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会的叛军塞满了兵部的牢狱,每一间几乎都拥挤得躺不下,只有瑛麟是独自一间。
这,当然是乾隆给的特殊优待。
乾隆来到瑛麟的牢房外探视,和懿泽一样,看到的也是瑛麟的背影。
瑛麟静静坐着,问:“皇上怎么肯贵足踏贱地?”
乾隆十分好奇,笑问:“你没有回头,如何就知道是朕?”
瑛麟似笑不笑地答道:“这两年,陪皇上单独散步的次数太多了,脚步声都印在脑子里了,想忘也忘不掉。”
“是啊,想忘也忘不掉。”乾隆望着瑛麟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吩咐左右道:“把门打开。”
刑部司狱亲自打开了牢房的门锁,乾隆走进牢房,看到靠边蹲坐的瑛麟凌乱而沧桑的模样,竟然有些心疼。
他蹲下在瑛麟对面,发现瑛麟眉毛上的发梢有一根稻草悬挂着,便伸手摘掉。
“别碰我!”瑛麟的语气很生硬。
乾隆放下手,叹道:“朕很少跟人单独聊天,为你破例了很多次,现在都弄成习惯了,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朕会想你的。”
瑛麟笑了笑,问:“皇上今天过来,是特意找我说话得吗?”
“朕就想问问你,你之前跟朕说的那些话,到底都是不是真的?”
“只有一句是假的。”
乾隆关切地问:“哪一句?”
“就是我祖母以前做丫鬟时的地方、还有她的主子——那个大户人家的夫人,我都知道,却骗你说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说,那个大户人家就是康熙朝时的雍亲王府,那个夫人就是现在的太后,对吗?”
“不错。”
“可太后说不是。”
瑛麟笑道:“太后当然不会承认,她宁可编故事自贬身份,也不敢承认害死了皇上的亲娘!我祖母钱氏,本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因为雍正爷的一夕之幸,生下了你,却没有得到任何名分。你被接到京城后,钱氏日夜思念你,偷偷跑出热河行宫,去京城看你,她误以为你在雍亲王府,去了雍亲王府之后,才知道你其实是被寄养在圆明园行宫。她在雍亲王府,又得到了雍正爷的宠幸,又有了身孕,遭到先帝妻妾们的妒忌,钮祜禄氏就撺掇当时的嫡福晋,想弄死钱氏,钱氏偷听到了她们的计谋,就赶紧逃走,却在逃亡路上,被钮祜禄氏派去的杀手打残了腿,侥幸捡了一条命,逃到杭州,昏倒在陈家门口,被我祖父所救。在养伤期间,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祖父没办法,为了掩人耳目,才只好收她做妾,后来就生下了我的姑妈,就是懿泽的母亲。”
乾隆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瑛麟懒懒地翻了个白眼,道:“姑妈出生的时间在那放着呢!祖母到陈府的时间,我们家老仆人、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撒不了慌。皇上还记得,咱俩在长春仙馆见到的那个带铃铛的小手镯吗?你可以派人到杭州我家去寻,一准还在那儿。你一只、我姑妈一只,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因为你们同是先帝和我祖母的骨肉。这些东西都是御赐的,可没那么容易仿制!”
乾隆摇了摇头,为难地说:“你和太后说的话,都那么有理有据,朕实在难辨真假。”
瑛麟又笑了笑,问:“那皇上更愿意相信哪个呢?”
“朕……宁可希望是你扯谎。”
“为什么?”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父亲就是朕同母异父的弟弟,你就是朕的亲侄女,朕……就不能纳你为妃。”
瑛麟忍不住笑出声来,问:“皇上,你忘了我在大火是怎么对你的吗?你还想让我做你的妃子?”
乾隆却饶有趣味地笑道:“朕喜欢冒险,也喜欢你的性子。”
“莫要说我们是血亲,就算不是,你比我父亲还年长,我若是嫁给你,以后得守多少年寡?”
“你怎么就知道朕不够长寿呢?”
瑛麟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我是不知道,但我真的接受不了你这么老,皇上,还是杀了我吧!”
乾隆最讨厌别人说自己老,生气地站了起来。
瑛麟仍然蹲坐着,道:“我还有一件事想提醒皇上,就是那位福灵安将军,皇上若是打算给他加官进爵,须要三思。他骁勇善战,胆子也大,他今天既然可以擅自调兵救皇上,那明天自然也敢擅自调兵逼皇上退位!他父亲已然是赫赫有名的战将,他如今也不差,父子两人在军中的威信都很高,我劝皇上,不要给他太大的权利,最好让他们父子分开,会更有利于皇上江山稳固!”
乾隆冷笑一声,望着瑛麟道:“女子不得干政!何况你还是个阶下囚!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瑛麟满不在意,懒懒地问:“我都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乾隆看了看瑛麟,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阵,又令司狱锁上牢房,离开了大牢。
回到养心殿,乾隆一直在思索着瑛麟说的话,圆明园的事情过去已经好多天了,他曾说过要晋封永琪为亲王,却一直没下旨,就是因为那天立功的不止永琪一人,要奖赏就得一起赏。
乾隆向来疑心重,瑛麟所提醒的,其实正是他所担忧的。
陈进忠向内禀报道:“皇上,十一阿哥求见。”
乾隆问:“做什么?”
