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到底年纪大些,懂得人情事故,虽然方才吓得失态,待到回过神来,却是落落大方,举止得宜,不似那小姑娘,整个人直不隆冬跟棒槌似的,生气了出手便打,好奇了目不转睛地瞧。大姑娘这边说着话,她那边只管直眉愣眼地盯着谢扬一个劲儿猛瞧,若非她年纪实在太小,差不多还是个孩子,谢扬简直都要害羞了。
谢扬刚想拒绝,突然被小姑娘伸手扯住了袖子。
“吃饭好啊,我还没吃过呢。”她手里扯着谢扬的袖子,眼睛里看的却是大姑娘,“那咱们走罢。”似乎完全没想过谢扬可能会有不同意见。
大姑娘甚是识趣,她不是没有看懂谢扬的意思,却压根儿不给谢扬说话的机会,接口便道:“多谢二位赏脸,还请公子和妹妹跟我来。”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身向前面引路。
这么一来,谢扬可算是骑上了老虎背,怎么也不好意思要走了。直到上了酒楼,落了坐,点了菜,谢扬心里还百思不得其解:这姑娘刚才遭遇恶霸的时候,怎么便没有这等机灵?难不成果如前人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他看一眼左边的女子,又看一眼右边的“小人”,默默叹了口气。
大姑娘对二人满怀感激,故选了一家十分体面的酒楼,店堂清雅,伺候周到,上菜的速度更是奇快无比。刚献完茶,三人还未来得及互通姓名,店小二便已经大盘小盏地端了上来,摆得满满一桌,再无半点儿空隙,菜品也是干鲜并列,水路杂陈,足见大姑娘致谢的诚意。
“这也太破费了。”谢扬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施恩图报已是不该,更何况还让姑娘家请客,再要请得如此丰盛,可真让人坐立不安了。
“哪里哪里,只是一顿便饭而起,难登大雅之堂,还请二位别嫌简慢,趁热用些。”大姑娘说起场面话来一套一套的,简直比谢扬还老道,看来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她见二人不动,便又率先操起筷子,为二人布菜。
谢扬不动,是出于礼节,小姑娘不动,却是不知道怎么动。她见大姑娘拿筷子布菜,便也学着她的模样操起筷子,却是别手别脚的,姿势十分古怪。
她手上一面夹菜,嘴里一面还问:“这是什么东西?是这样使的吗?”一语未竟,她忽然手一抖,一筷子菜尽数掉到了桌上。
大姑娘忙叫店小二过来收拾了,又替小姑娘另换了一双干净筷子。
便在此时,隔壁桌突然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眼见着要到嘴的菜都能溜了,又怎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看这位小姑娘目朗神清,明镜无尘,公子和姑娘也俱是透彻之人,当知万事须随缘,切莫险中求啊!”
这声音低沉、慵懒,却疏阔醇厚,隐带梵音,便如古寺晨钟,甚是宁神清心,只不过话中之意便不那么好听了,刺得谢扬一下子抬起头来。
他扭头向隔壁桌望去,冷不丁地便望进了一双桃花眼里,只觉得眼前乍然开出了一片桃林,有漫天桃花,春风十里,锦绣无边,风月无边。这晨钟一般声音的主人,竟是一位俊美到近乎炫目的绝世佳公子。谢扬不由自主地仔细打量,见他眼窝微凹,鼻梁高挺,眉似鸦羽,唇若涂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的锦袍,衣角以兰草为饰,玉带束腰,广袖长舒,更显得身段风流,头上一枚白玉素簪,玲珑剔透,光晕流转,手中还拿了一柄玉骨折扇,上书一个篆体的“生”字。他这身装扮甚为素雅,却难掩其风采,只随便往那儿一坐,便好似一傅浓墨重彩的图画,美得有些摄人心魄,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移不开眼。
俊美公子朝他微微一笑,眼风一瞥。谢扬会意,当即站起身来,几步转过摆在厅堂角落里的屏风,绕到了后面。
原来如此!屏风后面竟还有一张桌子,旁边正坐着一个人,不是之前在街头被他打晕的恶少还有谁?给他们上菜的店小二也在,正拿着一锭雪花纹银,急吼吼地向腰里揣。
看到这一幕,谢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是那恶少恼恨三人当众扫他颜面,想要报复又自问不是对手,于是想出个阴招,着人跟踪至此,暗中买通店小二向他们下药。至于那药吃了以后是晕是死……谢扬一恼,拿过来全塞进了恶少嘴里。
恶少哭爹喊娘地跑了,为虎作伥的贪财小二也被掌柜的亲自出马,一脚踢成个滚地葫芦,当即开发。无辜受累的掌柜吓破了胆,一面连连作揖,恳求几人千万别将事情闹大,一面又让厨下风一般地整治出一桌上等席面,跪请几人赏光笑纳。
谢扬看着掌柜那副汗出如浆、抖似筛糠的可怜样儿,原不欲多留,却被俊美公子拦住了:“左右大家也是要吃饭的,此处不吃,换个地方更折腾,倒不如在此处吃了省事。再说你不吃这顿饭,掌柜的心中难安,只怕还要吓出病来呢,反不是你一番好意了。”
大姑娘也道:“公子,这家店在本地颇有名声,掌柜的行事也向来忠厚。今日之事都是那店小二贪图银钱,私下干的,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迁怒这家店。此番动静闹得这么大,我们若就这样走了,只怕这店也开不下去了。”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谢扬:“我还没吃过呢。”
“唉,真麻烦。”谢扬心中暗道,终于在三双眼睛面前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便都坐下罢。”
大姑娘人情练达,办事自然是漂亮的,当即热情地邀请俊美公子同桌,以谢提点。公子也不推辞,欣然整衣入坐,几人至此方有机会互通姓名。
大姑娘作为东道主,率先自报家门,原来姓骆名徽音,今年十七岁,家住江夏城外。骆徽音道,骆家也有良田千倾,颇为富足,但却惹不起那恶少——只因骆家只是普通富户,而那恶少却出身江夏城中颇有名望的玄门世家,不仅有财,更兼有势。
“我今日独自进城,原是与堂兄有约,谁知这么不巧,便撞上了灾星。”骆徽音道,“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姓李名思齐。他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总爱仗着家族势力横行乡里,在本地为祸已久,我们小户人家哪敢招惹?只得忍气吞声,图个息事宁人罢了。今日幸得三位出手相救,否则我还真不知会落得何等收场呢!”话音未落,她已是泫然欲泣。
“唉,到底是闺阁娇女,教养风度再好,也没经过风雨,遇事难免害怕。”谢扬心里想着,不由得生出几分义愤,“这李氏既然是玄门世家,便理应看重门风脸面,难道任由门中子弟为祸地方,家里也不管?”
