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不明究里少说话。”季寒回头使了一个眼色,“此中牵扯旧事甚广,我也不甚明白,都等回去再说。”
二人依言闭嘴,那边乔引也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我们仔细检查过了,昨日作乱的那些僵尸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和尸灵傀儡相去甚远,否则也不会只是伤人没有死人了,诸位不必忧心。”
众人聚在一起说了半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好不容易苦中作乐来了个好消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料这口气还没松完,曲宁直突然道:“说到生灭主,诸位首先便想到《生灭草》,说到僵尸,诸位又首先想到尸灵傀儡。依我看诸位这般行事,无异于刻舟求剑。”
全场愕然,不明白这位方才还小心翼翼,生怕引火烧身的吹雪谷宗主,怎么转眼间便如换了个人似的,不但主动提起话头,并且还这么不客气。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曲宁直已经又将话头一转,居高伸手直指九旋:“不知昨日戌时可有道友恰巧身处南大街,见过这位姑娘独战僵尸的威风?”
楚回/谢扬:“?”
有人应道:“见过,小姑娘一人护着两名女子,厉害得很啊。”
“何止厉害,简直就是铜皮铁骨,力大无穷。”曲宁直冷笑道,“我谷中弟子亲眼看到,她曾数次以身相护那两位姑娘,被僵尸抓中却分毫无损,但她若击中僵尸,却是轻则手断足残,重则头裂胸穿。”
“铜皮铁骨,力大无穷?”一个中年汉子惊呼,“那不是尸灵傀儡吗?你,你是说……”
那汉子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曲宁直这番猜测也太匪夷所思。
“没错。”曲宁直斩钉截铁地道,“依我看,这位姑娘方才像极了尸灵傀儡,只不过其相似之处在质不在形,所以诸位一时之间没有想到罢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九旋身上,只见她大眼灵动,小脸粉润,如此水灵的一个小姑娘,难道竟会是尸灵傀儡?
“方才有道友说了,《生灭草》是我吹雪谷弄出来东西。”不待有人开口,曲宁直又道,“所以若说我是场中最熟悉《生灭草》之人,当不算夸口罢?不瞒诸位,《生灭草》当年并未完成,炼制出的那批……东西,也只是半成。其实依照设想,最成功的……东西,就该是这位姑娘这样,铜皮铁骨,力大无穷,不死不灭,却又言笑自若……形同生人。”
“一派胡言。”谢扬脱口喊道。
众人之前说到尸灵傀儡总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不时还夹杂着“生灭草”一类不知所云的玩意儿,所以谢扬听得不太明白。但从曲宁直和乔引解释过后,谢扬便渐渐琢磨过来,尸灵傀儡应该是像僵尸一样的东西,而生灭草就是炼制尸灵傀儡的材料,估计是一种药草。
吹雪谷用生灭草炼制了尸灵傀儡,不知怎的却因此闯出祸事,最后不得不将两样东西当众销毁,并从此在玄门之中难以抬头,连听人家提到话茬儿都要绕路走,以免翻起旧帐,引火烧身。
刚琢磨过来的谢扬对曲宁直还有些许同情,原来他竟背负了这样一段过往,难怪身为一宗之主,做人却畏畏缩缩,也难怪他不择手段也想要为陆闻敏博个名头。不料就是这个蔫儿了罢唧,令人同情的曲宁直,竟然异想天开语出惊人,直指九旋为尸灵傀儡,难道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谢扬急火攻心,一句话喊完方才反应过来,曲宁直的话再不中听也是就事论事,反倒是自己身为晚辈,竟然对一宗之主当众呵斥辱骂,才是失了礼数。
“曲宗主此言差矣。”楚回折扇一摇,接过话头道,“猜测也得有个依据,好比生灭主和生灭草名字相同,僵尸和尸灵傀儡种属相同,便是依据。而这位九旋姑娘明摆着是个大活人,和尸灵傀儡的差别迥然如天地,若这都能怀疑,那能练出铜皮铁骨和无边神力的功法颇多,岂不是修习之人都有嫌疑了?”
曲宁直哂笑道:“修习功法总有师承来历,一问便能清楚明白,有什么嫌疑?若说这位姑娘也是修习了什么功法,今日当着众位同道在此,不妨解释解释,也免造成误会。”
“这……”楚回仿佛蛇被捉住了七寸,支吾不过,只得道,“我们与九旋相识之时她便失忆了,至今尚未恢复。”
楚回此言一出,全场尽皆哗然,有些人原本不信曲宁直的话,此时也不免对九旋起了怀疑,毕竟这事儿也太赶巧了,才要问你师承来历,你便失了忆。在这暗流涌动的节骨眼儿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再加上一身罕见的铜皮铁骨、惊人怪力,真是怎么看怎么值得怀疑。
眼见众人看向九旋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善,谢扬低头了思忖片刻,抬头时心中已有决断:也罢,人算不如天算,反正这件事早已答应了师兄要做的,赶早不如赶巧,就从今日着手也不错。九旋身上虽然有些蹊跷,却是活人无疑,绝不可能是什么尸灵傀儡。这一点在场之人也不见得看不出来,只不过是杯弓蛇影,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罢了。如今九旋所欠唯有一个解释,弄清了她的身世,自然就能解释。
一念即此,谢扬再无犹疑,起身向着众人斩钉截铁地道:“查探九旋身世一事,着落在我身上,我愿承诺一个期限,期限一到,无论结果如何,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楚回也站了起来:“算我一个。”
“这……”乔引看看季朴,见他无意反对,反倒是曲宁直嘴唇掀动,似欲讲话。
曲宁直攀扯九旋本属无稽,乔引心中早已不悦,觉得他放着正事不理,却去乱搅混水,又怀疑他想一石二鸟,一来祸水东引,拉九旋挡刀,让吹雪谷脱身,二来借机报复陆闻敏之事。眼见众人都被曲宁直带偏了,幸得有楚回和谢扬及时站出来挽救了场面,此时还不借坡下驴重回正轨更待何时?
