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青山里,苍苍合抱处,有一户人家!
前有映绿清池,三两肥鹅悠悠哉哉;院植兰草淡淡药香,石阶上缕缕的青苔、点点的凹痕;细雨纷纷叩响竹瓦,顺檐滴落一如须帘。
不远有合欢树高约十丈,恰一枝垂在窗边,风一动,抛下一串雨水,雾缭窗影……
一女子睡眼惺忪,懒得打理垮垮的髻马衣衫,赤着双足便坐到窗前。
红酥手、软香颈,青丝一泻,她随手拈起昨夜剩的半盏茶嘬了一口,眯起眼笑吟道:“雨打声烦困未消——”
偶闻鸟啼,响绝空谷,远远见一把黄纸伞渡着依依佳人来,轻风拨衣、碎雨沾湿,便又笑道:
“风吹影乱路难行!哈哈哈……风雨分明舒人意,可叹你我却匆匆——避之不及!”
双儿在廊下换了鞋袜进来,见她这模样,没好气道:“姑娘,有客来见。”
炽莲剐了她一眼,笑道:“连你都嫌弃我,我又怎么能见客呢?”
“人我已拦在山下,有一封信不知姑娘看不看?”双儿蹙着双眉,从袖中取出来信递给了她。
炽莲轻轻扫过一眼,却敛了笑容,道:“双儿,替我更衣吧!”
黄衫轻卷,信手点墨,她铺纸写道:“浮生梦回皆空,三千牵扰成虚;了断红尘作罢,真假虚实无挂!
一腔痴念,锥骨痛彻;立世本苦,安生不易!枷锁重重何必眷恋?金笼空牢怎道再赴?
国仇家恨飘渺飞尘,你我恩怨两两相抵。君非昔人、城非故地,自欺欺人莫犹豫,君劝我归,我意君回!珍重自珍重!”
一柄艳艳红伞款款而下,伞下之人面若白玉、唇似辰砂,伞面轻移,见一双杏眼灵秀而坚定。
紫绡恍然失神,不过三年,再见却觉得恍如隔世,眼前人容颜依旧,周身气派不减,却如山中谪仙不染铅华,又好似林中雄狮不怒自威。
炽莲看紫绡愣愣的,歪头一笑,问道:“你可好?”
“奴婢一切都好!”紫绡不禁欣喜道。
炽莲又笑了笑,却将信递过转身就走,紫绡忙噗通一跪道:“孝妃!殿下重病,求孝妃——”
她阖眼看山,面无波澜道:“凡尘诸事已成定数,是福是祸与我无干,你自去罢!”
不久后,兵临城下!
沙克次子为争破城头功,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城中要喝一碗干净茶水都难,众臣跪求长公主逃去,守澈却依旧不肯,叔容道:
“殿下!宫中仍有死士忠将,我等拼死保殿下出城,青山绿水再可成事,再迟恐白白送命!”
“我在一日,城中或可多撑一时,等到援军也未可知。”守澈抿了抿干裂的双唇,笑道,“其实我从不信什么力挽狂澜,只信大势所趋……”
于是终是烧宫墙、辱宫婢,四处硝烟横尸、人畜逃散,叔容等护着守澈,直退到长寿河尽头,便再无可退了。
此处也是血水难辨,碎石上满是荒草焦灰、斑斑血迹,涓涓一股连着幽幽山谷,守澈望着长寿河站住了!
沙克次子便以为她怕了,哈哈笑道:“长公主殿下,您是个奇女子!我敬佩非常,若您肯携玉玺归降,做我的女人,这竜国便算是您的嫁妆,大息就是我的聘礼,你我二人共享天下,我保证对你爱护周全!”
“恐怕王子无权作此承诺吧!”
守澈闻言,回以轻蔑一笑道:“你虽杀入我竜国都城,但大息想真的吞并竜国却还尚觉艰难吧?王子既然想借朕做下一个大息汗王,就该俯首恳求,如此盛世临人可不是求人之态!”
“你!”对方被她说中了心思不免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不识好歹的女人!”
又是轻蔑一笑,她眼中又见傲然清澈:“朕天人尊贵,纵今日城破被俘,也绝非你等庸人鼠辈可辱!”
说罢,拔剑自刎,狠厉决绝!一霎那献血四溅,战火黑烟压顶,唯这一抹艳丽惊人!
“朕掌万里江山,兢兢业业、不弃不殆,虽致今日局面,已报父兄之仇,死而无憾!”她纵身一跃的气度,使那岸上之人皆惊皆敬!
忽而又见河水猛涨,将她尸身卷入波涛而去,也算这娇花未入俗流。
三日暴雨浇不灭的火将昔日宫殿烧了个干净,颓壁残垣、焦土枯木,当真一切皆空!
故事的后来,赵启若扶了永王为帝,定都蜀中;再后来,北方那支曾得守戎恩情的部落乘机切断了大息后路,使得大息只能退兵至韦阳重建根据,天下格局大变!
再到后来,永王驾崩,其孙幼年继位,在位八个月后让位,由赵启若称帝,改国号为“雍”。
什么?你问我讲到这里可还有后来吗?若说有,也是有的!
只是人总健忘,记不得前事如何,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曾经的盛世王朝变作了街上孩童的歌谣,变作了坊中歌伎的曲词……
雨过天青,只有风景依旧、山水仍在,云氤袅袅人家处,再见青草茵茵、耕牛回圈;山路崎岖,一个年迈老妪提着食盒独自前行。
虽是银发鹤眉,收拾得倒不使人生厌,而且既不见她执杖、也不见她弯腰攀爬,她宁愿三五步一歇,不喘不急没有一丝丑态。
故人之坟,可知是常有人添香,老妪坐了,有清酒先自己喝一杯,再祭一杯。
歇了一会儿,她才又慢慢起身除些草,顾自闲话道:“双儿,这几天又下雨,今晨才晴,我怕冲坏了你的坟,所以来看看,你别唠叨我多事。不过好在没坏,只是这浅草露重,湿了我的衣裳……”
“你去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怪冷清,不过我也老了,做什么都慢,一件事一日也就过去了。”
“双儿,我走了,你自己待着吧,我也不能保证还来不来了!”
等她再回转,已日垂西山。
老人迟暮,寿终正寝,整百岁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