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文茵告辞后,天璇来了,见面就道:“你和锦岚的判断是对的,原本命簿里安排好要救她的那个清虚前阵子突然消失,刚才我终于追踪到他的一缕精魄,顺藤摸瓜,竟然是在镇妖塔下找到他尸身的,看样子并非凡人所为。你若真的决定顶替他,还是要小心些,别到头来没助得了云兮飞升,反把自己给搭进去。”
重寰一面递茶给他,一面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天璇一脸严肃:“你那天劫不是也快来了吗?掺和凡人这些事可是会有很重的反噬的,所以在这里千万别动术法,实在有事连冲和也抵挡不住了,唤我们哪个来都行。”
重寰只得道:“知道了,放心吧,凌恒就在附近。”
却说文茵在观中呆了两日,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形,内心焦急,便托先前的小道士下山打听了一圈,回来道那伙山匪随便弄了个妇人推下山崖,又点了把火把她烧得面目全非,拿着向买她性命的人交了差,如今他们只说顾转运使是遇上了强盗被害的,目前消息大概也快传到京都了。
文茵听了更是焦虑,也等不及伤愈,这天清晨便来向清虚辞行,却见他负手立在庭中看落花,冲和子则在他房中收拾行装。
文茵说明来意,又向他道了谢,最后准备客套几句,便问:“道长这是打算去哪里云游吗?”
重寰简短答道:“送你回去。”
文茵正等着他说了地名接一句是个好地方之类的话,冷不丁听到这个,差点闪了舌头,忙摆手道:“这个…不必了,在下…在下自己可以回去的。”
重寰未置可否,此时冲和子出来拱手侍立道:“师父,都收拾好了。”
重寰点头,又对文茵道了句:“走吧。”便率先迈开步子,走出两步,回头见她还愣在那里没动,又问:“你还有行李没拿?”
文茵忙摇摇头,快走两步跟上来,心中懊恼,自己也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朝廷命官,平日又不是不会端架子,怎么一到这老神仙面前就显得跟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似的。她这么想着,不禁偷偷瞄了清虚一眼,又一转念:连冲和子这样的老道都要恭恭敬敬叫师父,想来他年纪也是很大的,至于为何看上去还这样青春,大概是人家驻颜有术,那自己在他面前的确也只能算个小姑娘,心里也就释然了。
三人行至门口,先前那小道士已在那里等着,文茵本就无衣可换,这下干脆也束了头发扮作个道士,路人看来也就没有不妥。四人一路行来,多半都寻寺庙道观借宿,唯有一地,方圆百里无庙无观,也无人家,只有个山洞可以暂避,偏偏里面还住着个奇丑之人,文茵初见他时只觉得心里发毛,后来发现他竟十分有眼力,不似别的寻常人总以冲和子为尊,一来便只和清虚寒暄,而清虚对他也格外客气些,仿佛是旧相识,因此慢慢也就不怕了,却也因心中太过忧虑,当夜躺在洞中的石床上翻来覆去总无法入眠,索性摸到外面看月亮,正看得百感交集时,忽见那丑人和小道士绕过了不远处的草垛,勾肩搭背朝这边来,手里还拎着几个葫芦,路也走得歪歪扭扭,便知他们方才是喝酒去了。
小道士一路走一路道:“…所以说我师父神呢,不然我还在老袁家做账房先生呢,哪能遇到顾大人,跟着上京都寻富贵去。”那丑人听了笑道:“他可不就是神吗。”小道士也未在意他的弦外之音,仍旧絮絮叨叨地说:“可我师父咋就不喜欢我呢,从来都只让师兄伺候,你说我师兄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如我利索,他这是何必呢。”
那丑人听了哂道:“你是清虚的徒弟,又不是他的徒弟,清虚给冲和子提鞋尚不够格呢,你怎么伺候得了他。”
不仅小道士,连文茵也被他这话搅糊涂了,此时他们已走到离文茵只有十来步的地方,那丑人忽然伸手拍拍小道士的头,他便一歪脑袋倒在地上,文茵吓得赶紧捂住嘴,缩到山石后面去了。接着就听见清虚的声音:“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那丑人递了一支葫芦给他,笑道:“放心吧,明早他就都忘了。”
清虚接过葫芦,打开喝了一口,沉默片刻,又问:“怎么,还不想回去吗?”
“回去?回去干嘛?她都不在了。再说了,我在这儿守着,大家不是都要安心些吗?”丑人的声音里尽是落寞。
一段长久的沉默过后,清虚忽然问:“可有异动?”
那丑人道:“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他说着,顿了顿又道,“给那丫头听了也没关系吗?”
