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身魂合一方为生灵,分则为尸、为鬼,尸无魂,鬼无体,分开之后无法纳气涵养,俱会迅速消亡,故此玄门讲究性命双修,先修命,再修性,以求肉身飞升,成仙成神,而尸道和鬼道的修炼法门却是偏攻一方,尸道修命不修性,能炼得一身铜皮铁骨,不死不灭,却魂识混沌,鬼道修性不修命,身死之后魂识不灭,却飘渺无依。在玄门道统看来,尸道和鬼道都是邪道,连人都算不上,更遑论其他?是以落春山弟子竟然会害怕僵尸,自然惹得季寒不悦。
“不是啊。”余清商急道,“我们不怕僵尸,是怕九旋姑娘有失。”
“九旋?”谢扬惊道,“又关她什么事?”
余清商道;“僵尸出现之前,我们在街上遇到过九旋姑娘,她和青萝紫苏在一起,说是青萝昨日扭伤了脚,未能看到花灯,今日感觉好些,所以三人再去逛逛。后来僵尸出现,正是从她们去的方向来,我们放心不下,分了一拨人前去寻找,剩下的赶紧回来报信。”
“她们往哪个方向去的?”谢扬急了。
“南大街……”
余清商话音未落,谢扬已经蹿了出去,远远丢下一句话:“快去告诉楚公子。”
谢扬一路飞奔,刚到南大街街口,楚回就赶了上来。两人来不及多说,打过照面通了消息,便各自分头寻找。
此时的南大街早已是一片狼藉,人身上的衣饰,两边店铺里的货物,还有许多昨夜争奇斗艳了一宿、尚未及收起的花灯……七零八落,散布一地,处处夹杂着血迹。
二人细细查看,竟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不由得越发惊心:僵尸不难对付,但显然为数不少,方才能将整条街的人都驱散了,一个不靠谱的九旋拖着青萝和紫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一大群僵尸……谢扬一想到三人被僵尸围攻的场面,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越发着急起来。
两人从街头搜寻到街尾,一无所获,正无计可施时,忽听几条街外传来一声怒吼。
“是九旋。”谢扬一下子跳起来。声音是她,打不过就吼的习惯也是她。
二人展开身形,全力掠向发声之处,迅疾堪比闪电,等到了地头一看,却愣住了:只见几个落春山弟子护着青萝和紫苏缩在街角,九旋却横刀立马,一人对战近百具僵尸。
那些僵尸的确战力低下,但正因为如此,就更衬得九旋不凡。她进退如电,出手如风,在尸群中来往穿梭,手过头落,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虽然僵尸不会流血,但这一点儿不足影响不了九旋的气势。
这绝对是九旋最高光的时刻,其身手不要说和之前与人打架时没有可比性,便是比起抛球那天,也不知又长进了多少。
楚回和谢扬看了没多久,九旋便已完美清场,与此同时,姜郁和乔念也带着人匆匆赶到。
乔念看看楚回和谢扬,又看看满地僵尸,明显松了一口气,道:“小弟来得晚了,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唉,也不知为何,城中突然有多处出现僵尸,家父接报便派人四下处置,却仍是措手不及,万幸的是目前尚无人伤及性命,否则我浮霞城真是……”
“咱们兄弟之间还瞎客气什么?”楚回打断了他的话,“眼下事情紧急,姜兄和乔兄不必在此耽搁,还是赶紧去安置城中百姓罢。我和知遥这就将人带回客栈,姜兄和乔兄稍后若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遣人来知会一声即可,我二人任凭驱策。”
“楚兄厚意,感激不尽。”姜郁朝楚回和谢扬抱拳一揖,拉起乔念转身走了,“思归,楚兄和谢兄都不是外人,不必讲那些虚客套。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就交给他们罢,咱们再到别处看看去。”
二人来去匆匆,转眼又走得不见人影。
楚回看看九旋,又看看谢扬,叹了口气道:“走罢,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三人方才进门便蒙季朴召见,话自然是说了许多,却说来说去都是些车轱辘话,总不得要领:
你如何能一人斩杀那许多僵尸?
我用力打啊,一定要保护他们。
你之前怎么没这等功夫?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管他呢!
九旋等人是如何遇险的,余清商三言两语便说得明白;但九旋是如何救人的,众人费尽了千言万语也没能弄明白。
最后季朴只得无奈地道:“今日到此为止,都散了罢,万事明日再议。”
众人告辞出来,刚要四散回房,季寒便拦住了楚回和谢扬,一脸郑重地道:“今日浮霞城中出现僵尸,明日乔宗主必定召集各家商讨对策。九旋如何斩杀僵尸的事可以搁一搁,但你二人心中须得有数,她的来历必有蹊跷,等青莲会之后,你们若是将她送走便罢,若想留下,必得查探明白。”
谢扬亦郑重点头道:“师兄放心,我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次日一早,果然有浮霞城弟子前来知会,因城中僵尸作乱,乔宗主决定将青莲会暂且押后,等处置好僵尸再说,如今请赴会者先到乔氏演武厅商议对策。
季朴领着一众弟子前往赴会,顺带也捎上了楚回和九旋。等一行人赶到时,厅中早已坐得密密麻麻,前方议事台上,各大宗门的宗主也已差不多到齐,正中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沉肃,楚回昨日曾在传送法阵前见过一面,正是乔念之父,浮霞城宗主乔引。
等季朴入座之后,乔引举手示意,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乔引站起身来,先向全场作了一个四方揖,然后说道:“乔某不才,蒙诸位道友不弃,忝为本次青莲会主事。乔某无能,疏于管束,以致昨日有僵尸入城作乱,乔某不胜惶恐,连夜派人清缴排查,不料竟有意外之获,今日召集诸位来此,便是为了做个说明,以商议对策。”
他话音刚落,场中立时便有人应道:“不知乔宗主有何发现,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连青莲会都押后了?”
