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案件公审那日,主审廷尉长张典与监审的左丞相谦让一番后便端坐主位,所有涉案人员则齐齐跪在堂下。正待开堂,尚宫韩瑛奉旨前来听审,与他们见礼过后,便命人在主位之下再设一席,又将身后宫人捧着的玉带金冠给文茵戴好后,扶她过去坐下,自己则侍立在侧,看得堂上之人皆面面相觑,唯有张典神色自若,未置一词,倒不像他往常严酷的风格。
其实在此之前,张典已看完所有证据,又提审了大部分的疑犯,前因后果早就了然于心,他一早知道此案牵连甚广,却没想到最后竟查到了右相和太子太傅头上,他虽刚直,却也明白投鼠忌器的道理,正打算进宫请示女帝时,狱卒忽然来报说文茵请见,张典略略思索,便先往狱中来。
彼时文茵正对着面前一碗黑黝黝的汤药皱眉,见他来了,赶紧将药推到一边,对他拱手道:“大人来了。”才说了一句,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此前张典已听医官的报告过了,知道文茵此病皆因近期太过耗费心力所致,此时见她憔悴不堪,唯有双目清明依旧,心中也是感慨,便走到她对面坐下,伸手将药碗又推回她面前道:“顾大人唤下官来有何事?”
文茵喘匀了气,扶着药碗问:“张大人这两日可是要入宫面圣?”见张典微微颔首,便又道:“不知张大人可愿帮在下给陛下带个信?”说着就取出袖中一个信封,推到张典面前。
张典拈起信封打量了两眼,冷笑一声道:“那要看信里写的是什么。”
文茵便不疾不徐地道:“军粮贪墨一案,想必大人已审得差不多了,到时只要再当堂作个证,在下的责任也就尽了。只有两件事,想求大人和陛下…”
张典听到此处,摆手止住她后面的话道:“顾大人不必说了,按照情理,大人此次于国有功,陛下自有封赏,但即便大家都对您的通奸案心存疑虑,奈何如今铁证如山,谢将军又…下官也只能依据断案,明正典刑,大人就不要指望我劝陛下容您将功抵过了。”
文茵听到此处,叹了口气,幽幽道:“大人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若论起来,在下这点功,跟为国操劳半生的右相、太傅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真要说将功抵罪,他们比我有资格,可此次的贪墨案闹得太大了,若不严办他们,难安军民之心,然而才严办了他们,转过头就宽纵了在下,不是授人以柄吗?朝堂之事,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大家闹起来,且不说境外那些一直虎视眈眈的夷狄如何,单是国中那些等着'拨乱反正'的人,恐怕也会觉得机会来了,出头挑衅。因此陛下就算有心饶我,也是不能的吧。”
张典有些错愕,不禁问:“大人既都明白,还有何求?”
文茵道:“在下从来觉得,公道自在人心,也甘愿殉道,只是连累了清虚道长这样的无辜之人,实在不安,因此想请陛下和大人到时网开一面,对他从轻发落。”
张典听了,沉默片刻道:“通奸案都是男女同罪,既然要严办大人,又如何能够轻判他呢。”
文茵淡淡一笑:“在下到时自有说法,大人依律判罚即可。”
张典听罢,心中约略猜到了她的打算,一阵沉默过后,又问:“这是一件,还一件呢?”
文茵道:“还一件信中已都写明白了,论起来是私事,不相干的,大人放心。”
张典听后不再追问,只起身长揖,文茵连忙也起身长揖还礼,却见他还站着不动,低头思索片刻,自觉没有遗漏,便又拱手道:“在下的话都说完了,大人请慢走。”
张典却没挪步子,只对着文茵那碗汤药努了努嘴,文茵会意,哭笑不得。怎么都到了这种地方,还有人逼着她吃药。
却说张典顺利将以右相、太子太傅为首的贪官污吏当堂定罪,又将结案文书上报女帝获准后,接着便要审理文茵他们的通奸案。
虽然一早知道他们会对清虚严刑逼供,可等到差役将他带到堂上,看到他身上的伤时,不止文茵,堂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赶来听审的谢慎冷笑不止,文茵便知是他的手笔,心中又冷了几分,转头看了看韩瑛,韩瑛会意,取出袖中一个册页走到张典面前,朗声道:“开审之前,陛下还有旨意。谢慎顾文茵听旨。”众人听了,忙都起身拱手侍立,唯谢慎和文茵一齐跪下,韩瑛便又道,“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如今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朕便赐其各还本道,愿你二人相离之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完将册页递给文茵,“这是和离书,二位签了吧。”
文茵正要接时,谢慎已一把夺过册页,打开匆匆扫了几眼,便用力朝文茵摔去,切齿道:“顾大人,好手笔。”
那册页的硬角正好在撞在文茵眉梢上,一股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韩瑛连忙拿手绢替她捂住,厉声道:“谢将军,你这是要抗旨吗?”
