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一切都还未醒。清晨的风吹过,扬起了宁卓北的头发。她身着玉色,头上綁着若草色的发带,身后背负着一把琵琶和一个小行囊,手里还是拿着她的澍生剑。她静静的站在曜真派的山门前。这陪伴且滋养了她几十年的青山,如今,都会变成身后的一抹回忆。她的离去,曹惟演,杨君复和严秋华都知道,但却不知她选择在这寂静的清晨,不告而别。宁卓北不习惯离别,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所以也许就这么离开反而更好。她转身,深深的鞠了一躬。信步的走下了华阳山,没有留恋。
她向山下走了约莫一炷香,天渐渐亮了起来。一个身影靠在华阳山山路的树旁,手里拿着玉笛,面如满月般皎洁,眉眼细而长。瑾瑜看到宁卓北,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瑾瑜接过九霄琵琶和宁卓北的行囊,道:“真的决定离开了?”
宁卓北道:“是。我的信念,不需要待在仙门也可以履行。”
瑾瑜有点疑惑,道:“什么信念?”
宁卓北坦然道:“除奸锄邪。”
瑾瑜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却不记得何时听过,回答道:“嗯,有道理。”
宁卓北转过脸,看着他的侧面,似笑非笑。
瑾瑜看到她的笑颜,不由的心旷神怡,将宁卓北的行囊在手里掂了掂,道:“你的东西就这么一点吗?”
宁卓北道:“别的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难为自己。”
瑾瑜笑了,将她的行囊背到肩上,一怔,还是一阵玉兰的香味。他斜眼看看宁卓北,戏谑道:“你身上的玉兰花香味为何总是挥之不去。难道你不洗澡吗?”
宁卓北瞪了他一眼,垂下眼睑,轻声道:“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坐在玉兰树上吧。”
喜欢爬树?瑾瑜愣了一下,没想到宁卓北竟然有如此顽皮的嗜好,憋着笑,问道:“坐在树上干嘛?”
宁卓北淡淡道:“坐在上面,看不到曜真的屋舍。。。”她顿了顿,“我会以为自己不在曜真派了。”
瑾瑜听了,扭头去看她,她脸上却只有平静。他问道:“那你为何不下山?”
宁卓北道:“我怕自己再碰到你。”
“那又怎么样?”
宁卓北扭头去看他的眼睛,道:“我会忍不住想和你在一起。。。”她垂着眼,轻声道:“可是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日。。。”
瑾瑜停住了脚步,怔怔的看着她。宁卓北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一则平淡无奇的往事。然而后面却有多少的隐忍与无奈。他开口道:“卓北,我真的很怕你死去。可是我宁可你死在我的怀里,也不要你香消玉殒了好多年,我才知道。”
宁卓北看着他,浅笑道:“放心吧。我一时半会也不会死的。”她眼里泛着柔光,手指轻轻掠过瑾瑜的面颊。
瑾瑜捧起她的脸,深深的吻下去。她的心跳仿佛泉水叮咚一般,打在他的心头。他将唇微微松开,看着宁卓北如秋水般的眼眸。
宁卓北眨着眼,看着他的双眼,轻启双唇,道:“你。。。”
瑾瑜突然像做错了事一般,举起手道:“我发誓,我这次绝对没有用蛊魅术。”
宁卓北一愣,才想起那次在神树的洞穴里发生的事,轻轻一笑,道:“用也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瑾瑜糊涂起来,道:“你什么意思?”
宁卓北扬扬眉毛,还是记不得吗,道:“我说在神树那次,也不是第一次。”
瑾瑜立即好好思索了一番,却不得其法,道:“咦?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宁卓北没有回答他,反而说道:“公子轻薄了这么多良家女子,自然记不得。”
瑾瑜反驳道:“胡说。我就。。。只轻薄过你。从来没有轻薄过别的女子,女妖,女怪。。。”
宁卓北还真是没想到,略微迟疑了一下,道:“不会吧。。。你。。。这么大年纪了才。。。”她突然打住,道:“女怪?这口味够重的。”也不搭理瑾瑜,继续往山下走去。
“哎,等等,这位道长,咱们好好掰扯掰扯,什么叫这么大年纪。我看起来很老吗?”
