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骐,出身江陵高门,是远近闻名的世家公子。在几大名门望族中,他是这一辈里品行学问,诗词书画造诣最高之人。他出生那年恰逢八王之乱,整个家族深受牵连,不复以往盛景。待他十七那年,承蒙恩师举荐,又花出许多银前,这才出任一县之令。
楚骐身负重振家业的重任,一心想要做出政绩,怎奈何,他不过才仅上任一年,又逢永嘉之乱。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天下哀鸿遍野,百姓民不聊生。这一年的冬雪一直下到来年初春也不见停歇,耽搁了第二年的春耕。好不容易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夏又河水泛滥,淹了大半个江陵。待洪水退去时,举目望去只见城下,四野,凡入目之处,无不横尸遍布。
楚骐身为一县之令的父母官,每日早出晚归四处借款筹粮。除了要想方设法为乡民解决口粮问题,还要预防大灾后会出现的瘟疫与民乱。可他到底不过才十七八的年岁,又仅上任一年,经验与能力他都没有,每天在四处奔忙,却一事无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楚骐哀叹,他立在萧瑟的秋风里,眼前不见秋色宜人,唯有满目疮痍的大地。能吃的草根树叶早在夏时就已经被乡民们吃没了,田地已被洪水淹没,没有了秋收的粮食,今年的冬天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当地的乡绅富户们他求了个遍,却少有人肯出粮出钱救助这些穷苦之人,残阳如血染红半壁河山,仿佛是在预示着这片大地将要面临的残酷。楚骐无力的坐在枯石上发呆,不知道要如何回去面对那一道道满怀希望的目光,一想到自己今日又要空手而归,他比那些乡民们更加绝望。
入秋后日头短了许多,很快夜幕低垂,将楚骐孤绝的身影笼罩进无边的黑暗里。他身体已被寒冷的秋风冻僵,然而更冷的是他的心。因为他已能预料到,那些乡民挨不过今年的寒冬。
“贫道叨扰了。”
爽朗的声音在楚骐背后响起,惊得他一个激灵,立即起身回头望去。因坐了许久未曾动过,他手脚冰冷僵硬,忽然间一跃而起使得他头晕目眩,差一点栽倒在地,幸而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多谢,多谢。”楚骐连声道谢,一时只觉手脚打颤,不得已又被扶着坐了回去。他仰首望去只见皎洁的月辉下,立着一位眉目清隽气质儒雅的男子。
他着一身青灰色道袍,发间插着一根桃木簪,左肩挂着褡裢,左手用竹竿挑着幡,上面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字,一看便知是个游方道士,还是个懂医理的道士。
“实在抱歉,贫道吓着你了。”
“不曾吓着,是在下僵坐许久,一时腿麻没站稳,与道长无关。”楚骐向道士摆了摆手,解释道。
“贫道桃佴,敢问善信尊姓大名?”桃佴行礼问道。
“在下楚骐,不知道长有何指教?”楚骐缓缓起身,还礼答道。
“指教不敢,贫道路经此处,天黑迷失了方向,想请楚公子指个方向,好教贫道晓得前方是何处。”
“前方乃是江陵县。”
“哦,原来已到了江陵。”桃佴望着前方被夜幕遮掩的道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他:“那贫道该如何走,才能到得江陵?”
“正好在下也要回江陵,道长不如与我同行吧。”
两人一问一答间,楚骐也是暗中打量着桃佴,见他不似恶人,且自己如今窘迫潦倒,也不怕他打劫,便开口邀他同路。
“如此便有劳楚公子了。”说完,桃佴伸手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于楚骐,“贫道观楚公子面色疲惫,想是走了许久的路还未用过晚饭,贫道这里刚好剩下一块饼,楚公子莫要嫌弃,先吃了垫垫肚子。”
楚骐连忙推拒,不敢接下这饼,在这等大灾荒年里粮食有时比金子还珍贵。
“还请道长将这饼收回,我无碍等回到县里再吃也不急。”
“唉,大丈夫当不拘小节,区区一块饼贫道收着它也只是收着一块饼,但若能用这饼救人一命,它的价值便不只是一块饼。”
桃佴不由分说将油纸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块碗大的,沾了芝麻的油酥饼,他将饼塞进楚骐手里,接着说道:“况且待楚公子回了县里,再还贫道一块饼也是两清了。”
咸香味被风吹起,楚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已是一日水米不沾了,此刻被这香味勾起了食欲,立马就觉得饿得胃里似有火在灼烧。他羞窘得脸颊发热,好在天黑道长也看不真切。
“多谢道长,在下便不再推辞了。待回到县里,在下请道长一尝江陵的美食。”楚骐接过饼大口大口的吃着,许是饿得久了,他觉得手里这块油酥饼格外香,一口咬下去就欲罢不能。
楚骐坐在枯石上几口就吃完了饼,桃佴紧接着又递给他一个葫芦。
“方才楚公子吃得急,我们略坐坐再走,以防胃疼。”
“道长面前,在下真是太过失礼了。”楚骐脸红耳热,他实在太饿了,那饼又太香,他才没忍住几口就吃完了。
“无碍无碍,贫道乃方外之人,也不懂那些规距。”
楚骐莞尔,他自然听懂了道长这是在给自己留些颜面,他面露感激的对桃佴笑了笑,喝了几口水后便起身,带着桃佴往江陵县走。二人边走边聊,脚程缓慢,是以待进了县城后已近亥时,街上的店铺早熄打烊了。
“此时夜已深,夜路难行,桃道长不如跟在下回家将就一晚,待明日再寻客栈,如何?”
