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茵一行人兜兜转转,花了足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都还没能回到京都,期间文茵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小道士给的理由是,方外之人云游往往独行,他们四个道士结伴本就很奇怪了,若再总是去驿馆客栈投宿,别人更会疑心,万一露了行踪,那些人又来追杀,岂不麻烦。文茵心道那也不用绕这么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头称是。后来又悄悄笑问他,他们三个大男人夜里常不见踪影,是不是偷偷找乐子去了,小道士却正色道:“找什么乐子,实话说吧,我是跟着师兄做法事去了。”
文茵不解,这道士做法事是寻常事,怎么到他们这儿就搞得神秘兮兮的了。
小道士见她一脸狐疑,便又道:“唉,不是故意瞒着大人,实在是怕吓着您了。大人是没见,我师兄都只给厉鬼恶怪做法事,那场景比平常见的恐怖得多,要是胆子小些,早就给吓死过去了。”
文茵看着他那夸张的表情,只觉好笑,便又问他:“那你不怕?”
小道士挠挠头:“当然怕,可师兄说这种时候必须有个人给他护法,所以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文茵挑挑眉,心道就你还护法呢,你怕是个诱饵吧。却又故意笑着问:“不是还有你师父吗?有大神仙在还要人护法呀?”
小道士却摇摇头:“师父没跟我们一道。”
文茵听了,仍旧笑嘻嘻随口说道:“他倒好,光让你们去辛苦做工,自己跑到别处找乐子躲清净。”
小道士听得此言,嚯地站起来,怒冲冲道:“师父是办大事去了,不便带上我们而已,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如此不堪。早知道你们这些人,身份越尊贵,心里就越污秽。我起先听师父说你的事,还以为你是个好官,没想到跟他们也是一样的。”说完走到另一边坐着生闷气去了,扔下文茵愣在那里羞愧难当。的确,他们一路之上从未有过任何恶意之举,就算确实是绕了远路,也未见得就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况且这段时日全赖他们的扶持看护,自己方能这样全须全尾地行走于天地之间,单凭这一点,也断不该生这小人之心的,可此次事关国运,她实在不能不万般思虑,小心复小心,谨慎再谨慎。
想到此处,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辛酸委屈不知怎的也一齐涌上心头。回想这半生,除了那个孩子,凡事都还当得起无愧于心四字,今日却被人指着鼻子骂污秽,个中滋味,何以言表?
可当着人,她是不能落泪的,只好强忍着,顿时憋得一脸通红,满目泪光。
此时原本在一旁盘膝打坐的清虚终于睁开眼,起身朝这边走来。
文茵跟小道士“闲聊”的内容,他自然都是知道的,也很清楚她为何总是心存疑虑,非要从小道士那里套出点话来。于她而言,是否能够安全回到京都关系重大,况且他们带着她绕路的行径也确实可疑,她不安才是人之常情,因而凭她如何怀疑都未曾不悦。只是没料到清虚这个徒弟对他如此爱戴,拼着文茵许诺的重金酬谢不要,甚至可能得罪权贵,也要给师父正名,倒很是有情有义。只不过他这话骂多数达官贵人尚且合适,骂小顾却实在是有些冤枉她。
文茵见他过来,便知方才小道士的话他是听到的,想着自己背后这样讲话的确不妥,人家此刻怕是要来讨个说法了。因此硬生生把泪咽下去,起身拱手作揖,强颜笑道:“道长别生气,在下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岂料小道长这样敬爱师长,竟然当真了,是在下言语不慎,道长勿怪。”
谁知清虚只是递给她一块手绢,缓缓道:“气为血之帅,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大人若总是抑情致郁,乃致气行不畅,无法行血,则血停而瘀生。长此以往,终会酿成大病。”
文茵一愣,随即明白他是让自己想哭就哭,眼泪便又涌了上来,却还竭力忍着,摆摆手笑道:“我这不过是被大风迷了眼,哪里就…”说到此处却已哽咽难言,忙垂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清虚却走过来,长叹一声,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轻拂着她的背。文茵知道此举不合礼数,却实在贪恋这样温柔的抚慰,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落满他的衣襟。
小道士原本在一旁生闷气,此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们对冲和子结结巴巴道:“他…他们…怎么…”
冲和子却仍是那副见惯不惊的样子,淡淡道:“没怎么,发乎情,止乎礼而已。”
小道士的表情像吞了苍蝇一般:“这叫…止乎礼?”