下到了半山腰,几只飞鸟从天空中掠过,瑾瑜和宁卓北抬眼看看他们。山抹微云,鸟也开始鸣叫。
瑾瑜道:“卓北,如果那日我没有上山找你,你也会离开华阳山吗?”
宁卓北道:“嗯。”
瑾瑜道:“那你下了山,会去找我吗?”
宁卓北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瑾瑜没听到她答话,立即转过身去,问道:“你不会找我?”他的语调里有一些惊诧。
宁卓北急忙回答道:“不是。。。”
瑾瑜道:“那你干嘛不回答。”
宁卓北有一点踌躇,她缓缓的说道:“我会去找你。不过,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瑾瑜问道:“什么意思?上目山啊。我不在就留个信。”
宁卓北又是停顿了一下,才答:“过了这么多年,我其实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她说得很委婉。过了这么多年,也许瑾瑜移情别恋了。
瑾瑜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此时听宁卓北说出来,觉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过了那么多年,很多人都变了,想法变了,心境也变了。他回头,怔怔的看着宁卓北,道:“所以,我们再见面时,你一直都想问我?”难怪小芮说宁卓北看起来有话要说。
宁卓北垂下眼睑,道:“嗯。”
“那为何不问?”
宁卓北把将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表情有点不自然,道:“我以为,你和关姑娘。。。”
瑾瑜才惊觉,他们重逢的时候,他身边站着的就是关沫如。虽然他们之间的态度不亲昵,但是关沫如的确是个冷艳的美女。试问男人们为何会不喜欢。瑾瑜突然觉得宁卓北的心思原来也这么多,而她这种宁可自己想半天,也不开口的性格,真的是会害死人。这个时候她正好理亏,瑾瑜心里又涌出一肚子坏水。他佯怒道:“可是后来你知道了,为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呢。”
宁卓北有点窘迫,道:“后来。。。情况复杂。我更加不知道怎么说了。”裴氏被灭门,他们一道去了流波山,她听到东海说的那些话,心里五味陈杂,即使参水告诉她,这些事情都早已时过境迁了,不要放在心上。她还是沮丧了好一阵子。后来又碰上了蝶姬,又去了榣山,看到那些不堪回忆的往事。
瑾瑜不依不挠,道:“有什么复杂的。我们两个单独相处了那么多次,你也不问我。”他蓦地想起什么,嚷道:“哦。。。所以那次你在疑山生我的气,”他坏笑起来,“是在吃醋吗?”
宁卓北一愣,思忖了一下。她再看瑾瑜眼里的笑意,眉毛一扬,也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边走边道:“是吧。所以本来要问的话,被你一气,都不记得问了。”
瑾瑜没想到她这么回答,追上去,道:“啊?所以你是说我都是自食恶果?”
宁卓北道:“可不是,谁让你招蜂引蝶,用情不专呢。”
瑾瑜听她口气不善,心里有些着急了,快步走上前道:“卓北,我真的没有招蝶姬。。。”他看到宁卓北眼里的笑意,瞬间明白了,“你逗我。你压根没有在生气。”
宁卓北笑道:“有什么好气的。”
瑾瑜呆呆的看着她,明明是自己找到机会戏弄宁卓北,结果反而被宁卓北戏了。他挠挠头,自言自语道:“真是偷鸡不得折把米。”
宁卓北听了,扭头看他,眼神里浓浓的戏谑。瑾瑜立即嚷道:“我不吃鸡。我不是黄鼠狼。”
又走了几步,瑾瑜从内袋里拿住一颗珠子,递给宁卓北看。那珠子呈现出青灰色,看起来颇不起眼。宁卓北愣了一下,道:“是映魂珠?”
瑾瑜笑着点头。
宁卓北不解,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转念一想,梁伯鸾被擒后,他手里的映魂珠也应当一并被曜真派的人缴获了。
瑾瑜浅笑,道:“是欧阳前辈给我的。”他把珠子在手里抛了一下,道:“他说,当年抢了我娘的蚩尤残页,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多的风波。还惹祸上身,把自己也坑害了几十年。虽然罪魁祸首是梁伯鸾,但是当年没有他鲁莽行事,我娘也不用死了。所以,这个珠子就送给我。代替蚩尤残页吧。”
宁卓北听完,沉吟了一阵,道:“你要用来干嘛呢?”