左相和张典对视一眼,忙都过来安抚谢慎,文茵却只是默默接过书记官递来的笔,在和离书上署好名又按上手印,将册页推到谢慎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慎很快冷静下来,知道圣谕已出,不能违逆,也只得在册页上签了字。
之后大家便各自归座,唯有文茵和清虚还跪在堂下,张典按着程序,一一传了人证讯问,文茵都未曾言语,待问到钟氏时,她却忽然道:“张大人,本官怀疑此妇所言有不实之处,请大人刑讯。”
张典还未说话,谢慎便道:“张大人不要听她信口胡说,荆妇所言句句属实,在下可以作证。”
文茵听后冷笑道:“将军亲眼见她审问青萝了?”见谢慎不语,又道:“那凭什么替她作证?”谢慎一时也无话可答,只说不能用刑,文茵冷笑道:“她一个嬖妾,难道也要等着跟陛下请过旨才能用刑吗?还真当她是诰命夫人了不成。”
张典听了,冷笑一声,命人取来拶子套,钟氏吓得浑身乱颤,没夹两下便昏死过去,不过她大概也知道有些事说出来就是万劫不复,倒一直把嘴闭得紧紧的,张典无法,只得喊停,谢慎白了脸,过去将钟氏搂在怀中,恨声道:“你们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文茵冷冷道:“将军该去看看青萝的尸首,才知道什么叫屈打成招,她这才到哪儿呢。”
谢慎语塞,张典又命继续审案,待所有人都讯问完了,便问堂下一直跪着的文茵和清虚:“现在证据确凿,你二人可服罪认罚?”
文茵看了清虚一眼,未及说话,清虚已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服。”
张典叹了口气,心道你倒是条汉子,却也只能下令再对他用刑。
眼见清虚又被差役按住了,文茵忽然道:“不必了,我认。”
堂上一片死寂,文茵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是罪臣觊觎清虚道长风姿已久,那日引诱道长不成,便支开仆从给他下了迷药,迫他就范…”
清虚听她如此说,急道:“文茵,你…”却被差役喝住,一个杀威棒打得匍匐在地,口吐鲜血。哪知文茵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道:“按照我朝律法,主谋逼迫他人犯罪,罪加一等,受强迫的从犯,视情节轻重,只领最末刑罚或不罚,还请大人依律判决。”
张典听她如此说,心道果然,不禁转头看了看右相,见他闭目不语,只能摇头苦笑,沉声问道:“顾大人应当知道,若按方才所言该处何刑。你当真认罪吗?”
文茵不假思索:“知道,认罪。”
张典又叹了口气,转向清虚问:“那么清虚,你认罪吗?”
清虚撑起身体,仍咬牙道:“不认。”
文茵这次看也不看他,拱手道:“大人,清虚受人所迫自觉无罪也属正常,左右这种事其中一个认了就可以结案了,大人不用管他,直接定罪量刑,再呈陛下裁断就行。”说完顿了顿,轻笑道,“雪那么大怪冷的,快点结案,大家早些回去围炉煮酒岂不好。”
谢慎原本以为文茵这么快认了罪,中间还有说辞,岂料女帝只是在张典呈递到结案文书上批了照准,文茵便自己卸去金冠玉带交予韩瑛,道了句:“罪臣有负陛下圣恩。”之后便随衙役行刑去了,清虚也被当堂杖责五十,由差役押解出京。
这边韩瑛陪着顾清源等在刑室外等候,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悄声议论道:“什么是幽闭之刑啊?”“听说就是拿大木棒子捶打胸腹,直至腹中胞宫脱落,此后妇人就不能再行房事了,反正…跟男子去势差不多吧。”“那不得把人打死吗?”“可不是多数都被活活打死了吗。你听刚才都还有一两声惨叫,到现在静悄悄的…”
他们说得起劲,不觉声音就大了些,忽见韩瑛转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忙住了口,此时正好刑室的门开了,有两个差役架着文茵出来,顾清源赶忙拭了泪过去接着,怎奈文茵已根本站不住了,父女俩连同过来搀扶的韩瑛一起摔倒在雪地里,那两个宫人见状赶紧过来帮忙,一个背人,一个打伞,韩瑛则按御医的嘱咐,迅速给文茵喂了参丸,围上风氅,再搀着顾清源,一齐往廷尉大门处走,走到门口时,差役恰巧也押着清虚过来,大家便都停下来,文茵挣扎着抬起头,与清虚对视片刻,又垂下眼眸,气若游丝地道了句:“走吧。”,两路人便各自出门,各走一边。唯有张典站立在堂前,望着雪地里的两行血迹,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左相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着,张典忽然道:“丞相可知,下官判了那么多案子,自觉公道,这是第一次想要枉法。”
左相背手望天,缓缓道:“大人还年轻,须知世上之事,有许多是说不清的。正如这地上的血迹,很快就会被大雪掩盖,雪尽无痕,然而你我都知道这血究竟流过,又到底为何而流,此所谓,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