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茵受了女帝嘱托,便沿着粮道南下,一面督运军粮,一面明察暗访,不觉四五年过去,西北传来捷报,谢慎已率大军将鞑子彻底赶出北境,待边防恢复就班师回朝,文茵便道:“是时候跟他们算算账了。”于是命人将此间收集到的账册证据等封箱装车,赶回京都。
这日到了益州地界,文茵他们行至山间,正说休整片刻,忽闻一声哨响,接着便有弓弩破空之声,未及反应,他们的人马已被射杀大半,只听卫队长大吼着:“散开,都散开。”奔到文茵车前,一把扯开帘子将她拖出来扔到马上,边道:“大人抓紧了!”边狠命拍了那马一掌,那马便驮着文茵疯也似的往后面山里跑,文茵只听到身后杀声震天,耳边还不时有箭镞嗖地飞过,于是只能尽量力抱紧马身,任它狂奔,只觉得肌肉骨骼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文茵实在坚持不住松了手,落到地上摔得昏过去片刻,那马到底受过驯,本已跑出老远,又倒回来守在她身边,文茵醒转后,知道后面必有追兵,自己也无力再骑马前行,便顺手拣了根树枝,狠心往马身上用力一抽,那马吃痛,飞奔而去,文茵四下看了看,摸索着往密林深处躲,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有人马之声由远及近,忙闪身伏进一片密密的草丛中,屏息细听。那些人似乎在她摔下来的地方停留片刻,之后又向马跑的方向追去了,文茵却仍不敢出来,过了许久,果然又有人道:“我说那女人肯定又爬上马跑了,老大还非让在这儿等一会儿,等个球,每次都这样,他妈的一有好事就把我们两个支开。”
另一人笑道:“去撵人算个球的好事,让你少跑路还不对?”
先前那人吐了口痰道:“所以你就是个憨批,那女的撵上了不能让老子们先爽一下啊。”
这个道:“爽啥爽呀,一个老女人。”
那个又道:“你咋晓得是个老女人,万一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这个干笑两声道:“你晓得个球,那天我在老大帐子外面听得清清楚楚,那个人自己说的,他们就是要这个女人死,谁让她好好的诰命夫人不做,非要来当什么转运使查什么账。这戏本子里的诰命夫人不都是老太婆吗。”
那个听了哈哈一笑:“你个憨批,听哪个说书的在那儿乱放屁,诰命夫人就不兴有年轻的?”
文茵正听得心惊,忽然闻身旁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定睛看时,才见半步开外盘着一条竹叶青,正朝她嘶嘶吐着信子,她向来最怕这个,吓得差点叫出来,慌乱间不小心拨动了草丛,那边两个人听到动静,一面厉声问是谁,一面朝这边走过来,文茵手脚发凉,心道这下完了。正当此时,身后忽然掷来一个石块,那蛇受了惊,飞快蹿到另一边的草丛里去了,文茵僵在那里不敢再动,只听那两人停住脚步,其中一人道:“原来是条大虫,小道士你不该把它吓跑了,留给大爷逮回去炖了下酒多好。”
他说话时,已有一人走到文茵身边,一面作揖一面道:“小道想采这大虫旁边长着的草药来着,没想到惊扰了二位大爷,抱歉抱歉。”说着还俯身扯了根什么草扔进背篓。
那两个也就不再理论,一面嘟囔着那女人必定早跑了,没跑也早晚让大虫给咬死之类的话,一面相扶着下山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个一直围着这片草丛假装忙活的小道士才跑过来搀起文茵道:“夫人别怕,他们走远了。”
文茵知道这里不能久待,眼前的小道士也未必可信,然而此刻身上一丝气力也无,只能由着他半拖半拽往山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忽觉身后一片火光,回头一望,果见山脚下还停在路上的马车尸首都被烧了,便忍不住捂着嘴哭起来,那小道士见了忙劝道:“夫人节哀,那些都是身外之物,眼下自己的性命最紧要。快跟小道回观里去吧,若是再被那伙强盗遇见就不好了。”
文茵只得止住泪,又倚着他往前走,倒是经这一哭,心里反松快许多,便清了清嗓子问:“你是哪里的小道士,这片林子里明明没有几株草药,为何会来这里。”
那小道士眼中露出一丝讶异之色:“夫人还识得草药?”见文茵不答,只幽幽把他望着,便笑道,“夫人不必多虑,小道不是坏人,只因师父他老人家今日忽然让小道来这里采药,说是必有奇遇,小道才来的,可不就遇见夫人了吗。”说完见文茵一副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嘿嘿一笑又道,“夫人今后自然明白。”
文茵心想,如今人为刀俎,就算是圈套也只能将计就计了,于是又问他:“刚才那些人你认识?”
