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云兮承继星位不久后,重寰就已教过她伽蓝神印的结阵之法,为的就是早晚会来的这一天,只是这一次,阵眼停在了玉衡处。
天后在阵外死命拦住挣扎哭喊的令玥,玉衡则叹道:“夫人呐,别这样,人神妖魔,都有寿终的那一天,迟早而已,如今我去了,你若高兴,就好好把圆圆带大,若遇到真心喜欢的,不管是神仙凡人,还是精灵妖怪,该改嫁就改嫁,孩子放在北辰宫,不拘谁养着,总还是可以放心的…”
他这话令玥不听则已,听了哭得更凶:“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玉衡听得笑了,缓缓闭上眼,阵心的安歌却忽然挣脱了一半的禁制,倏地飞身来到云兮面前,云兮看不见,待听到重寰叫她小心并感受到安歌迫近时,已经晚了。
安歌狞笑着舍弃了自己的真身,带着尚未完全消化的若华元神,很快便附到了云兮的身上,阵法随之被破,好在他们刚开始不久,骤然停止也并未受到太过严重的损伤。
重寰见云兮已然昏倒在地,赶紧过来将她搂在怀中不断呼唤,过了许久,云兮才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浅浅笑道:“重寰,我又能看见你了。”
重寰听得此言,一颗心便已如同被她攥在手中,既喜又疼,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不愿细想。
旁边不住咳血的玉衡却急急吼道:“重寰你看清楚,她已不是云兮!你忘了宁易是怎么死的吗?”
然而,伴随着他的警告,随风已贯穿了重寰的胸腹,血溅到云兮的脸上身上,她愣了片刻,拔出长剑,退到一旁挣扎了一番,又将它用力扔了,最后抱着头滚到地上,痛苦地惨叫起来。
天帝赶忙前来查看重寰的情况,天权他们见状,也都过来想要合力制住云兮。
云兮想要靠着仅剩的一点意志和那一半修为与安歌抗衡,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因此只能任由安歌迷惑了重寰,再借自己手伤了他,待他温热的鲜血溅到她脸上,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然而拼尽力气想要自刎都不能,等到天权他们围过来时,她已完全为安歌所用,再加上安歌此时已吸收了宁易和若华的力量,三两下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剩趴在地上吐血的份。
正当大家都只能绝望地任由她得意狂笑时,天边忽然传来前所未闻的巨响。她一愣,大概知道这样威力的天雷阵决计是抗不过的,便飞身要逃。
重寰一直注视着她,此刻望了望正迅速朝这边移动的天雷阵,又回头看了看她,眼神越发清透悠远,抬手轻轻推开正在给他疗伤的天帝,飞身过来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定定地望着她道:“云兮,别怕,我在呢。”声音温柔且坚定。说着,已轻盈地腾起,带着她朝天雷阵的方向飞去,不管她在怀中如何挣扎,玉衡他们如何嘶声喊他停下,也绝不回头。
很快,他们已十分接近雷阵,大家也都绝望地闭上眼,她却忽然停止了挣扎,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声:“重寰。”
这刻,重寰可以百分百地肯定,她就是云兮,心便松弛下来,柔声答道:“嗯,我在。”
云兮浅浅一笑,手上却忽然发力,照着他的胸口猛地一击,重寰不防,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坠落下去。与此同时,云兮也借着反推之势,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迅速飞入雷阵…
重寰心胆俱裂,可又被玉衡他们一齐死命拉住,便只能挣扎着,不断嘶声哭喊:“云兮,云兮…”直到力竭昏迷。
数年之后,令玥哄得圆圆满满都睡了,听到玉衡从外面回来的动静,忙出来帮他换下被雨扑湿的外袍,叹道:“这都血雨腥风地折腾了好几年,天界的神花仙树也已死了大半,怎么还没个完。”
玉衡望了望檐下几乎连成一线的雨滴道:“快了吧,不是比之前清亮多了吗。”
令玥便又叹了口气问:“重寰还是没醒吗?”
玉衡摇摇头:“他大概还不愿醒来。”
令玥无言,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今日听说,那个彤蛾现在统治了妖魔两界,已经自称魔王了?”
玉衡冷笑道:“就靠那点残兵败将,他也真好意思,我们不过一时腾不出手来收拾他罢了。不用担心,他嚣张不起来的,如今单是幽冥和西海都不会放过他。”
令玥点点头:“那阿察说过的,云兮那个小哑巴徒弟,你们找到了吗?”
玉衡点点头:“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含玉和陆漓这会儿已经在带着他熟悉日常事务,我们也与天帝商量好了,只等重寰醒来,他的各项公务也能真的上手时,就说承继星位的事。”
令玥点点头,一想到云兮再也回不来了,心里又难过起来,便只是闷闷地不说话,玉衡不忍,连哄带逗,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她脸上又有了点笑意。
光阴荏苒,等到那些血雨由浊转清,由大转小再转无,天宫的神花仙树重新焕发生机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这一日,玉衡忙完了手边的事,照例到琴丝殿去看重寰时,进门便见他坐在庭中静静烹茶。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退出来,揉揉眼,又进去。
重寰却已抬起头淡淡笑道:“你又在折腾什么?”
