮她完成她的使命呢?”
孟冬道:“皇上最是至情至性的人,自荣亲王不在,皇上把对他的爱,多半都寄托在绵亿身上,宫中的人,哪个看不出来?懿泽是神族,她的使命都是为了神族的安定,神族毕竟凌驾于凡人之上,若神明不安,人间又怎能太平?何况,皇上曾说过,懿泽若能解除永琰身上的巫术,就要对懿泽论功行赏。这就算是臣媳替懿泽求得赏赐吧!皇上对世事洞若观火,岂能不愿一举多得?”
乾隆饶有趣味地笑着,又问:“你这么有主意,为何总为他人出谋划策,怎么不替自己算计一个好前程呢?”
孟冬也轻轻一笑,道:“做一个平凡的人,便是最幸福的事,皇上若非承天命,只怕现在也希望能过几天平常的日子吧?”
乾隆点点头,道:“这倒很是正理!可朕就是好奇,你为她奔波辛苦,自己就难免要以身犯险,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为什么还要这么尽心尽力呢?朕自问阅人无数,见过不少关系交好的女子,有利益驱使的,也有真情实意的,但彼此之间总是相互的。朕从没见过你和懿泽这样的,一个永远在付出,一个永远在受助,可以舍生忘死,却都悉如平常!”
孟冬笑了笑,她此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了想,也想不出来,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大概是我们的缘分,从我认识她那天,就注定了。她对我也是极好的,也不是没有为我付出过,只不过,她需要我的时候,总是比我需要她的时候更多。我是真的很心疼她,她受了太多常人不能承受的苦楚,她经历了遍体鳞伤才来到人间,却在人间饱受煎熬,她曾经因为心有缺口,心痛到咬断了木头;她曾经遭遇雷击,九死一生;她把碎石都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每一刻都在忍受切肤之痛……”
乾隆听得很糊涂,不解地问:“把碎石放进身体里,是什么意思?”
孟冬惆怅地望着远方,答道:“皇上以前应该见过那块石头,在雾灵山上,就是懿泽曾经照出凤凰影子的那个,它是神族之物。懿泽为了对付蛟龙,向神石借力,将石头碎成小块,融入体内,她身体里每一寸都有小石子,一举一动都会切割血肉,皇上能想象那种痛吗?”
乾隆听得心里有些发毛,这种痛,想象一下,都会不寒而栗。
孟冬又说:“可懿泽说,她不痛。我知道,她并没有撒谎,她不觉得痛,是因为失去至亲骨肉、挚爱之人的背叛、失去挚爱的痛,远远胜过她身上的痛。皇上也为失去永琪心痛,但还是能正常生活的。可懿泽却在永琪死后,长达十二年不吃不喝、没有躺下睡过一次,她说她在一棵树下整整哭了十年,却还是不能宣泄出心中的悔恨之痛,她还活着,只是因为使命还没有完成。回京后的这两年,她也努力为绵亿振作,但人生再也没有正常过,她无心装扮,白天晚上穿得都一样,生活中只有应该做的事,没有了想做的事。对于她的爱,我无能为力,我能帮她的,只能是她的使命,至少让她这一世没有白来。”
孟冬说完,抬头猛然意识到,乾隆眼睛中有些明晃晃的水泛起,惊愕地不敢继续去看。
乾隆忙眨了几下眼睛,随意地笑了笑,他不知自己是被懿泽对永琪的深爱所打动,还是被孟冬对懿泽的情义所打动。
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乾隆并没有轻易答应孟冬所求。孟冬心中默默明白,乾隆不可能不愿意,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