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染,晚风过处,吹乱了她的长及脚踝的黑发,几缕青丝缠在了耳坠上,看得人心热手痒。
相对于韩勨的百般不舍,丹墨璃却坦然了许多,虽然她心中亦有不舍与牵挂,就在方才还私下伤感过,可她毕竟活了几千年,不同于韩勨的年幼单纯,她看遍世间众生的生离死别,孤魂野鬼到处都有,她也体会过形单影只的孤寂是何种滋味,荒原极寒处,她独自一人一待便是百年。
所以,她从来都不惧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也从未曾留恋过尘世的喧嚣浮华,儿女情长。
三千年来她上下求索,朝夕不倦的修仙问道,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她很喜欢来去自由的无拘无束,孑然一身的清静寡欲,她时常觉得了无牵挂的日子虽偶尔会觉得清冷但也未尝不好。
她毕生所追求的只有修道成仙这一件事,唯愿能尽弃前尘往事,此生永不入轮回受苦。
原本,她是这般的无牵无挂,修仙之心更是坚定不移,却不曾料到,有一日她会遇到韩勨,红霞漫天下那隔水遥遥一望的单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竟成了她心头放不下的牵挂。
春秋更迭里,日月交替下,他让她慢慢习惯了与人相处的温馨,开始喜爱上这俗世凡尘里的烟火晚灯,诗歌琴赋。
丹墨璃从未想过,自由了三千年的日子有一天会到头,她会为一个凡人而牵肠挂肚,踯躅不前。
“姐姐……你看看我。”韩勨紧紧的拉住她的袖摆,拉回她的漫游在外的神思。
她淡漠的神情让他心慌,唯恐她会突然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于是,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紧紧的抓住她的衣袖,就再也不能放开手。
丹墨璃收回涣散游移的目光,看着突然靠近的人,不禁暗自叹息,原来,她是如此怀念初见时瘦小胆怯的少年。
“我无妨,你只管安心去赶考,不必挂怀我。”她想抽回衣袖,却没能成功,“你已经蹉跎了三年,此次万不能再错过了。”
原本三年前他就可以进京赶考,但被不知因何,临行前一日他突然扔了行礼,任师长与同窗在院外如何苦劝痛骂,他就是不肯开门,只拉着她的手在桃花树下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言语,似是魔怔了一般。
后来他清醒后,只说自己还未准备好,想再多等几年。可她知晓,他在撒谎,但既然他不愿多说,就只好随他了。
他不想做的事,她从不强迫。
“没事的,这次不行,我就再等下一场,反正日子还长着呢。”他摸了摸鼻子,不自在的低下头,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全都深藏起来。
她不会知晓,三年前自己之所以宁愿得罪师长也要放弃上京赶考的机会,只是因为在临行前一日,他突然发现,姐姐竟然打算在他上京赶考后就留下一笔钱财,自此孤身远去。与前两年的离去不一样,他察觉得出,这一次离去后,她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在那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姐姐的心里是特别的,也一直以为只要姐姐的根还在小院里她就哪里也去不了,就算走了,最后也还会回来的。
可直至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她并没有吓唬自己,她真的可以一走了知。
韩勨不懂,分明她的根就在这里,为什么还总会时时想着要远去呢?
难不成,她连这桃花村也不要了吗?
所以这三年里,哪怕桃花开得再盛他的心里也不曾踏实过,她随时会转身离去的恐慌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散。
只是他的担忧和恐慌,对她却只字不敢提,更不敢让她有任何觉察。
所以,在她面前他任假装自己依旧还是当年的那个病弱而单纯的少年,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与来历。
可私下里,他偷偷翻遍各类书籍杂录,诸如《异志闻》、《搜神记》、《山海经》等书他如今已能倒背如流,却始终看不透她的心思。
因为不了解,所以才害怕。
可他怕的并不是她真实的身份,无论她是仙还是妖于自己都无所谓,即便她真是鬼又能如何,总之她不会伤害他,对此他深信不移,而在自己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会细心照看自己的姐姐,是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姐姐,是会在桃花树下给他讲故事的姐姐。
可他也知晓,她很在意。
她在意自己会嫌弃她,会厌恶她,会忌惮她,所以,她才会一直做好可以随时转身离开的准备。
韩勨明白她的担忧,可他舍不得放她离开啊!