玉衡心中的欢喜,到嘴边却成了揶揄:“怎么,这就躺不住了,还以为你要睡到天荒地老去呢。”说着已在他对面坐下。
重寰一笑,沏了盏茶递到他面前:“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躺不住了。”
玉衡一愣:“什么?”
重寰淡淡道:“她不是,还留了一双眼睛在这世上吗?”
玉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个,我们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来这眼睛在彦瑛身上日久,未必能用,二来她也已失踪多年了,实在无处可寻。”
重寰依旧淡淡道:“能不能用,总要试试才知道,至于彦瑛的踪迹…慢慢寻吧。”
玉衡盯着他花白的两鬓,点点头道:“对,不着急,慢慢寻,总能寻到的。”
重寰又是一笑:“我不急,多少年都等得。”
又不知过去多少岁月,罗刹王的小女儿萧萧正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天劫忧虑,忽然有仆从通传道:“天枢神君请见。”
萧萧有些惊讶,却还是大着胆子出来。甫一见面,重寰便开门见山地道:“本君可以帮公主挡天劫。”
萧萧虽觉得他比传闻中更加风姿卓绝,望之心动,却也素来听过他专情的美名,知道他的一头青丝如今为何雪白,因此不至于太过忘乎所以,只试探着问:“那上神的条件是什么?”
重寰也不废话:“公主的眼睛。”
萧萧心头一凛:“素闻上神钟情麒麟主,这些年为了寻她,几乎把三界六道四海九州搜了个遍。如今要我这双眼,只怕也是要换给她的吧。”
重寰淡淡道:“公主只说行还是不行。”
他语气温和,却又不容质疑,萧萧权衡之后,咬牙道:“成交!”
彦瑛换上萧萧的双眼后叹道:“我始终不明白,上神明知摇光那双眼睛未必能用,为何还宁受天劫之苦,也要取了这罗刹公主的七彩琉璃目来换。”
重寰没有回答,只是万分小心地捧着手中一个小小的雩琈玉匣,如同捧着什么稀世奇珍。
彦瑛却不以为意,淡淡道:“上神不是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吗?如今我与摇光的协约算是终止了,就同你说说吧。”
历代麒麟主应天命守护极光,经年累月,都有眼疾,当年彦瑛双目已渺,恰逢云兮来求麒麟角,彦瑛便横下心,只要她的眼睛,原以为云兮会拒绝,却没想到她沉默片刻之后淡淡道:“可以,但你要先给我麒麟角,还要容我几日安排妥当后面的事,才能将眼睛换给你。”
彦瑛那时也不知为何,就愿意信她,还当即取下麒麟角交予她,然而等待的那几日却又有些焦躁后悔,倘若云兮拿了麒麟角而不履约,她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正忐忑时,云兮总算如约而至,还交给她一小包迷药并两颗鲛珠,说自己怕疼,让彦瑛一定把她迷晕了再取双眼,还让她顺便将鲛珠嵌进去代替眼珠,说什么,就算不能视物,也好过徒留两个空洞洞的腔子那般难看…等到一切结束,离开之前,她又嘱咐彦瑛道:“还有一事相托,我换眼睛给你这事,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天枢上神,给他知道了,咱们就都别想消停。”彦瑛知道利害,自然照办,可没了麒麟角,她很快衰弱下来,也不能再做麒麟主了,便将位子禅让出来,自己四处溜达,一来免得大家没事就跑去问她云兮之事,二来也可以好好享受这重获的光明。
讲到最后,彦瑛道:“说麒麟是因为害怕同类排挤才从不拿角作交易,实在是讹传,我们失去麒麟角,就等于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神力和仙寿,当初之所以愿意跟摇光交换,不过是因为,能够自由地徜徉于天地之间,看尽四时花开,山川大海,日月星辰,于我而言更具诱惑罢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愿意为了救你舍弃这一切,正如你们不明白我为何会愿意为了一双眼睛,舍弃神力,权利,甚至永恒的寿命。”
重寰静静地听着她说,同时不断摩挲着手中的小玉匣,到最后眼圈都红了。彦瑛正不知如何开解他时,冲和突然闯进来兴奋地道:“师父,我找到师娘了!”
重寰一愣,却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一面将玉匣贴身收好,一面淡然问:“在哪儿?”
毕竟这些年,类似的消息他已得到太多,可哪次不是满怀希望地去,灰心丧气地回。天长日久,也便磨砺出了一副金刚心肠,宠辱不惊。
然而这一次,他很快发现自己似乎又错了。
冲和拉着他去看的那个盲女,的确有着和云兮分毫不差的气息,言行举止的风格也都全然一致,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不敢随意逆天而行,为免再对她造成什么损伤,便干脆先去问了天书,天书给出的解释倒也简单:风轻云淡。
重寰独自琢磨良久,终究不得其法,便回来与另几位神君讨论,岂料天权听后,竟然悠悠唱道:“元定下的夫妻怎断,咱茶浓酒酣,趁着风轻云淡,省得着我倚门终日盼停骖。”重寰听了,心中自是欢喜万分,却还不敢贸然行动,就又去请教了上清天尊,天尊听他说完原委,淡淡一笑:“既是天定的良缘,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