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拴马的公子回头看时,懿泽已经被马儿带出了一段距离。
公子忙挥着马鞭,踩着石头,向前翻了个跟头,翻到马背上,坐在懿泽身后,双手跨过懿泽牵住马脖子,使劲地扯马鬃,马儿越跑越慢,渐渐停了下来。
懿泽一身冷汗,轻轻舒缓了一口气。
公子安抚道:“不要害怕,没事的,姑娘家还是不要独自出门的好。”
“谢谢。”懿泽轻声道谢。
公子先下了马,又绕到前面伸手去扶懿泽。
懿泽看到了他的脸,帅!
无与伦比的帅!
就如懿泽前世幻想的阿注那样,能帅到让所有女子都相见恨晚、让所有男子都后悔投错了胎。更难得的是,他的目光充满善意,眼神温柔得可以融化任何一个女子的心。
懿泽看住了。
她忽然想起,母亲丹阳说过,掌管人间命运的命神,撰写凡人命运是很有规律可循的,若有英雄救美,往往接下来就是一段纠缠不清的缘分。
懿泽暗思,似她这般,没按照正规途径转世为人的,难道命运也要由命神来撰写?
可是,英雄救美这种桥段,未免也太烂太俗了吧?
从神魔两族创造人间这个大棋盘开始,都已经三百多万年了!命神写了三百多万的命谱,竟然还乐此俗套,不怕把自己给写吐了吗?
公子见懿泽出神,便问:“姑娘不要下马看看伤势吗?”
懿泽忽然回过神来,虽然觉得这种初遇桥段十分烂俗,可她的心还是砰砰直跳。
她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转而又不好意思起来,忙抽回了手,低头应声着:“没伤着,都是皮外伤……”
公子只当她是在避嫌,也就不再提看伤势的事了,只笑道:“既如此,我送你回家吧?你那马不好,还是骑我这匹好。”
公子吹了一声口哨,他原来要拴在石头旁的那匹马跑了过来。
按照懿泽所幻想的正常发展规律,她应该与这位俊俏公子同行,甚至共骑一匹马,一路且行且谈,问问彼此的姓名、身世、爱好什么的,然后渐渐熟络起来,再然后……
不对!
懿泽猛然意识到,她投胎到人间,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她这一世的使命,是要在人间立功,然后才能救丹阳。立功就要往上爬,挤进人间至尊的皇室、尽可能爬得更高,这才是她此生的目的,岂能与外人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里,懿泽忙与他辞行,道:“不必了,我家不远,我自己可以回去。”
公子仍然以为懿泽是在避嫌,便说:“单是你被马拖住的路程,想来就不少,又怎么可能不远?你若不想我送,我的马送你,它很听话,你骑回去会安全些。”
懿泽已经决定,要赶紧切断源头,也不多加思索,随口说了句“谢了”,就骑上了他的马,拿起挂在马脖子上的马鞭,挥鞭而去。
跑出一段距离后,懿泽回头,见他没有追上,才放下心来。
懿泽回到家中,下人飞报了观保,观保一进家门,就立刻令人传宜庆。
宜庆知道事情不妙,忙去向母亲求救。
躲是躲不过的,陈氏只得带着宜庆,一起去见观保,然后又向观保求情:“庆儿到底是年龄小,不懂事,才会如此糊涂,我方才已经教训过她了。幸好懿泽也没什么大碍,大选在即,老爷就原谅庆儿一次吧!”
观保反而训斥起陈氏来:“她是糊涂,你更糊涂!若不是你护着,她敢生出这么多是非?她还没进宫门,就还是归我管教,我如果不惩罚她,家规何在?又如何对懿泽交代?”
观保还未说完,懿泽同青岚一起进了门。
懿泽先到观保跟前,跪下叩头,又转向一侧,向陈氏叩头,又转回观保跟前,再叩首一次。
观保上前扶懿泽,问:“你这是做什么?为父自然是要为你做主的!”