冲和子白了他一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本无差别,众生都无差别,男女又有何别?不过是生命之间的一点慰藉罢了,再说了,又没有肌肤之亲,连人间的所谓礼法尚且没有逾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道士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觉得听上去似乎颇有道理,心想师父和师兄果然都是得道高人,见识这样不凡。
待文茵的泪流够了,四人又继续赶路,刚开始她还觉得甚是尴尬,抓着清虚给的手绢垂头不语,后来发现不仅清虚和冲和子神色无异,连小道士也并不在意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感慨,看来这出家人是不一样,从前有个老和尚背女子过河的典故是怎么说的来着,放下也就放下了,除了慈悲心,并无其它。哪会像她这样的俗人,嘴上说着戒律清规,心中却都龌龊不堪,所以小道士说的其实也并没有错。她这么自嘲一番,言行慢慢也就恢复如常了。然而大概是那一哭耽误了不少时辰,他们赶到了投宿之地时,天已黑透。
秋夜风凉,文茵之前从马上摔下来已然伤及脏腑,未曾好好休养又匆忙回京,这一路不过都是硬撑着罢了,这天哭伤了神思,夜间又着了风寒,第二日便觉得头昏身重,却还挣扎着起来预备赶路,清虚见她精神恍惚,便知有异,待亲自给她探过脉,皱着眉道:“大人身体不适,为何不早说。”文茵听他语气略带责备,只得小声道:“今晨起来才觉得头昏,想着或许是昨夜睡得晚,过一会儿也许就好了。”
清虚却道:“这都只是表症,尚且无妨,在下说的是大人之前堕马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来身体仍旧不适竟然不说,拖到现在,幸而如今察觉了,否则他日突然病发,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文茵自来不喜服药,又觉得医者总爱夸大其词,实情倒未必如他所说的那么严重,可看着一向云淡风轻的老神仙如今像是动了真气,心里便有些发虚,忙赔笑道:“万幸万幸,不过道长们医术高明,已入化境,在下是见识过的,如今能得道长费心调治,想来还是可保无虞的。”
清虚却不理会她拍的马屁,仍数落道:“医术再高,也有无力回天天的时候,反正大人这病根恐怕是坐下了,今后还是善自珍重吧。等上了年纪或许还能少受些罪。”说完便对冲和子道,“去吧,汤药两剂便可,多配些丸药。”
冲和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师父,两剂…够吗?”后面还有没说出的话是:她现在是个凡人,只能用凡人的药来医,便是神君您亲自开的方子,只怕药力也有所不及。
清虚哂道:“顾大人能把这两剂药老老实实吃全就不错了,去吧,今后多吃一阵子丸药也是一样的。”
文茵闻言讪讪笑着,又见冲和子是空手去的,也没看到清虚写个药方什么的给他,想来是人家已用什么秘术传递过了,反正他们一天到晚尽倒腾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她如今也是见怪不怪。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竟又迷糊睡去,再醒来时,清虚正在一旁闭目打坐,此时也缓缓睁开眼,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唤道:“师父。”
清虚便起身道:“进来吧。”只见小道士大头端着盆热水进来,冲和子则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有一碗汤药。
文茵见清虚亲自绞了帕子递给她,忙接过来道:“怎敢劳烦道长。”
就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单从一路上遇到的僧道对冲和子的态度,便知他辈分已经很高很高了,却都还要恭恭敬敬叫清虚一声师父,可见这位老神仙地位的确不一般,如今得他这样服侍,她还真怕折寿。
清虚待她净了手脸,便将汤药端到她面前,文茵只觉被那药味熏得脑仁儿疼,这次也不主动接过来了,而是用手略探了探碗边,口吻有些夸张地道:“呀,还有些烫,先放在那里晾晾,过会儿再喝吧。”
清虚却不温不火地道:“是大人自己喝,还是在下喂您。”
文茵只得苦着脸接过碗,几次凑到唇边,又都下不了决心似的别过头,最后好容易喝了两口就想停下,谁知清虚也不知是不是实在看得不耐烦了,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扶着她的碗,一气给她灌了下去。
之后的那些汤药,她也基本都是这么吃的。
也多亏清虚此举,不到两日,文茵就恢复了精神,四人便继续兜兜转转,赶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