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谢扬气结,真恨不能撞墙,方才还说他没天理,如今在那里想入非非却又是哪个?
谢扬刚想说话,季朴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凛,挺身从椅中坐起道:“不好。方才你说与你差不多同时结识九旋的还有一个人,这次也与你们同来浮霞城了?”
“是,他叫楚回。”
“那人与你同龄,也是个出色人物?”
“什么叫也,人家可比我出色多了!”
“一开始答应带着九旋的不是你,而是他?你和他们是后来又遇上的?他现在报名赴会去了,回来之后便会来接走九旋?”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谢扬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头晕。
“蠢材。”季朴突然炸了,跳起来指着谢扬又想动手,“你还敢问我有什么不对?我告诉你,什么都不对。”
季朴激动不已,不但脸红脖子粗,连胡须也不住颤动,仿佛刚被人打了一掌。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谢扬面前:“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天上掉个馅饼砸到你怀里,你都接不住,我收你这傻徒弟有什么用?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那姓楚的小子也对小姑娘有意,并且人家已经先你一步啦!”
谢扬想要说话,但季朴根本不给他机会,一伸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哎哟我这暴脾气,不行,真是忍无可忍。你记住,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得聪明点儿,趁这机会将小姑娘留在咱们家,不能让那姓楚的捡了便宜去。”
“师父。”谢扬才当真是忍无可忍,一把挣脱了季朴的手,“您清醒一下好不好?别一说到徒弟媳妇儿便发痴啊!首先我可以保证,我和楚回对九旋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一星半点儿都没有,我们只是看她可怜罢了。再说就九旋那脾性,那是馅饼吗?是便宜吗?我看是砒霜是麻烦还差不多,谁稀罕谁捡去,反正我不要。”
“你小子可别在我面前装啊!”谢扬如此斩钉截铁,终于让季朴稍微冷静了些,觑起眼睛细察谢扬,“你那性子我是清楚的,什么都不怕,最怕麻烦。你要真对人小姑娘没那意思,能一路将她带在身边?再说你和那姓楚的才认识多久,便敢说他也没这心思?你便这么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九旋,但我了解我自己。”谢扬正色道,“我是怕麻烦,但也还没有怕到为了躲麻烦,便放任一个小姑娘的生死不问。我对九旋没别的,只有可怜和担心,可怜她身世不明,记忆全无,又担心楚回带着她是别有所图,所以才一路跟踪,乃至后来同行。”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犹豫,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道:“楚回虽然没有失忆,却和九旋一样,从未吐露过自己的出身来历。他不是个简单的人,背后藏着许多谜团,并且是有意为之。也正因如此,我从一开始便对他有诸多猜忌和防范。但这一路走来,我和楚回相处越久,便越有一种感觉,他或许有许多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或许有一些图谋,但他本性是良善的,对我们,不止是我和九旋,还有窦师姐和姜郁他们,都没有恶意。我们只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段偶遇,此番同行,或许是命中有缘,但缘尽之后,我们必不是他的终点。”
季朴不料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也收敛了神色:“你这孩子,看着对人冷淡,其实内里最是赤子心肠,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一件事,便是全力护持,百死无悔。我原以为你一路照顾九旋,是对她有几分真心,却不料如今看来,让你更为上心反倒是那个楚回。唉,我虽未见其人,只听你说便也知道,那楚回比九旋更要不好相与。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原是我辈本色,但我又担心你赤诚太过,失了防范之心,为人蒙蔽利用。须知世有万象,人有千面,人心之莫测,更甚于鬼神,你肯投之以信,人家却未必愿意报之以诚啊。从前你贪恋闲适,不肯在江湖上行走,为师心中焦急,但这次逼你出来,你眼错不见便结识了两个来历不明之人,还对人家如此倾心吐胆,为师又……唉……”季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哪里便倾心吐胆了。”季朴难得“倾心吐胆”一次,谢扬反倒颇为不适,只得生硬地转开话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是看师兄当时也有应允之意,方才开口应承的。等楚回报名回来,我便将九旋交由他带走。横竖核验身份的人只看名牌,我们只需将九旋充作婢女报上去,等拿到名牌交给她,过后便不用管了。”
“若是无事,自然不用管。”季朴看他一眼,十分恨铁不成钢。“但若是有事呢?九旋拿的是我落春山的名牌,便是得落春山承认的门人,她若闯出祸来,我落春山还能脱得了干系?”
“有楚回跟着,九旋能闯什么祸?便算有事,也是楚回有事。”谢扬不以为意,“九旋无知莽撞是有的,砸坏东西惹到人也属寻常,再有别的事,她却没能耐惹,她的本事啊,也只够在街头打打流氓的,都还不一定能打得过。”
“且看着罢。”季朴摇头,“小姑娘我已经见过了,那个楚回究竟怎样?你再给我细说说。”
谢扬正要开口,忽有仆从来报:“老爷,二公子,门外有一位楚公子求见,说是二公子的朋友,过来接人的。”
“来得正好。”谢扬对季朴道,“这便请他进来,让师父自己看看罢。”
有姜郁和乔念相帮,楚回报名很是顺利,三下五除二办完了事,他再三谢过姜、乔二人,又约定日后请他们喝酒,便径直来到落春山的下处,如约来接九旋。他本以为打个招呼便能走人,不了这番交涉竟比青莲会报名还费周章,楚回被仆从引到厅中拜见季朴,耗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被谢扬带出来,去往九旋暂住的小院。
“知遥,你家中可是有什么待嫁的师姐妹正在择婿?”楚回跟在谢扬身后,一边自袖中摸出快手帕抹汗,一边试探着道。
“并无。”谢扬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楚兄何出此言?”