瑾瑜眼里发出精光,道:“你还记得我的借魂囊吗?”“嗯。”“禾珈当初说,肯借魂给我的,一定是上辈子和我有渊源的人。”他眼里尽是笑意,道:“所以,你猜猜郭平仲,关沫如和小芮到底是谁?”
宁卓北蹙着眉,想了一会,道:“我如何知道你认识何人。。。我是说,除了妖族子弟,你好像并不认识什么凡人。”
瑾瑜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我前两日用映魂珠偷偷的查看了他们。”他笑着,道:“原来关沫如是千扇。”
宁卓北停住脚步,站在原地,颇为诧异,口里喃喃道:“居然。。。是千扇。。。”原来六道之间相互轮回是真的,她接着道:“平仲之木,实白如银。。。郭平仲是程孑珆师兄?”
瑾瑜笑道:“可不是。没想到他们兜兜转转,还是凑在了一起。”
平仲木便是银杏木的别名。即使重新为人,程孑珆还是念念不忘银杏树,最终还是和千扇牵绊在一起。而千扇拜入紫盖山,是不是冥冥之中,她也寻到了自己的归属。
宁卓北点点头,道:“也算是再续前缘吧。”她顿了顿,问道:“那小芮。。。”
瑾瑜道:“应该是我娘吧。”
宁卓北想了想,问道:“你要去找她吗?”
瑾瑜笑道:“她现在锦衣玉食,我干嘛去烦她。。。”他笑道:“难得可以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他突然想起小芮整天挂在嘴边的廉哥哥,说不好就是他爹。哎呀,太乱了。算了吧。“看来,每个人也都找到了好归宿。”
宁卓北看着他笑意浓浓的眼睛,道:“嗯。是。”她想了想,道:“那光昕呢?她现在还在流波山吗?”
瑾瑜咧嘴笑了起来,道:“她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才,卷梓和东海在抢夺她呢。”
宁卓北有点意外:“哦?为何?”
瑾瑜道:“自从她打造的箭头在华阳山大放异彩后,东海立时觉得得把光昕留在流波山给她造一把戟,正好他的戟又被斩断了。而卷梓嘛,他一开始就整天想找一个铸造名家待在他们四明山,所以一早就提议让光昕过去。现在杀出个东海,他自然不乐意啦。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呢。”
宁卓北道:“她经历这么多的磨难,是时候过一些太平日子了。”
瑾瑜道:“嗯,我们也终于熬过去了。”他扭头看看宁卓北,道:“你现在下山了。打算去哪里?”
宁卓北思忖了一下,说道:“咱们去徐来镇吧。”
瑾瑜万万想不到宁卓北会想去徐来镇,不解道:“为何要去那里?”
宁卓北莞尔,道:“他们的醉清风一向醇香,只可惜我每次喝的时候都不如意。”
瑾瑜笑道:“好。这回,一定不一样。”
瑾瑜一边步伐轻快的往前走,一边朗声吟道:“不闻珠钗挂美玉,但随羽衣饮清风。”
宁卓北看着瑾瑜的背影,想起参水给她复述瑾瑜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我这一生只爱这一个女子,我今日若不竭尽全力救她,日后,我如何再悔恨,如何再懊恼,也不会有人再给我任何机会。”就是这句话,让参水下决心救宁卓北,即使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少了一只狐眼的狐妖,虽然看起来与寻常无异,然而妖气不稳,即使有了黑曜灵珠的加持,也永远无法弥补身体的残缺。
宁卓北站在瑾瑜的身后,声音柔和的问道:“瑾瑜,你的伤,都好了吗?”如果瑾瑜不说,她也不打算再问。他们之间的感情,在十七年前便已经注定了,如今也不会因为狐眼而改变。
瑾瑜回头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笑道:“好啦!”
此时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云淡如绫,瑾瑜抬头看宁卓北,她从容恬静,便似雨过天晴,一片澄明的万里秋空,让人不觉目酣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