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悠悠然道:“我笑啊,这世间之人一说到降妖除魔,便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却从不见人想要去弄弄明白,妖魔为何会成为妖魔,是为人所迫,还是自甘堕落?这究竟算是侠者仁心,还是英雄病呢?”
谢扬听了这番话,也不忙着回应,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他反复打量,直看得楚回心头发毛。他故意颤颤巍巍地道:“知遥想做什么?若是心怀不轨,我必抵死不从的。”
“美得你。”谢扬从鼻孔中轻嗤一声,“谁想对你不轨?下辈子也不可能,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番见识罢了。”
“我的见识可高明着呢!”楚回嘻嘻一笑,凑在他耳边道,“知遥若是心中倾慕,实在欲图不轨,看在咱俩的关系上,我也是可以勉强配合的。”
“我谢谢你了。”谢扬一把推开他的头,“但我并无此意。”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嘶嘶嘶”的声音,听着像是毒蛇吐信,但世间又有什么毒蛇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一时间,众人尽皆屏息翘首以望,便见一条黑影出现在山谷深处,迅捷无伦地向着这边游来。因山谷四处皆呈黑色,那黑影离得又远,故隐隐约约地看不大清楚,直到走得近了,众人方才发现,那竟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黑色巨蟒,粗如梁柱,眼似灯笼,半截身子立起,怕不有数层楼高,头顶上还站了一个黑衣人,一袭黑色斗篷从头裹到脚,将全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
巨蟒行动极快,“嗖嗖”两下便游到了步虚台前,那黑衣人依旧站在蛇头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满场俱惊,满场俱寂。
过得片刻,还是窦寻率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向着黑衣人一拱手道:“在下洞庭白玉京宗主窦寻,敢问阁下便是万象妖王生灭主吗?”
“窦宗主,”那黑衣人开口,声气倒是温温和和的,并不似行事那般倨傲,“本座正是生灭主,却不敢妄称万象妖王。本座不才,于万象境中只管得妖境一隅,哪里便敢胡吹大气,自以为全境之尊?”
“窦某失言,还请妖王莫怪。”窦寻又道,“生灭主阁下,此前窦某拜上阁下,欲就境内妖物频频越境一事会晤商讨,阁下却道欲请玄门同道入境一叙。如今各大宗门已集结在此,不知妖王有何话说?”
黑衣人轻轻一笑:“万象境杀戮当道,向来凭实力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本座此次请诸位前来,用意其实也很简单,便是想寻一个合作伙伴。不瞒诸位说,本座正位堕天都时日尚浅,根基不稳,与诸位玄门仙师也无交情,纵容妖物越境滋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一方面是为了引起诸位的注意,一方面也是为了展示本座的实力,以便将来的伙伴能放心与我合作。因我一己私心,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尚请见谅。”
窦寻乍闻此言,只觉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忍耐着道:“原来妖王所求为此。我听妖王言下之意,纵容妖物越境只为引我等前来,如今各大宗门均已来到,也算遂了妖王的愿,却不知待今日过后,妖王可愿对手下妖物严加约束,禁止他们再行越境?”
“那是自然。”黑衣人道,“越境滋事只是个引子,今日本座既已与诸位会面,便已切入正题,无论这个伙伴找得到找不到,引子都已经无用了。正邪殊途,各安一隅,万象境原是两道先辈定下的共存之法,本座也没有那样大的野心,并不想以一人之力打破万象境一直以来的规矩。现下我便可以当着诸位的面承诺,今日之后,再不会纵容境中妖物越境,如有私逃者,本座亦当与诸位共诛之。”
“好,好。”底下顿时有人叫道,“不料妖王如此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真是百姓之福啊。”
窦寻也甚是高兴,道:“能得妖王一诺,窦某便放心了。却不知妖王想要合作什么?又想找什么样的伙伴?”
“窦宗主爽快。”黑衣人点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举得高高地道:“本座想要找的,便是能与我一起参悟这《生灭草》,炼制尸灵傀儡的伙伴。”
“《生灭草》!”
“尸灵傀儡?”
黑衣人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山谷顿时沸腾起来,人人都在喝问叫喊,一时间乱作一团。
一个声音突然拔高喊道:“妖王既手持《生灭草》,又有意炼制尸灵傀儡,那想必万象境附近的尸灵傀儡也是妖王的杰作了?方才妖王只说今日之后便会约束境中妖物不再越境,却只字未提尸灵傀儡,难不成是有意留着一手吗?”
楚回抬头一看,说话的却是曲宁直。吹雪谷不擅武力,是以窦寻有意照顾,将他们的方阵排在了各家中间,曲宁直夹在人群之中说话,若不细看,几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言辞犀利,一下便引起了众人的警觉,连窦寻心中也“咯噔”一下提了起来。众人纷纷抬头望向黑衣人,等着看他如何作答。
“不,那些尸灵傀儡与本座毫无关系。”底下众人闹翻了天,黑衣人却很镇定,他目光直视,不慌不忙地道:“众所周知,《生灭草》最初的主人,吹雪谷上一任宗主律端,在其死前便亲手将《生灭草》毁去了一半,故本座后来辗转得到手中的只是一个残本。本座不擅医道,与厉宗主之所能更有天壤之别,是以虽有半本《生灭草》在手,却多年无法参悟,尸灵傀儡更是一个也没炼制出来,否则本座又何必要找合作伙伴,拱手让人来分一杯羹?”
有人叫道:“若不是你,外面那些尸灵傀儡却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另一本《生灭草》?”
