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扬和楚回对望一眼,脸色却是更难看了——有人在九旋身上塞了这么多财物,那便证明她的失忆不是偶然,而是被人有预谋地抛弃的。好在抛弃她之人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念,怕她孤身一人无法生活,这才留下了盘缠。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单靠着这袋珠宝便能生存下去吗?
楚回和谢扬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所想俱是一样:只怕这袋珠宝不但不能保九旋平安,反倒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骆徽音虽未曾在江湖上行走过,但她出身富家,内宅阴私见得多了,世道人心哪里都一样,内宅也是一个小江湖。她一愣之后,随即也想明白了,看向九旋的眼神已近乎怜悯。
倒是九旋自己浑然不觉:“这些是什么?有用吗?”
楚回笑笑,也不说破:“这些都是钱。对确认你的身份无用,对你以后过日子却很有用。”
他拿起几块碎银子:“比如这家酒楼,也是江夏城中排得上名姓的老字号,我们这桌又是它最上等的席面,只要这些银子便够了。”
“哦。”九旋点点头,“那也算不了什么,吃着也只那样。”
掌柜的好容易张罗完外面,刚想进来探探风头,再套两句近乎,不料脚还没迈进门,迎头便听到了这么一句,顿时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后心都冒汗了,骆徽音脸上也有些讪讪的。
谢扬摇摇头,心中微觉好笑:只看这袋珠宝,便知道九旋出身非凡,想来口味早已养得刁了,寻常市井酒楼,哪里入得了她的眼?不单如此,只怕其家势比财更大,否则怎么养得出九旋这副旁若无人,张口便来的小蛮样儿?
“找不到便算了,本来我也没想找。”九旋收起钱袋,毫不在意地转头问楚回,“你之前说那个四公子好像很有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你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自然也是要给你讲故事的。”楚回笑笑,“难道我还会欺负小姑娘不成?”
楚回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就着满桌佳肴不紧不慢地讲起了起来。
原来当今之世崇尚问道修仙,四海之内遍布了成百上千的玄门仙宗,以及无数的玄修之人,玄门四公子指的便是其中风头最盛的四位后起之秀:渝州落春山少主季寒、二弟子谢扬、广陵三千繁花集少主姜郁和岭南浮霞城少主乔念。
“谢扬?”骆徽音和九旋齐声惊呼,指着谢扬,“那不便是他、他……”
“是不是,先别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楚回饮一口酒,一双桃花眼在谢扬身上滴溜溜转一圈,眉梢含春,嘴角带笑,神色间有说不出的调侃,直看得谢扬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
九旋急吼吼地道:“那你先说,他们可有什么本领?”
“本领自然是有的。”楚回又有意无意地瞟了谢扬一眼,笑道,“他们不单有本领,还各有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呢!”
谢扬低头夹菜,对楚回一个眼神都欠奉,九旋却极为捧场,连声喊道:“我要听我要听,你快讲。”
“小丫头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要一句一句地讲。你这么老是打岔,讲得慢了可别怨我。”
”我错了。“九旋赶紧捂嘴,”你讲罢,我一定不打岔了。“
楚回将扇子在手心里一敲,学着那些酒楼里说书人的样子道:“要说这四段佳话呀,还得先从一桩玄门盛事——青莲会说起。”
世人问道修仙,所求者皆同,无非是堪破玄关,跳出生死,化身天地,得无边逍遥自在,但各人修炼的法门却大为不同,传承的门径也不同,有的珍藏密敛,只限父子相传,有的则开宗立派,广纳门徒。法门一多,自然便需要交流切磋,而要交流切磋,便得有个章程,否则岂不是时时可能切磋变摩擦?于是不知从哪一年起,各大宗门联手发起了青莲会,每三年举办一次,由各大宗门轮流主事,举凡玄修之人,不限门庭,不限资历,皆可参与,只要交钱报名便行。
而所谓青莲会,其实便是一场玄门道统的大考,题分道体、法术、武技三目,每目又分三科,曰问答、曰献演、曰对战。三目九科各派主事,同时开考,形式则是公开比试。玄修之人若能在青莲会上取得佳绩,便可以崭露头角,扬名立万,正所谓一举成名天下闻。而玄门四公子的几段佳话中,便有两段都出自青莲会,分别是春山折剑和花间语茶。
先说春山折剑,那还是往前两届青莲会上的事。
那一年的青莲会由落春山主事,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落春山少主季寒首次亮相,选了武技目对战科。他于雪中执剑守擂,三天连败十八名挑战者,最终一举夺魁,世称“春山折剑”。又因季寒风姿俊逸,气度高华,故又称公子折剑。
再说花间语茶,则出自前一届,也便是三年前的青莲会。佳话只得一段,说的却是两个人:姜郁和乔念。
此二人年纪相若,当年都只十五岁,又素来交好,不欲自相争锋,便选了道体目问答科。二人于花间对坐,借茶论道,吐语精妙,举座皆惊,世称花间语茶。又因姜郁昳丽风流,乔念丰神俊朗,二人向有双壁之称,故又称玉郎语茶。
说到这里,楚回停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别停呀。”九旋正听到精彩处,见他又卖关子,顿时急了,虽然保证了不打岔,却还是忍不住指着谢扬,结结巴巴地催促楚回,“你讲了半天,那他……他呢?你不是说有四公子吗?你刚说了季寒、姜郁、乔念……这还差着一个呢,到底是不是他呀?”
“别急别急,你也说我讲了这半天了,还不容人歇口气呀?”楚回不为所动,仍是一副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样子,“等我歇完这口气,自然便说到了!”