一念及此,乔引再无犹豫,生怕曲宁直又说出什么节外生枝的话来,赶紧一锤定音道:“两位小朋友古道热肠,颇有我辈风采,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至于期限嘛……”
乔引扭头与窦寻商议了几句,方道:“窦宗主有意约请各大宗门于三月后齐聚万象境,商议处置妖王作乱一事,不若就定在三月后罢,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对九旋只是怀疑,并无铁证,真要动起手来也是师出无名,不甚光彩,此时既有落春山子弟应承查探其身世,又有浮霞城宗主作见证,众人也都放了心,自然没人再去反对。曲宁直眼见大势已去,即便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暗暗咬牙了。
大事议定,各自散场。落春山众人回到客栈,不待招呼,季寒和谢扬便跟着季朴进了内室。
季朴方才坐稳,季寒便开门见山地道:“爹,今日众人说的什么生灭草、尸灵傀儡,都是些什么东西?为何我与师弟从没听您提起过?还有,这二者分明事关重大,单有人提到名字,各大宗门便纷纷坐不住了,为何您老人家却一言不发,一直稳坐钓鱼台?”
谢扬也道:“师父,请原谅弟子今日又先斩后奏。但师父也看到了,当时那种情形,弟子若不站出来,只怕那群人当场便要将九旋生吞活剥了。无论如何,如今弟子已是牵扯在内,还请师父指点。”
“那算什么牵扯?”季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曲宁直不过是祸水东引,想要借此脱身罢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当时群情激愤,你站出来支应一下也无不妥,等过了这茬儿,有多少办法想不得?玄门道统,行事总得有些分寸,还真能凭曲宁直几句胡乱攀扯,便将九旋屈打成招不成?即便有人真存此心,几大宗门也不能容他胡来。”
“所以啊,”季朴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九旋之事无须担心,倒是你,只怕此后当真会有麻烦了!”
谢扬莫名其妙:“我?”
季寒也是一脸不解。
季朴叹道:“你师兄说得没错,生灭草和尸灵傀儡都是事关重大的东西,从前我不与你们说,便是因其与落春山颇有渊源,我担心你们知道后被牵扯进来。但还是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瞒着啦,索性便原原本本都同你们讲明白罢。”
季朴说,落春山择徒严谨,人丁一直不旺,传至他这一代,更是只剩了他一根独苗,一众小辈都当他自来便无兄弟姐妹,但其实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师姐,名唤聂初霜。
聂初霜天资颖慧,相貌也极美,二十年前初下落春山便轰动玄门,为之颠倒的青年才俊何止万千!令名之盛,丝毫不逊于如今的洞庭仙子。聂初霜眼高于顶,原不肯轻易许人,不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于游历途中结识了吹雪谷上工律端,谦谦君子,窈窕淑女,竟然就此一见倾心。二人秉过师门,很快结为夫妻,聂初霜便跟律端去了吹雪谷。
律端时任吹雪谷宗主,一手医术独步天下,年纪轻轻便被尊为上工。他于医之一道天赋奇高,亦极为痴迷,如今娇妻在怀,家室已成,再无挂碍,便一头扎进了医书堆里潜心钻研起来,却将宗门俗务都托给了师弟曲宁直。男儿立世,先则成家,继而立业,律端所求原没有错,但错就错在他的眼界实在高出常人太多,他的摸索创举,便也成了惊世骇俗。
律端钻研的是身魂合一之术,简而言之,就是人为将尸体与灵魂合在一起。此术若成,不但起死回生不在话下,便是铸胎造人也未为不可,堪称是逆天奇术了,故此风声甫一传出,便引起了无数反对的声音。当然,这些反对者有的是出于公心,担心此术过于逆天,后事难测;有的则是出于私心,害怕吹雪谷奇术在手,将凌驾于其他宗门之上。
律端恃才傲物,丝毫不听反对的声音,自顾自躲在吹雪谷中潜心钻研,过得不久,竟当真给他琢磨出了些许门道——注入魂魄的尸体渐渐变得可以行动,只是动作僵硬缓慢,且没有神志。律端大为振奋,将自己所有的试验和设想都写了下来,集成一本册子,因尚未完成,故暂名《生灭草》。
“原来《生灭草》是一本书啊。”季寒和谢扬异口同声道。
季朴有些诧异:“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谢扬道:“我以为是一株药草。”
季寒点头附和。
季朴:“……”
律端躲在自己家中埋头苦干,反对者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办法。不料天意弄人,律端的炼制尚未完成,他用来做试验的那些尸体,却不知怎的全跑了出来。也不知律端在试验中用了什么手段,那些尸体个个变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连修为稍弱些的玄修之人都不是对手,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尸体四散作乱,被称为尸灵傀儡,吹雪谷及其周边地方首当其冲,皆有死伤。律端大惊之下,赶紧带领吹雪谷弟子倾巢而出,四下清扫,最后虽然将尸体全部剿灭,但造成的死伤已难以挽回。
这样天大的把柄落下来,那些反对者如何肯白白放过?当即便集结了数百人,径直逼入吹雪谷中,无论如何也要让律端给出个交待。律端也自知闯下大祸,坚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欲连累师门,竟于痛悔之下当众自尽了,并在死前亲手销毁了《生灭草》。不料那些反对者却不依不饶,非说《生灭草》不知真假,要搜检吹雪谷。
谢扬道:“我以为是一株药草。”
季寒点头附和。
季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