“倒也不是全然不管,他闹得大了,民愤重了,李氏也自惩戒一番,奈何却总是惩而不戒,也没办法。”骆徽音叹一口气,“李思齐虽说欺男霸女,时常惹事,却也没惹出过什么伤人性命的大事,回去无非是挨一顿打,过几日将养好了,出门还是照旧。”
“哈。”俊美公子摇摇头,“这便是俗话说的,打不死你恶心死你!有时候啊,苍蝇比老虎还让人头疼。”
“谁说不是呢!”骆徽音连连点头,又端起酒杯,“还未请教恩公姓名?今日萍水相逢便承高义,小女子铭感五内,先饮为敬。”
俊美公子摆手道:“路见不平,举手之劳,骆姑娘无需挂怀。在下姓楚,单名一个回字,诸位叫我楚回便是。”说着也举杯饮了。
楚回喝完酒,并不放下酒杯,而是自己提壶又斟上了,转向谢扬道:“我观这位公子神韵旷朗,声如玉石,风采萧然,便如寒涧清溪,令人一见忘尘,心生倾慕,不知又是谁家玉树?”
“公子谬赞,愧不敢当,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扬字。”谢扬举杯和楚回一碰,各自饮尽。
楚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扬?可是落春山二弟子谢扬?”
谢扬支支吾吾:“谢某不才,有辱师门。”
“你认识他?”此时,一直默默努力夹菜的小姑娘终于吃进了第一口,是一块清蒸鱼。她咂摸咂摸,觉得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顿时对吃饭兴味大减,也有功夫说话了。
楚回笑了:“落春山二弟子谢扬,玄门四公子之一,谁人不识?”
“玄门四公子?那又是什么?”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又天真又无邪。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楚回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和她说话时笑嘻嘻的,满眼都是喜意,语气也带着逗弄,浑不似和骆徽音说话时的正经。
“我叫九旋,今年十四岁啦。”小姑娘倒是爽快,有问便答,还买一送一。
“十四岁?”谢扬暗暗皱眉,心道,“十四岁虽说不大,却也是行将及笄的年纪,算得半个少女了,但观这小姑娘的形容神情,活脱脱还是一个孩子,哪里像有十四岁的模样?最多也只十一二。”
“你小小年纪,怎么一个人在城里逛?你家里人呢?”楚回又问。
“家里人?我不知道。”九旋一脸茫然,“我今天早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庙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出门,门外都是山,也没有人。还好有条路,我沿着路走了一阵,看到有人了,我便跟着他们走,走着走着便到城里了,然后便被李思齐撞了。我早看见他欺负人了,便出手打了他。”
“好你个小丫头。”九旋此话一出,谢扬顿时笑了,“没想到你也有心机啊。我在楼上看着,还以为你是生气李思齐撞到你才和他打架的,却原来你早便存了教训他的心思,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不过这也挺好的,小丫头倒颇有我辈侠义之风。”
楚回虽未目睹当时的情形,却也听懂了,也笑起来。
骆徽音更是莫名感动:“妹妹,你、你这副侠义心肠……可叫姐姐说什么好呢!”
能言善道的大姑娘也辞穷了,提起筷子,只管拼命替小姑娘夹菜。
她夹了一阵,突然想起来道:“妹妹,你说你一早醒来便躺在破庙里,也不知道家里人在哪儿,那你是走丢了吗?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你的家啊,还有家里人!”骆徽音柔声道。
“家和家里人,那又是什么?”九旋皱眉,“你说的我听不懂。”
她此话一出,不但骆徽音花容失色,便连楚回和谢扬的脸色也变了:九旋这分明是失忆了啊,并且还不是一般的失忆,而是连世情人伦都忘了。这还了得?她还怎么活得下去?
骆徽音看着九旋,同情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妹妹别担心,等吃过饭,跟姐姐回家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若实在想不起来也无妨,你是我妹妹,以后跟着姐姐过,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楚回沉吟片刻,道:“小丫头,你找过自己身上没有?可有什么物件?也许能确认你的身份。”
“对对对。”骆徽音被一语惊醒,“你在城外破庙里醒来,想来家也不会离得太远。我家世代居住江夏,亲朋故旧不少,若是有信物,也好托人四下打听。”
九旋伸手向怀中一掏,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钱袋,“啪”的一声丢在桌上:“我醒来便找过了,除了这个,没别的啦。”
谢扬拿起钱袋打开一看,哎哟喂,险些没被里面的东西闪瞎了双眼——满满一袋金银珠宝,有散碎银子,也有成锭的金元宝,还有一些珍珠翡翠宝石之类珠宝,看那个头、水色,好的怕不价值连城。就连骆徽音出身富贵,也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贵重的珠宝,一时间看得眼睛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