谢扬撇撇嘴角,很是看不上他故意逗九旋这一手。
楚回看出他的不屑,却只笑笑,也不说破,三口喝完一杯酒,便书接上回,继续开讲道:“我之前不也讲了吗,玄门四公子几段佳话,有两段都出自青莲会,那正说明还有不是出自青莲会的呀,便是我接下来要讲的这段了——万象横笛。这段佳话所讲的公子嘛,也正是咱们座上这位谢扬,谢公子了。”
楚回瞥谢扬一眼,微微一笑,道:“谢兄与那姜郁、乔念年岁相同,本事也不输,为什么却没有在前一届青莲会上露脸呢?那是因为呀,他在那之前便早已成名了,并且还是通过一场真刀真枪的大战,所以自然不屑再去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咯。”
玄修之人人尽皆知,云中一带有个万象境,是各大宗门用来圈禁那些曾为祸作乱,却又难以斩灭的神魔妖仙、尸鬼精怪的地方。自有玄修之道以始,万象境便存在于那里了,据说其出现与神魔人三界之分有关,是为了保护人界不受其他两界侵扰而设。有法力高深的玄修之人,在万象境四周布下了结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邪物也出不来,以为分野,互不相扰。所以这万象境里,可以说是集合了全天下最多、最厉害的邪物,即便是修为最顶尖的玄修之人,若是单枪匹马,也不敢轻撄其锋。而四年之前,一场起自万象境内的祸乱,便让年仅十四岁的谢扬给撞上了。
其时不知什么原因,境中邪物突然暴乱,意欲冲破结界逃往人间。适逢谢扬途经万象境,无意中发现了这场祸事。仓促间他也来不及通知人,只得勒马横笛,一曲破阵吹彻长夜,硬是凭着一人之力与邪物僵持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惊动地方,派来援军重固结界,邪物也被尽数击退。
一场祸乱消弭于无形,谢扬的壮举却引起了轰动,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各大宗门,世称万象横笛。又因谢扬相貌清冷,沉默寡言,却敢单枪匹马与万象境中的邪物对峙,堪称胆识无双,故又称狂客横笛。
楚回人物俊雅,口才便给,将这些玄门轶事娓娓道来,甚是引人入胜,连骆徽音都听住了,更别提九旋,听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悠然神往。她听完之后,连看向谢扬的眼神都异样了几分,让谢扬十分尴尬。
“别听他瞎吹,哪里便那么厉害了。”谢扬咳嗽一声,道,“那结界牢固得很,即便没我,里面的邪物也未必冲得出来,说到底我不过是报了个信罢了,倒浪得虚名了。”
“可是能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邪物,那得多带劲儿啊。”九旋一脸向往,“要是我也有这种机会便好了。”
“你还是别罢。”骆徽音吓了一跳,“那万象境中的都是些什么邪物?凭你这么个小丫头,若是真对上他们,只怕一眨眼儿连骨头都没了。”
楚回看九旋仍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儿,不由笑了:“看邪物虽然没机会,看热闹的机会却在眼前啊。近一届的青莲会召开在即,我便是打算去看热闹的。不如你也去,说不定不光能看热闹,还能扬名立万呢。你既敢当街对战恶霸,想必胆量不小,届时不若在众人面前露上两手,指不定便出名了呢?”
“露上两手?”骆徽音诧异道,“那青莲会上的比试,女子也能参加吗?”
“自然是能。”楚回道,“玄修之人,男女皆有,青莲会都是一视同仁,只凭本领讲话,与朝廷开科举只允许男子参加可不一样。”
“可即便允许女子参加,女子也比不过男子罢?”骆徽音又道,“适才听你说玄门后起之秀,以四公子风头最盛,可不是没有一个女子吗?”
“误会误会。“楚回连连摆手道,”适才我是因为要讲四公子的故事,才没有提到旁人,实则各大宗门之中修为高深的女子多着呢。远的不讲,只接着我方才的话头说,玄门四公子不是一共只有三段佳话吗?其实啊,眼下最脍炙人口的玄门佳话也有四段,这第四段名为玉京飞花,也出自前一届青莲会,比之前面三段可毫不逊色,讲的便是一名女子。”
前一届青莲会由洞庭白玉京主事。作为东道主,白玉京宗主窦寻的长女、十六岁的窦氏大小姐窦莹,自然是要登台亮相的。窦莹向来行事谦和,不欲正面与人相争,便选了武技目献演科,以长鞭作流光惊鸿舞。不料,竟一舞动天下。
窦莹身姿灵动,献演时,她于树梢翩跹起舞,挥起鞭影婆娑,摇落阵阵花雨,只看得人目眩神迷,心旌摇荡,顿时便成了一段佳话,人曰“玉京飞花”。又因窦莹国色天姿,素有洞庭仙子的美誉,故又称天女飞花。
“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骆徽音向往地道,“楚公子真是好口才,直说得我也想有幸一见了。”
“哪里哪里。”楚回笑道,“我这笨嘴拙舌的,也不会添油加醋,全仗着人物精彩罢了。骆姑娘若是不信,只看看我们谢公子便知道了,我可都是如实讲述的罢?那真是十足真金,再无半点儿夸大其辞,言过其实的。”
骆徽音笑道:“正是。”
谢扬正想说话,楚回突然转头看向他,抢先道:“谢公子,你也是去赴青莲会的罢?”
谢扬一愣,想说的话也忘了,但他总觉得楚回伶牙俐齿,又过于热心,一时间摸不清其用意,便不欲多提自己的事,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当真吗?你们都去?”九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们能不能也带上我?我不认识路。”
“这怎么行?”谢扬想都不想便一口拒绝了,“那是各大宗门切磋比试的场合,你一个小丫头去干什么?只怕连门都不让你进呢。”
“不是说交钱报名便行吗?”九旋嘟囔,“我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