文茵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接着便意识到那丫头指的正是自己。又听清虚道:“听见了吗,出来吧,还躲什么呢。”
文茵只得硬着头皮探出半个脑袋赔笑道:“在下真不是故意偷听。”见他两人只是闲闲站着,不像要对自己动手的样子,便一面起身往山洞里走,一面讪讪笑道,“不过正好出来透口气,这就走,这就走。”
那丑人看着她进了山洞,才对重寰笑道:“这就是你们那儿新来的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
重寰亦笑着点点头,又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那丑人便敛了笑容,如此这般跟他说了一番,重寰越往下听,眉头皱得越紧,待他说完,思忖许久才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守着吧,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及时传讯给我,我立刻就到。”
丑人点点头,重寰道了句:“辛苦了。”便沉默着与他一起回了山洞。
此时文茵尚且瞪着洞顶琢磨丑人那句话的意思。依他所言,那个人并非清虚,而是一个身份比他还要高得多的人,甚至也许不是人,莫非真是天上的神仙?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若不是神仙,那又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她心中正在百转千回,忽然听到洞口传来脚步声,文茵忙闭上双眼,放慢呼吸,假装已经睡着。岂料来人直接走到她身边立了片刻,故意拉长声音道:“糟了,这个女人在装睡,也不知听了我们多少秘密去,依我看,还是杀了吧。”听声音是那个丑人无疑了。文茵心里突突跳着,却还是强自镇定,只管装睡。
此时清虚笑道:“行了别逗她了,让她睡吧。”话音刚落,文茵便闻到一股甜香,继而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已将头一夜的事都忘了。
再启程时,文茵见清虚与那丑人长揖为别,心中不知为何生出许多苍凉之感,而冲和子竟然带着小道士对他也行了跪拜大礼,搞得文茵越发摸不着头脑,到底什么门派礼节这样奇怪。
再行了几日,文茵渐渐发现他们并不是直直地在往京都走,而是总有意无意地绕到什么地方去,奈何她自己不识路,又不知清虚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只能看破不说破。
这天,他们又栖身于一座废弃的道观,夜里冲和子和小道士都出去了,清虚也不见踪影,文茵趁身边无人好好沐浴了一番,却不愿立刻就睡,又想到今日天朗气清,应该很适合观星,便将还未干透的长发用带子略束了束,推门出去,果见空中繁星点点,正看得起劲,清虚忽然从外面进来,文茵只得拱手迎上去,又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道长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清虚只是拱手还礼,不答反问:“在看什么?”
文茵见他手里却拎着两只酒壶,也就不再追问,又觉得不能老让他觉得自己幼稚,便故作深沉道:“夜观星象罢了。”
清虚微微一笑,一面打开一只酒壶递给她,一面问:“观出什么来了?”
文茵将酒壶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面露惊喜之色,又试着喝了一小口,不禁叹道:“好酒!道长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酒。”
清虚已打开了另外一壶,饮了一口道:“这里从前有个小娘子,酒酿得很好…”
文茵又饮了一口,听了这话,暧昧笑道:“小娘子?”。
清虚却像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如今是她不知第几代重孙子在酿,滋味已大不相同了。”
文茵咋舌,好吧,果真开口就是老神仙的气派,一面想,一面又抬头看星。
清虚本与她并肩站着,此刻侧头看见散落在她眼中的星光,不禁又问:“可看出什么来了?”
文茵伸手指着正前方的星空道:“夜看北斗知北南,《鹖冠子》又有云: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可如今秋高气爽,我看斗柄怎么不是指西的呢?”
清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书是背得不错,但你确定那是北斗?”
文茵“啊?”了一声,转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心中一动。
而她束发的带子此刻竟轰然坠地,又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她一缕青丝撩起,拂过清虚的侧脸。
文茵慌忙敛了头发,又红着脸去捡地上的发带,这才看见发带竟然断了,也是离奇。
清虚已就近折了一截竹枝递过来,接下她手里的酒壶,待她绾好头发,才将酒壶还给她,又把北斗九星一一指给她道:“看清楚,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民间又称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开阳有二辅星,为左辅洞明、右弼隐元,北斗九星,通常七现二隐,你今日运气好,两颗隐星都现了。”
文茵细细辨认了一番,又问:“我看古书上说,北斗七星,玉衡最亮,天权最暗,可如今看着,怎么觉得最晦暗的是摇光呢?”
清虚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道:“摇光星君尚未归位,所以晦暗。”
文茵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反倒有些好笑:“道长连这个也知道?”
清虚却没理她,只望着星空默默饮酒,文茵自觉无趣,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来,也望着星空饮酒。
小小一壶酒饮尽,清虚见文茵眼神开始有些迷离,便催着她回去睡觉。
待她进了屋,玉衡现身,重寰皱着眉问他:“你又在干什么?”
玉衡道:“干什么?我们先前都以为她的情劫是谢慎,现在才看出来竟然是清虚,他们的感情本就是在回京这段路上培养起来的,眼看着归途将尽,你们两个还一直这么不温不火的,叫我们这些旁观者看着多着急。”
重寰白了他一眼:“那你撩拨她就行了,撩拨我干嘛。”
玉衡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凑到他面前暧昧笑道:“怎么,你这是觉得自己被撩拨了?一缕头发就把咱们的天枢上神撩拨了?啧啧,当真该为从前那些天上地下什么招数都用尽了的神魔精怪哭一哭。”
重寰眼波微动,面上却未露分毫,只道:“你以后能不能少操这些心,多做点正事。”
玉衡哈哈一笑,继而正色道:“正事我自然都是做好了的,那些封印该加固的地方都加固了,如今这是最后一处,你不是也巴巴地能绕都绕去看过了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重寰仍皱着眉,玉衡又揶揄道:“你如今是不是应该多想想,要怎么令她倾心于你,又怎么让她断了念想,看破红尘,得道飞升。毕竟真的清虚已死,她这个劫应在你身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