楚回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迟疑着道:“我看令师方才对我那般关怀,实在是有些非同寻常,故此……知遥,若是令师真有此意,你尚需早些告诉我才好。鄙人不才,自出生至今一十八载,只是虚度春秋,如今孑然一身,家业全无,哪里还有本事娶妻呢?若不预先说明,等到令师开口我再推拒,只怕伤了……”
“你想多了。”谢扬实在听不下去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什么毛病?要不便非得让别人娶妻,要不便非得怀疑别人要让他娶妻。
他打断了楚回的喋喋不休,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可以保证,我师父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家也没有待嫁的师姐妹。不止师姐妹,还有什么亲姐妹、表姐妹,也都没有,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师父他老人家今日和你多说几句,只不过是惜才罢了。你人才出众,又是初次在各大宗门之前露脸,我师父多关注些,也是人之常情,谁知道你的骨头竟然这般轻,便恨不得飘上天去了……”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人才出众?”楚回截断了他的话,美滋滋地道,“知遥啊知遥,没想到你表面上对我不以为然,心底里倒是评价颇高嘛。唉,男子汉大丈夫,为人行事讲究个敢作敢当,做什么要说一套做一套呢?你便是这么别扭……”
“我懒得理你。”谢扬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心里正自懊恼,又被楚回抓个正着,不免更感尴尬,见他还没完没了起来,当下干脆恼羞成怒,走为上策了。
楚回眉花眼笑地追在后面:“知遥你别跑啊。哎呀,说句实话而已,有那么害羞吗?”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九旋的院子外,忽听得里面惊呼喧哗一浪高过一浪,真是好不热闹。二人对视一眼,俱感疑惑。
青天白日,院门原是虚掩着的,二人也不用敲,推开门便径直走了进去,原来是青萝和紫苏带着九旋在抛球玩儿。青萝和紫苏抛,九旋接,周边围着一大圈人看,全是落春山的婢女和仆从,还间杂了几名青年弟子。
谢扬走过去,拍了拍站在最外围的一个人的肩,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这许多人聚在这里吵闹?”
那人回头,是一名新进弟子名唤余清商的。
他一见是谢扬,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躬身行礼,嘴里叫道:“谢师兄,请恕弟子无礼,我这便回屋里练功去,下次再也不敢偷懒了。”
“无妨无妨,我不是来查考你功课的。”谢扬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我只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在看那小姑娘抛球呀。”见谢扬无意抓包,余清商顿时松了一口气,眼睛都亮了,赶紧围着他献殷勤,指着场中介绍开了,“师兄你看,便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你看她的身法和速度,是不是神了?我看了好一阵子,便没有她截不到的球。”
谢扬凝神一看,整个院子以九旋为中心,青萝和紫苏一前一后分站她两边,其余人在外围围成一圈。青萝和紫苏相互抛球,九旋在中间上蹿下跳地截,可不是出手无空吗?
要说这抛球,也算是闺阁中最常见的一种游戏了,最少三个人便可以玩儿,两人抛球一人截,抛一次算一手,截到了截球者得分,截不到,球落到另一名抛球者手中,则抛球者得分,如此周而复始,约定时限,分高者胜。
闺阁淑女,以贞静为主,偶尔静极思动,约上三五女伴儿抛抛球,松散松散筋骨,也是极有乐趣的。并且这游戏还有个好处,便是不受人数限制:小门小户人丁单薄,凑拢三个人也能开局;深宅大院家眷众多,只要地方足够大,几十个人齐上阵也不是不行,故此在内宅甚为盛行。但抛球如今天这般玩儿法的,却不多见。
抛球虽是游戏,却也要依循规矩,即抛球和截球的人数分配是有一定比照的,以抛球者比截球者多出一人为宜,否则若是百人抛,一人截,还不得将人给累死?但今天这规矩却被打破了——除了九旋一人截球,场中几乎全体参与,人人上手,沾球者皆可抛。只因以九旋的身法和速度,青萝和紫苏想要在彼此之间直接传球已是不能的了,为了让游戏能够玩儿得下去,二人干脆便将球向四下乱扔,只求不让九旋截到即可。球扔空了,围观者谁捡到谁再给扔回来,而为了看看九旋到底有多厉害,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入了抛球的阵营,以至于形成如今几十打一的局面。但即便如此,九旋也几乎是出手必中,这才引得众人喝彩欢呼。
众人玩儿得高兴,谢扬却看得疑窦丛生:九旋何时有这等身法和速度了?从江夏到浮霞城这一路走来,她屡屡惹事与人动手,也屡屡身陷险境,每次总要靠楚回和自己出手相救,怎的却从未使出来过?只说在江夏城那次,李思齐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纨绔恶少,拳脚平平,只带着几个仆从便能将她困住,那时候她的本事上哪儿去了?
谢扬下意识地向楚回望去,在他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二人这要说话,余清商突然凑了上来,在谢扬耳边讨好地道:“谢师兄刚回家来,还不知道罢?这姑娘也是新来的,姓甚名谁不清楚,但听说是一位师兄的未婚妻,也是来参加青莲会的,因为家里没人,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所以师父接来同住,方便有个照应。唉,真是人不可貌相,一开始大伙儿都说,这么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也敢参加青莲会,怕不是太托大了罢?谁知现如今一看,嗨,人家还真是有大本事的,倒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只不知是哪位师兄,有这般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