陈进忠答道:“回皇上,十一阿哥说,是皇上叫他画好了一幅画,拿来给皇上过目的。”
“哦……”乾隆事情繁杂,早就忘记了,他的确是在端午节那天说要看永瑆的画,便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永瑆觐见,将画作呈给乾隆。
乾隆看了,大吃一惊,这幅画不仅画的完整,而且景物、人物都栩栩如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能做到的,因此惊奇地问:“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话的?”
永瑆笑道:“皇阿玛问得好奇怪,难道儿臣敢让别人代笔,欺骗皇阿玛不成?”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乾隆笑了笑,由衷赞叹道:“朕是想夸你,实在是画得太好了,一点都不输给你五哥!”
永瑆开心地说:“儿臣身为皇子,当然应该以父兄为楷模,事事留心,精益求精,才不辜负皇阿玛的教诲!”
“好极了!”乾隆点点头,又细细地欣赏画作,从头看到尾,画工精妙绝伦,连末梢处也细腻入微,实在不得不喜欢。
永瑆向乾隆躬身一拜,道:“皇阿玛,儿臣之前说过,要将此画献给皇祖母,如今还请皇阿玛代为转送。”
乾隆笑问:“为什么让朕转送?你亲自去不好吗?”
永瑆答道:“儿臣的画已经在皇阿玛手里,再拿回来便是不妥。况且,皇祖母前一阵子身体抱恙,难免心情低落,若是皇阿玛送去儿臣之作,皇祖母既能体会皇阿玛的孝心,又看到儿臣的孝心,岂不两全其美?”
乾隆知道太后已经从圆明园搬回寿康宫,却还没去看望,永瑆此举,是在缓和他与太后的母子关系,可谓用心良苦,乾隆竟然无法拒绝。
他心中也着实称赞,太后让舒嫔收养嘉贵妃的这两个儿子,永璇虽然有些让人失望,永瑆却培养得很成功,不仅才华横溢,更要紧得是心系太后。
乾隆来到寿康宫,太后还是像从前一样,半卧在摇椅上让人捶腿。
不过,这日舒嫔并不在太后身边服侍,却是皇后在一旁清点东西。
乾隆先向太后问了安,皇后也向乾隆行礼。
乾隆问:“皇后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
皇后笑道:“永常在对臣妾说,太后刚刚迁回寿康宫,难免宫中缺东少西,怠慢太后,臣妾也正有此意,因此过来送些东西,好让太后住得舒服一些。”
“永常在?是哪个?”乾隆显然不大记得宫里有这样一号人。
皇后笑向身后看,指着一个女子道:“就是她,今年刚入宫的,皇上钦点的常在汪氏,您可能不太记得了。”
乾隆方才以为跟在皇后身后一起行礼的,不过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听皇后说了,才注意到汪氏的打扮,原来是新册封的常在,容貌倒是十分清秀,便随口赞了一句:“你有心了。”
永常在向乾隆轻轻一拜,答道:“侍奉太后,是嫔妾的福分。”
乾隆点点头,将永瑆的画作呈给太后,说明来意。
太后看了永瑆的画,也赞口不绝,道:“以永瑆的年纪,能画出来这样的境界,可以称得上是奇才了!”
乾隆笑道:“朕也是这么觉得呢!”
太后看着乾隆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永瑆能如此优秀,都是‘舒嫔’的功劳!”
乾隆听了,心知肚明,如今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前些日子,乾隆是中了瑛麟的离间计,那么舒妃降为舒嫔的罪名等于是被冤枉的,论理说现在也该恢复舒嫔的妃位。
但乾隆仍然无法完全相信太后就是自己的生母,连带的,也就不愿意认可太后身边的人。
皇后也听得出太后的用意,便在一旁推波助澜,劝谏道:“皇上,圆明园端午之事,舒嫔也算有功,在行宫受了不少委屈,不如就复了她的妃位吧!”
乾隆暗自庆幸,幸而他早就找好了借口,便向太后和皇后笑道:“这些朕都知道,可是如今愉妃、庆妃、颖妃、豫妃,四妃位置已满,朕如何给舒嫔恢复妃位呢?”
皇后答道:“臣妾正想向皇上请准后宫晋位份的事,趁此不如说了。这几年,贵妃的位置上,一直都只有令贵妃一人,庆妃端庄贤惠,侍奉皇上多年,论资排辈,也该晋为贵妃了,这样妃位不就空出来一个了吗?”
乾隆听了,心里很不痛快,他没想到皇后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只好再次找借口道:“皇后说得有理,庆妃哪都好,就是入宫多年,却身无所出。”
皇后又谏言道:“这个臣妾也想到了,庆妃其实擅教养,却无子嗣,的确是憾事。臣妾以为,有的妹妹为皇上诞育子女较多,一人照顾多个,难免照顾不周,倒不如让庆妃养一个,倒相互便利。”
乾隆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说:“这事情关乎皇嗣的将来,朕得好好考虑考虑,再议吧!”
如今的后宫,除去已成家的皇子公主,尚在宫中的只有舒嫔正在抚养的十一阿哥永瑆、皇后所生养的十二阿哥永璂,以及令贵妃所生养的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永琰、十六阿哥永珄,皇后谏言所说得“有的妹妹”指得是谁,宫人都一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