“贫道去游四方,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庐,不拘在哪都能睡上一晚。”桃佴摆了摆手,拒绝了人家的好意。
“怎能让桃道长夜宿户外,我家不远,走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楚骐神色坚定的说道。
如今他哪里肯同意让桃佴就这么走了,方才一路交谈走下来他得知桃佴不仅世长医理,更是对预防瘟疫一事颇有经验,故而想请他回县衙,待明日向他请教一二。
“这……若是太过打扰楚公子的家人,倒是贫道的不是了。”桃佴依旧有些犹豫,深更半夜贸然造访,恐是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道长无需担心,在下一人独居。实不敢瞒道长,在下乃此处县令,请桃长回县衙歇息一晚,待明日本县还要请教道长,这瘟疫该如何预防才好。”楚骐见他不肯随自己回去,只好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原来是县令大人,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桃佴一听此言,立马拱手行礼,口称失敬。
“桃道长莫要折煞在下了,恳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楚骐当街给桃佴作揖行礼,语气十分恳切。
“大人莫要如此,贫道实不敢受此礼。”桃佴侧身避过楚骐的行礼,伸手虚扶了一下,“贫道随大人回去就是了,定当为大人尽绵薄之边。”
楚骐听他同意跟自己回县衙,立马松了一口气,拉着他不由分说的往县衙走去。
桃佴扛着幡跟在楚骐身后,望这位小县令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桃佴当然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此地的县令,事实上自己跟在楚骐身边已有一月了。
到今日,桃佴来到人间已有十月,行走人间的这十个月里,楚骐是他唯一见心怀善意的人。由此,他不免感叹人心惟危。
未来人间前,楚骐等人一直以为这世间就如同桃林一般,四季温暖,吃穿不愁,每日里除了修炼,便是戏耍玩乐。他在桃林里无忧远虑,高高兴兴的长了五百年,哪里会晓得人间竟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天灾人祸不断,到处横尸遍野,他甚至见到有把死去的人偷回家,煮了后一家人分吃。
他大惊失色,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转身就跑出十里远。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大人的用心良苦,她严厉禁止他们私出桃林,更不许他们前往人间,因为,桃林外的世界是如此残酷可怕。
早知如此,他必定不敢偷偷溜出桃林,如今悔之晚矣。
桃佴原想就此打道回府,却实在不忍看那些灾民无医无药的病死,想着自己好歹也略通岐黄之术,下山时为防万一也带了许多药出来。所以,他便一路往回走,所到之处,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沿途给人行医治病。
那一日,他走到七潭村,见一位五官俊秀,相貌堂堂,少年华美的男子正在给村民分发粮食。桃佴忽然心中悲愤不已,他来人间十个月,早已见惯人性险恶自私的一面,有时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比妖更为心狠毒辣。
桃佴早已对凡人失了信心,他本以为凡人皆是自私冷漠这辈,甚至不懂为何这们可怕的人会比妖要来得尊贵。直到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与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怀有良善仁义的人时,他才对凡人有了改观。
兴许,也不是所有的凡人都是自私冷漠的,见死不救的模样,他们也是有好有坏的。
桃佴对与众不同的楚骐生了好奇之心,他想知道楚骐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就跟在他身后,每日里见他四处找人借款筹粮,而所得的粮食一粒不剩的都分发给了灾民。起初楚骐杖着县令的身份还能筹借到一些钱粮,但日子久了,大家就对他或避而不见,或讥笑嘲讽。
桃佴见他日渐艰难,身心疲惫,便想着要不要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他离开桃林将近一年,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他需得在大人未归前回到桃林。正当他犹豫犯难之际,却见楚骐在半山坡旁坐了两个时辰,想到他连日来的所遭受的打击,桃佴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才出面与他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