此言一出,当即有许多人开声附和,七嘴八舌,四面皆闻,看来对乔引将青莲会押后一事怨愤不小。
对众人的不满,乔引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却不动声色,接着道:“昨日城中同时出现了七股僵尸,在七处最繁华的街道,逢人便咬,伤人无数。如此有计划有配合的攻击,显然不是意外,而是有备而来,其目的便是破坏青莲会,或许还想残害我玄门同道。”
乔引显然很懂得人心,一上来便将众人全部拉下水,引得人人自危。危机当前,同仇敌忾,果然再没人顾得上计较青莲会押后这等小事了,纷纷议论起幕后之人是谁、其目的为何来,场中顿时炸开了锅。
季朴睨他一眼,心中暗道:“老狐狸!”
乔引有意等众人议论过一阵,方才又道:“当然,诸位道友也不必太过惶恐。经我们查验,昨日那些都是最低等的僵尸,战力极弱,毒性也不强,只伤了一些百姓,却并未杀人。如今百姓俱已安置妥当,诸位道友只需小心防范,谅那区区几具僵尸还不足为害。等过得几日,浮霞城固防完毕,自当重启青莲会。”
众人刚要松一口气,洞庭白玉京宗主窦寻突然道:“乔兄不可大意,我看此事没这么简单。”
乔引甚是意外:“窦兄何出此言?”
窦寻叹气:“有一件事,我本是想等到青莲会结束那日再说的,以免扰乱人心,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浮霞城中既已闹出僵尸,那这件事我便不得不说了。”
楚回和谢扬对望一眼,想起窦莹之前的话,心知他必是要说万象境异动一事。
果然窦寻紧接着便道:“今年万象境由白玉京主事,故此境中凡有动静,总是先报到窦某案前。今年二月过后,窦某突然发觉其中有些不对劲儿——动静过于频繁了。”说着,他列举了几起异动。
“要说那万象境里面住着的原都是些不肯安生的主儿,时不时闹出点儿幺蛾子也属寻常,若是哪天突然都变得规规矩矩的了,说不定反而要出事。”窦寻道,“但我又觉着近来其动静也太频繁了些,便遣人进去打探了一下,不料竟探出大消息了,原来几年之前,万象境中竟有妖王出世,只怪我们疏忽大意,都这么长时间了,竟没有得到半点儿消息。”
窦寻连连摇头,甚为自责:“众所周知,万象妖王靠杀戮争位,几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但只要能成妖王的,便无一不是凶残无极、指日成魔之辈。据说便是这位妖王指使境中邪物频频作乱,并且……”
说到此处,窦寻突然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当讲不当讲,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并且我听说,这妖王自号生灭主。”
“什么?”
“生灭主?”
“生灭主是什么?”
“不会是和《生灭草》有关罢?”
“生灭主”三字一出,场中顿时再次炸锅,并且炸得比前次更为厉害,尤其是那些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几乎可以说是闻名色变了。
楚回一副事不关己的闲散样儿,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纷纷,只有他左顾右盼,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看着看着,他突然一拉谢扬的胳膊,悄声问道:“知遥,你看台上坐在最左边的那位宗主,就是样子斯斯文文,穿褐色衣衫的那位,他是谁?我看他一听生灭主三个字,脸都白了,好像马上便要晕过去似的。这三个字也不知有什么大来头,弄得场中人人变色,但我看属他变得最厉害。”
“那是吹雪谷宗主曲宁直。”谢扬道,“但生灭主这三个字,我却未曾听过。”
“万象境中出了妖王生灭主。”一个小胡子老头儿突然站起来大声道,“浮霞城中又闹僵尸。乔宗主,恕小老儿斗胆请问一句,你看这僵尸和当年的尸灵傀儡可有相似之处吗?”
“尸灵傀儡?”有人大声喝斥道,“尸灵傀儡不是早就被毁了吗?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浮霞城中?你不要危言耸听。”
“当真是尸灵傀儡吗?”有人追问道,“还请乔宗主说个明白。”
还有人提出了新的疑问:“生灭主会不会和《生灭草》有什么关系?”
小胡子老头儿的话仿佛触动了一根最敏感的弦,整个演武厅内已经不是喧闹了,而是沸腾了起来,每个人都在讲话,或疑问,或质问,却没有人回答。
正在人心惶惶,众口哗然之际,曲宁直站了起来。
“诸位。”他脸色惨白,极为艰难地说道,“我曲宁直愿以性命担保,吹雪谷当年已将《生灭草》销毁,今日种种,我全宗上下毫不知情。”
“你倒推得干净。”有人道,“《生灭草》是你吹雪谷弄出来的东西,天下谁人不知?十八年前,你们因这东西闯下大祸,自愿将其当众销毁,大伙儿信了,也都既往不咎。但如今又凭空冒出来这个生灭主,名字和你们那东西一字不差,你一句毫不知情便想置身事外吗?”
曲宁直的脸色更白了,勉强分辩道:“可是仅凭一个名字,也不能断定万象妖王与之有关呐。”
楚回奇道:“这曲宁直好歹也是吹雪谷上工,一宗之主,怎的为人如此懦弱?被人当众质问也不敢大声辩驳。你看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倒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儿。”
谢扬道:“曲宁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一向潜心行医,与世无……”
他本想说“与世无争”,突然想到陆闻敏之事,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道:“但瞧他今日这番行事却也太过,这哪里是好脾气,简直是软弱可欺了。”
“你俩不明究里少说话。”季寒回头使了一个眼色,“此中牵扯旧事甚广,我也不甚明白,都等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