“这本座便不知了。”黑衣人道,“本座常年幽闭堕天都内,连万象境都还没逛遍了,又何能知道外面的事?不过若说这世上还有另一本《生灭草》,却倒也不无可能。”
窦寻大吃一惊,脱口问道:“妖王此话怎讲?”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诸位见事怎如此刻板?想那《生灭草》再厉害,不也是人写的?吹雪谷写得,别人便写不得?本座固然是天资驽钝,守着金饭碗尚且得讨饭吃,却保不齐这世上另有天姿卓绝之人,能自行炼制出另一本《生灭草》呢?譬如方才这位一上来便将尸灵傀儡推到我头上的吹雪谷曲宗主,他也是吹雪谷的亲传弟子,也是医道圣手,《生灭草》原是他师兄律端的杰作,谁又敢说他便不如律端了?”
“你,你胡扯,你血口喷人。”黑衣人此番话方才出口,曲宁直顿时变得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气的是怕的。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曲宁直身边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陆闻敏突然动了。他胆子极大,竟丝毫不惧妖王的威名和他脚下那条大蟒蛇,身子一拔便冲着蟒蛇头顶直扑过去,同时手中白光一闪,横出了一支玉箫,正是他的法器二分明月。他身法极快,一眨眼便扑倒了黑衣人面前,玉箫一扬,当头向他狠狠击下。黑衣人大吃一惊,脚下连忙一踩,那巨蟒会意,身子一矮便想躲开,不料陆闻敏却突然变招,手中玉箫一横一挑,顿时将黑衣人的斗篷挑了起来。原来他攻击是假,想要揭开黑衣人的面目是真。
斗篷滑落,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曲宁一见之下如遭雷击,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林见微,原来是你。”
众人从未听过林见微这个名字,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唯有曲宁直如癫似狂,指着黑衣人疯狂嘶吼:“是他,是他,原来他便是妖王。”
有人道:“曲宗主,你先冷静些,把话说清楚了,林见微是谁?”
曲宁直激动得浑身哆嗦,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却还是挣扎着道:“他是吹雪谷的仆从,我师兄律端研写《生灭草》的时候,便一直是他在身边伺候。后来师兄身故,他也失踪了,这么多年我遍寻不着,原来是躲进了万象境中。林见微,怪不得你手中会有《生灭草》,什么辗转所得,我看便是你当年从谷中盗去的。”
“律端身边的仆从?”有人惊呼道,“这么说来,他并非对医道一窍不通,尸灵傀儡也有可能是他制的咯?”
“除了他还能有谁?”曲宁直句句见血,“他当年不过是个仆从,医术修为都是下下等,若不是靠着《生灭草》,他是如何能在万象境中存活下来,还当上妖王的?”
“对啊,一个仆从,怎么可能在万象境中毫发无损地存活十八年?这林见微身上一定有蹊跷。”
“曲宗主说得有理,他多半早已参悟了《生灭草》,尸灵傀儡也是他制的。”
“拿下他,让他交出《生灭草》。”
曲宁直这几句话仿如火种,即刻间便在众人心中点起了燎原野火,人人都在嘶喊,人人都在逼近,似乎生怕晚了一步,自己就会错过些什么。
林见微看着沸反盈天的人群,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充满了讥刺和轻蔑:“十八年了,你们还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看看这一张张脸,和十八年前有何区别?还是那么大义凛然,那么舍我其谁,那么不知廉耻!”
“你竟敢骂人?”有人喝道。
“我为什么不敢?”林见微笑得更开心了,“我在万象境中挣扎求生十八年,盼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如现下这般,痛痛快快地骂你们一顿!”
不待别人说话,他抢着又道:“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口口声声替天行道,降妖除魔,其实却哪个不是满怀鬼胎,一肚子算计?你们逼死我主人,为的是消灭尸灵傀儡还是抢夺尸灵傀儡,谁人心中没有数?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些比妖魔鬼怪还要阴狠恶毒的玄门仙宗,既然敢来到万象境,便一个也不要想活着出去,我林见微今日便要为主报仇,向你们索命!”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撮起嘴唇,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破空直上,久久不歇,随着啸声,山谷四面忽然同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一声入耳,众人顿觉头晕目眩。
“不好,有埋伏。”有人高叫。
谢扬也是一惊:“什么东西?我们被包围了!”
众人举目环顾,四下却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嗡嗡”之声不断传出,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有些修为较低的玄修之人已纷纷不支,晕倒在地。
便在此时,步虚台下,各大宗门队伍的最前方,忽然“呜”的一声,蹿起了一道烟火,接着“砰”的一响,在半空中炸开成一只青色的飞鸟,正是白玉京的信号。
季朴见到信号,当即大吼一声:“止步,就地列阵,准备迎敌。”说着,他示意身边弟子也放出了落春山的信号,是一朵白色的梅花。
紧接着,三千繁花集的金色凤凰花、浮霞城的火羽朱雀、吹雪谷的白杏,还有无数其他宗门的信号,也纷纷升空炸开,仿佛在举行烟花表演。这是各大宗门在回应窦寻:列阵已毕,只待迎敌。
万象境山深水恶,邪物凶猛,各大宗门在入境前便已议定了应变之策,敌暗我明,一旦遇伏,则以各宗门方阵为据,分可四面迎敌,合可对垒千军。
落春山方阵位于整队的后方,楚回和谢扬又位于方阵的最末,便等于是站在了整队的尾行,二人转身向后列阵,立刻变尾为首,成了对敌的第一线。九旋原与他们站在一起,谢扬唯恐她有失,一把将她推到身后,另换了一名男弟子上来。楚回定睛一看,嗨,还真有缘,又是之前那个余清商。楚回朝他笑笑,余清商回他一笑,却是面目扭曲,止不住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