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文茵她们终于抵达京郊,却因城门已闭,不得进入,也不敢去附近的寺庙道观借宿,只怕文茵被人认出横生枝节。好在城门外恰巧有一支商队扎营,便厚着脸皮凑了过去,那群商人也不排斥,反倒绕有兴致地拉着他们测字算命。清虚和冲和子自然是不理他们的,小道士虽没有架子,但不知为何那些人都不怎么爱搭理他,唯独把文茵团团围住,而文茵则觉得他们四个在人家这里蹭吃蹭住,不投桃报李终究不好,便一本正经跟那些商人胡说八道起来。她幼时本就读过许多书,这些年又一直外任,也勉强算得见多识广,一时竟把那些人都唬住了,于是测字的测字,看相的看相,到最后还干起了代写书信的营生。当然那些人也不让她白干,总要拿些东西作为酬谢,等到快三更时,她身边已堆了不少稀奇玩意儿,待到那些人都散了,她便笑嘻嘻只将当中的西域葡萄酒挑出来,其余都一股脑送给小道士,没想到小道士看了一阵稀奇,却又尽数退给她道:“我不要这个,我要做官。”
文茵正与清虚和冲和子让酒,冲和子拱手推辞了,清虚倒不客气,接过一壶去就与她对饮起来,此时听小道士的话说得突兀,文茵便问他:“平常人想做官,不都是为了这些吗。”
那小道士不答反问:“那大人您想做官也是为了这些吗?”
文茵愣了片刻道:“我并不想做官。”见小道士一脸不信,只得无奈补充,“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
小道士听了沉默一阵,闷声道:“我想做官也不是为了这些,是因为答应了阿娘,替她挣一套凤冠霞帔,让她做诰命夫人,如今阿娘还在家乡等着我回去接她呢。”
文茵点头,啧啧赞叹,是个孝顺孩子,随即想了想道:“那你从现在开始用功读书吧,朝廷这几年开了恩科,你努把力,一定有机会。”
那小道士听了,盯着她道:“大人什么意思?”
文茵一愣,正仔细回忆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小道士就又道:“师父不是说跟着大人就能做官吗?”
文茵翻了个白眼,瞅着清虚幽幽道:“那道长也太看得起在下了。”清虚却不以为意,只继续喝他的酒。
那小道士急了:“大人位高权重,这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文茵失笑:“小道长,你不也看不起那些满心污秽,只知弄权的达官贵人们吗?怎么如今自己倒怂恿起这样的事了。”
那小道士急得抓耳挠腮:“可是…可是…”
文茵看他那个样子,叹了口气又道:“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一定尽力报答,金银财宝,凡我所有,都可以给你,甚至这条性命,等我的事情了了,也都可以还你,唯独让你做官这一件,万万不能。”
小道士听到此处,忽然泄了气般蹲到地上,喃喃念道:“那怎么办呢。”忽然又抬头问:“那大人能把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借我用用吗?”
文茵拽着酒壶的手停在空中,抱歉地道:“我没有。”
小道士蹭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道:“你不是将军夫人吗?怎么会没有。你…你就是舍不得。”
文茵忙拉着他解释道:“我按理是该有,可这不是还做着朝廷的官吗?若又封了诰命,入宫觐见,大节小宴该依何礼仪呢?所以暂且没有。”
小道士哭丧着脸又蹲下了:“那师父怎么还说跟着大人能做官。”
文茵便又瞅着清虚,他却依旧闲闲饮酒,仿佛事不关己。
这话本来也不是他天枢上神说的,是清虚说的,还是玉衡假扮的清虚说的。
正当此时,商队那边忽然有人嚷了起来,夜深人静,分外清晰。他们便都暂且噤声,侧耳细听之下,方知是伙计算错了账,东家不满,正大声数落他。
只是数落也就罢了,那商人还牵三扯四,连人家娘老子都骂起来,小道士听了一阵起身朝那边走去,文茵知道他是个孝顺孩子,此时多半是听不过了,又恐他惹出麻烦,便也跟了过去。
哪知小道士只是心平气和地帮他们理好了账目,还一一指出他们之前记账之法的利弊,计算之迅速,手法之老辣,倒让文茵刮目相看。等到拿着商人给的酬谢回来时,一路沉默的文茵忽道:“小道长,跟你商量个事,你帮我做份账,我弄套一品诰命的凤冠霞帔送你如何?”