放眼这世间里唯有她才是自己仅有的亲人,只有她才会无时无刻不关心他的安危,也只有她才会将自己的话牢记在心里,如果连她也走了,自己就只是一个无人心疼的孤家寡人,死后也只是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那他追求功名利禄又有何意义呢?
如今那些高看他一眼的宗长,族叔们不过是在发觉他有利可图,能为家族带来所谓的荣耀后才会对他示好,回想父母过世,他孤苦一人差点饿死时,他们之中可没有人曾伸手帮过自己。
不像她,什么都不图,对自己好只是因他就是他,这样真实的温情是寒冬里能暖他心肠的热汤,是黑夜里能照亮前路的明灯,是这世间他唯一仅有的温暖。
所以叫他怎能舍得放手,怎能甘心放手,为了能留她在自己身边,即使让他放弃科考窝在这个小村子里济济无名一生也值得。
因为他明白,当有一日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时,她就会头也不回的飘然远去,空留满院的落花陪他终老。
“莫要胡说,你已错过三年,如今行过加冠礼已是大人了,行事更要思虑周全才是,可不能再像三年前那般冲动。你也不想想,此次若再错过,又要枯等三年,你莫不是想等而立之年再上京赶考吗?”
丹墨璃似是被他的话气到了,拍开他的手,原本细长的凤眸睁得圆圆的,瞪着他,却半点凶狠都没有。
“可有多少人即使穷其一生,也不过就只是个小秀才而已,我若是一生只能做个穷秀才,姐姐会不会嫌弃我?”
“当然不会,有我在,即使你一生只能做个秀才,也不会是一个穷秀才的。”丹墨璃无奈的摇头,牵着他的手走到圆桌前坐下,安慰道:“我很清楚以你的能力不可能只是一个秀才,若是科考你定能高中,所以你也该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才是。”
“原来姐姐如此看好我的能力吗?”韩勨扬起嘴解,开心的差点笑了出来。
“可这一去,我就要与姐姐分别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姐姐我会害怕。”
他此次上京赶考,解试若过了,便是举人,往后就需要留在京中参与来年春分时贡院举办的省试,最后则是殿试,面圣答辩之后就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三甲放榜,或留京待用,或入朝为官。
如此一来归期将遥遥不定,这叫他如何能放心,如何能舍得放她一人在这院子里。
丹墨璃被他无辜又可怜的表情气得哭笑不得,抬手拧着他的耳朵训斥。
“你有何可害怕的?早些年不说,如今都已是大人了,你倒说看,你是怕黑,怕饿,还是怕被人拐了卖掉。”
她的力道很轻,不疼,却带来一阵酥麻,韩勨眼底藏着一抹坏笑,顺着她的力道倾身靠近,两人的呼吸不可避免的缠在了一起。
“姐姐不在身边,我便什么都怕,怕黑,怕冷,尤其怕会一生都孤苦无依,死后再做孤魂野鬼。”
丹墨璃看着眼前人,喉头一哽,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长了三千年,三界六道人人都说她是个极冷心冷情的妖,就连好友都说,难得见她欢笑一回,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心冷血的蛇妖。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蛇嘛,不就生来便是冷血之物嘛。
但眼下此刻,她却能真切的感受到心底有股暖流淌过,惊得她浑身发热,手足无措。
原来,她也会有心神激荡,热血沸腾的时候。
“我回来后,姐姐不会已经升仙上天,再也不回来了吧?”他似是说笑,可声音止不住轻轻发颤,透着毫不掩饰的惊恐不安,与乞求。
每当看她用漠然冷淡的眼神望着自己时,他都会忍不住想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他不想自己在到她心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会连累她不能远游天下的无用之人。
“姐姐,你留下,别走,好嘛。”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将那缕勾缠在黑清珠耳坠上的发丝解开,转而绕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他暗想,若真要一别数年,走时定要偷走她的一缕青丝,揣在怀里,走那儿都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