小道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晓得他们是这里的山匪。”
文茵又问:“那你看到他们都在找我,就不怕被我带累,还把我往观里领?”,
小道士嘿嘿一笑:“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文茵听他这话说得好笑又奇怪,便问他是什么意思,那小道士干脆停下脚步道:“夫人,实话跟您说了吧,小道士原不想做道士,想做官来着,是师父他老人家说,想做官要先做道士,等到机缘巧合时,自然就有官做的。”
文茵哭笑不得:“这话你也信?”
那小道士挠挠头:“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随即又憨憨地笑道,“如今可不就遇到夫人了吗?”
文茵笑道:“怎见得遇到我就有官做了?”
那小道士答得干脆:“师父说的。”
“你就那么信你师父说的话?”文茵还是只觉得好笑。
那小道士正色道:“怎么不信?师父是大神仙!”
文茵怔了怔,一时无言以对,二人便都不说话了,到天都快黑透时,他们才摸到一座虚掩着的道观门前,文茵借着月色看到檐下的匾额上写着“玄清观”三字,不由地停下脚步,小道士催促她进去,她却叹了口气道:“小道长,还是算了吧,刚才那些人已经见过你了,未必想不到这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将来有机会一定答谢,我还是自己另找地方躲起来吧,没必要再带累这里面的人。”
那小道士却不听,急得一面推着她往里走,一面道:“都说了这里面的不是人,是神仙,神仙懂吗?那些人找不到这里的。”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将门拉开,口中还道:“客人来了,快请进吧。”
小道士忙上前行礼,对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恭恭敬敬道:“师兄。”
文茵忙跟着行礼,老道便把他们让了进去,领着文茵来到一间厢房前,拱手道:“里面伤药热水衣物都准备好了,尊驾请自便吧。”
文茵忙拱手还礼道谢,自进去盥洗上药,收拾妥当后,便有小道送来一碗清粥,说是师尊吩咐的,文茵以为就是先前的老道,却又听小道说:“师尊吩咐,夫人想必很累了,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见不迟。”才知道原来不是。一时道过谢喝了粥,等小道走了躺在榻上,才觉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竟不能入眠,到了三更才朦胧睡去,梦中却还在被人追赶跌下山崖,猛然醒来时,才见天还黑着,也不知时辰,翻来覆去一阵,东方渐白,便起身穿衣梳洗,刚收拾妥当,就有小道送来朝食,待她用毕,那老道亲自来了,说请她去见师父。文茵见他行的是大揖礼,忙还礼不迭,谁知他却更加恭敬,倒弄得文茵哭笑不得,心道我又不是你的长辈,即便有官职在身,你一个方外之人,何需对我行此大礼。一面想一面随他七拐八绕来到一座水榭前,隐约可见青纱帐内有人对弈,又见那老道俯身跪拜,口中还唤:“师父,师叔…”文茵心想他们的礼节或许就是如此,忙跟着行了大礼,况且这老道眉毛胡子都白了,他师父还不知老成什么样呢,自己这么拜一拜也不亏。未及起身,便听其中一人道:“她来了?进来吧。”声音却并不苍老。
老道拨开一片青纱,文茵忙低着头躬身进去,一边行礼一边说着感谢的话,刚才那人不等她说完便道:“不必谢不必谢,应该的嘛,快来坐吧。”
文茵这才抬起头,一看眼前的人,却愣住了。
哪有什么老神仙,分明是两个白衣黑发的青年男子,至多也就和自己一般年纪。
玉衡见她那样子好笑,便对重寰道:“你看,我就说你这次带着冲和来,她看了肯定以为咱们都是长成太清那样的,果然,这会儿傻了吧。”
重寰白了他一眼,浅笑着对文茵道:“顾大人无需多礼,快请坐吧,在下这个师弟惯爱说些玩笑话,不必理他。”说完又对玉衡道,“你走吧,无事不必来了。”
玉衡撇撇嘴,将手中的棋子一扔,道了句:“过河拆桥。”便消失不见了。
见文茵一脸惊异,重寰只得道:“障眼法罢了,大人不必在意,坐下喝口茶吧。”
文茵这才回过神,忙到下首坐了,想了想又拱手道:“失礼了,还未请教道长怎么称呼?”
重寰淡淡道:“大人叫在下清虚即可。”
文茵点点头,又与他寒暄了几句,重寰问:“大人如今怎么打算?”
文茵叹了口气,捧着茶愣了许久才道:“如今账册都烧了,只能先回京都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