懿泽站起,再次施礼道:“我不是来求父亲做主的。我这第一拜,是叩谢父母大人的养育之恩,女儿不日即将进宫待选,不知结局,若是此后难以相见,还望父母大人保重身体,原谅女儿不孝。”
观保、陈氏闻此言,想起几天后,两个女儿就要入宫,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也许以后相见机会寥寥,不胜伤感。
懿泽又道:“我这第二拜,是求父亲不要再惩罚宜庆。”
观保叹道:“难得,她这样对你,你竟还为她求情。”
懿泽淡淡一笑,回道:“父亲高看女儿了,我不是为她求情。这么多年了,我若要同她计较,那未免太浪费时间。只不过,过几天就要入宫,父亲的惩罚万一对她身体或心里有些影响,耽误了入选。未经过选秀的女子又不能私自婚嫁,待下次大选又是几年,万一影响了她的终身,父亲心里肯定要自责,我也脱不了罪责,不如就此罢了,以大局为重。”
观保点点头,向宜庆说:“你姐姐这般识大体,你几时能明白?但愿以后叫你母亲省些心吧!不要再自作小聪明。”
宜庆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没有多言语。
懿泽忽然又跪下,道:“女儿还有一事相求,我与宜庆既然一同进宫,以后是非难料,后宫不似家中,若是以后宜庆又生事端,我自然还是先以大局为重的,到时候若是不念姐妹之情,还请父母大人谅解!”
懿泽说完,又是深深一叩首。
这话一落地,不仅是陈氏脸色大变,观保也有些失色。
陈氏忙上前握住懿泽的手,恳求似地说:“懿泽,一入宫门深似海,宜庆毕竟是你亲妹妹,她才学心思都不如你,万一以后在宫中有什么过失,还望你能照顾她一二!”
懿泽笑道:“母亲不必如此紧张,只要宜庆不害我,我必不负母亲所托。”
青岚望着懿泽似笑非笑的眼睛,感觉到一阵阴冷。她从前只觉得宜庆太不顾忌姐妹之情,今日却恍然觉得,懿泽才是真正的无情。
夜深了,懿泽在观保房间说的话,还在观保夫妇的耳朵里回响。
观保喜欢安静,但不是冷漠,而且,懿泽总是刻意与人疏远,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即将入宫待选,观保想要让家人给这两个女儿做些喜欢的吃食、衣服带着,忽然发现,不知该给懿泽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懿泽好像没有特别喜欢吃的食物,也没有偏爱的衣服,吃什么、穿什么,对于她从来没有区别。就连琴棋书画,她也是轮流练习,没有什么钟爱可言。
入宫的前一晚,观保到懿泽房间里,来找懿泽单独谈谈。
他只想问问,懿泽喜欢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面对观保这个问题,懿泽感到很突然,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从降生凡尘开始,她都只是按部就班地安排自己应该做的事,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那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只有,她怎样做才能尽可能地为神族“立功”,以返回神界后救出丹阳。
懿泽便给出了一个敷衍的回答:“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观保听到这个答案,似在预料之内,却又追问了一句:“现在真的好吗?”
懿泽愣了一下,她看到观保这般追问,疑心自己难道露出了什么马脚?她试探性地反问了一句:“阿玛怎么会突然问这些?”
观保只是微微一笑,叹道:“这两日,我一直在反思,是不是我这个父亲不称职?为了仕途,我把你们丢在杭州太久了,对你的关心也太少了,现在,我竟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听了这几句话,懿泽心中忽然有些愧疚。
一直以来,她只不过是把这个家当成她凡尘历劫成功的翘板而已,可观保给与的,却是血浓于水的父爱。
她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对观保坦白一切。
转念之间,懿泽又想起投胎之前,花仙给与的劝诫,她不可轻易在凡间显露自己异于常人的一面。
几番犹豫,懿泽还是没有说出口。
观保又说:“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们入宫,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只想你们,过得快乐一些。”
懿泽笑着点点头,她一直都知道,观保生性不爱官场,做官不过是不得不走上的路,起初是被父母所逼,后来又为家小牵绊。
如果可以自己选,他应该是一个无拘无束的诗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观保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快乐,而别无所求,这是何等的疼惜?
懿泽很感动,可她此生要走的路,早在她跳入轮回隧道那一刻,就已经策划好了。
即便她心中渴望过平凡的幸福、或者嫁给那个善良的帅哥,也不是这一世能做到的。
她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是一个神,可以拥有千年万年的寿命,即便这一世过的不爽,几十年忍忍也就过去了。
等她完成了此生的使命,立功返回神界之后,再找个心仪的帅哥,再过平凡幸福的生活,也不迟嘛!
不似观保这等凡人,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要是过得不爽,也就只能抱憾终身了。
这么一想,她是真有点心疼观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