那小道士一听,来了精神,忙问她是什么账,文茵沉吟片刻切齿道:“护漕都尉及朝中大小官员,贪墨军粮两千万两白银的账。”
小道士一听,低头思忖片刻,决然道:“大人,是真有此事,还是大人要陷害忠良?若真有其事,我不要那凤冠霞帔,也助大人一臂之力,可若大人只是为了排除异己做的假账,那请恕小道不能从命。”
文茵一愣,失笑道:“你倒耿直,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谁知小道士上下一打量她,哂道:“这谁灭谁的口,尚未可知呢。”
文茵听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朝身边的清虚靠了靠,思忖片刻,正色道:“真正的账册那日被他们烧了,小道长是看到的,但我临行之前,已命自己的贴身侍婢先行一步,将其中正直官员和受害百姓们的联名血书带回京中,面陈陛下,如今不见动静,大概就是证据不足之故,小道长若不信,明日天明,随我同去顾大学士府中,便可证实。”
小道士听了这话,尚不置可否,冲和子却忽然哂道:“尊驾不是一直心存疑虑吗?怎么现在连如此秘辛也肯相告了?就不怕…”
他说到一半,见原本闭眼目打坐的清虚忽然睁眼看了看他,便立刻住了口。
文茵无言以对,便只讪讪笑着喝酒。
小道士沉吟许久,终于道:“我信大人,大人且说,这账怎么做。”
文茵听后,精神一振,如此这般与他说了一番,又口述了一份涉事人员的名单给他,等到他们计议定了,已是黎明,文茵病未痊愈,虽勉力支撑着看小道士做账,最终却还是睡倒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又闻得一阵吵嚷,睁眼才见自己是半倚在清虚身上的,赶紧坐直身子连道失礼,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流民正将一辆刚出城的马车层层围住讨要施舍,直到有官兵前来驱散,那马车才得走脱。
那些商人一向喜欢打听权贵新闻,此时都拉着一个挑着担子来卖汤饼的老汉问长问短。
那老汉便为他们一一解答,道这车中坐的是太常寺卿家的少夫人,也就是之前那个差点被送去和亲的姚华公主,这么早出城,自然是去上坟的。文茵有些奇怪,这不年不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忌辰,他怎么如此肯定小五儿是去上坟的。便顺口问了句:“她上谁的坟?”
岂料那老汉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小顾大人的坟。”
文茵这才得知自己此刻已经然入土为安,朝廷为此还专门立法要求各地剿匪,也是哭笑不得,又想到别人尚且可以不论,自己的老父亲还不知是何等伤心,因此汤饼也无心吃了,领着清虚他们急急地往顾府中来,待入了家门,只见顾清源正散发披衣,捧着她幼时玩过的一只小鼓垂泪,此时见文茵竟然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犹恐是在梦中,直到文茵含泪将事情源源本本说与他听了,才放心地抱着她痛哭了一场,又严令家人不准将她回来的消息外传,若有人问起,只说是老大人病重,请了几位道长到家中看病。
文茵待父亲情绪平复后,便问他青萝之事,顾清源见清虚他们尚在一旁,起先还有顾忌,后来听文茵道:“父亲不必担心,几位道长都是可信之人,青萝带着血书先回来的事,他们也都知道。”
清源听了叹道:“为父不是不信诸位仙师,只是这样的事,你不该把人家也牵扯进来,白担风险。”
清虚忙拱手道:“老大人言重了,不妨事的。”
顾清源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去人叫青萝,却无意间看到文茵也望着清虚微笑,不知为何心中竟闪过一丝不安,可转念一想,文茵从来最知道分寸,应是无妨的。便又说起正事来:“青萝一回来说起血书之事,为父怕夜长梦多,当天便带着入了宫,悄悄递与陛下,陛下便吩咐暂且保密,一切等你带着账册回来再说,谁知等来的竟是你的死讯,还说账册也让山匪一把火烧没了,又兼死无对证,陛下又怒又痛,便令此时暂且不提,先替你发丧要紧。对了,你回来将军府那边知道吗?”
文茵摇摇道:“女儿知道这时候最伤心的是爹爹,怕您有个好歹,就赶着先回家来了,还不曾回过将军府。”
顾清源又问:“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文茵想了想道:“女儿想要恢复账册,现在还不宜露面,将军府人多口杂,还是暂不让他们知道的好,一切等谨之回来再说吧。”
顾清源点点头:“你说的是。”
文茵又道:“至于陛下那里…父亲过两日身体好些,替女儿带封手书去便是,账册恢复之前,还是尽量少见人的好。”
顾清源道:“是这个道理,可那些账目,想来极其繁复,你要如何恢复?”
文茵笑道:“这个爹爹就别操心了,女儿自有办法。”
他们正说着,青萝来了,一见到文茵就抱着她哭个没完,文茵便也跟着一直落泪,最后还是清虚皱着眉道了句:“小顾大人一直这么哭,是想再吃几副汤药吗?”
文茵吓得赶紧止住泪,又劝得青萝不哭了,便有家人呈上清源的汤药,文茵服侍父亲吃了药,清源便回房休息去了,文茵安顿好清虚和冲和子,又单独给小道士寻了个僻静处所,之后便夙兴夜寐,与他一同重造账册。其间,顾清源吃了冲和子的几贴药,身体很快恢复如常,便带着文茵的手书密呈女帝,回来之后告诉文茵,女帝得知她安然无恙已是万分欣慰,且竟然还能恢复账册,就更加喜出望外了。至于她书中提到的一品封诰,都是小事,她只在家安心造册,尽快完成,也好早日肃清朝野,给天下一个交代,还盛世以清明。
纵使文茵当初便防着有这样的事,死记下了所有要紧之处,且有小道士这样的天才账房相助,但他们要重造的账目毕竟太过繁复,也不可谓不呕心沥血,连小道士那样身康体健的人尚且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文茵还拖着病体,若非清虚亲自调治,恐怕早也见了阎王,饶是如此,她还总借故不吃,或偷偷倒掉,认真论起来,吃下去的尚不足七成,若不是青萝哄劝着,父亲催促着,清虚威胁着,连这七成也还吃不上。
好在经过他们近两月的辛苦努力后,账册终于造好,大家也都松下半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