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青萝刚一合上门,文茵眼中便滚下泪来,恰巧又被顺道来看热闹的玉衡撞见,不由得啧啧叹道:“这场伤心注定是免不了的,小丫头你又何苦这样一往情深呢。”却听重寰在背后淡淡道:“也未必是有多深情。”
玉衡低头一琢磨:“也是,若真的用情至深,大概没办法这么清醒。那…她这么可怜巴巴的,是在委屈什么?”
重寰叹道:“夫君本该是至亲至信之人,岂料有朝一日会被他嫌疑至此,换作你,你也委屈。”
玉衡听了啧啧叹道:“嗯,是够委屈的…”
重寰不等他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便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玉衡一拍脑袋:“哦对,你不问我都忘了。锦岚让我来问你件事…”于是便跟重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重寰听毕,沉吟片刻道:“这事的确是我去最合适,但…”他说着看了仍在默默流泪的文茵,“还是劳烦你跑一趟吧。”
玉衡听了抱着手臂挑着眉问:“你这是劳烦别人的态度?”
重寰却一挥广袖,笑道:“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玉衡不防,被他一袖子扇得退了几步,撇着嘴嘟囔道:“堂堂天枢上神,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坏习气,总是突然从人背后冒出来不算,还搞起偷袭了。”
谁知重寰看也不看他,只走到文茵的书案前,一面随意看着,一面淡淡道:“你还用不着偷袭。”
玉衡被他噎得翻了个白眼,恨恨道:“那是,想这三界六道四海八荒,您天枢上神打不过的单单只有安歌罢了…”
重寰听得不耐烦,打断他道:“你到底去不去。”
玉衡故意拖长声音道:“去,怎么不去,谁让您这些时日这样忙呢,自己的公务要处理,还要挖空心思想着怎么为这小丫头疏解,我倒又好奇了,你这次准备又装作她身边什么人,厨子还是伙计…”
他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但见重寰只字未答,便也觉得无趣,自己办事去了。
他们说话这一会儿功夫,文茵已含泪睡去,重寰见她身上的盖着的锦衾滑落了一半,便使了阵冷风,将还趴在门外听动静的青萝吹得一激灵,赶紧进来屋来,见此情景,便轻手轻脚将锦衾理好,又将炭盆中的火拨得旺了些,想着文茵此番气恼之下必定添病,左思右想,到匣子里拿了对牌,招来院中一个伶俐些的小丫头道:“你去御医署门口守着,看到上次来的那位医正,就说夫人身上仍是不好,请他荐个大夫再给看看。”
小丫头领命去了,青萝心中忐忑,便在文茵身边守着,到了晚膳时,果见她发起热来,正十分着急,就见小丫头领着那个医正进来了,不待她问,医正便道:“上次长使就吩咐过下臣,陛下的话,若顾大人这边又请,就立刻赶过来,不必等着禀明。”
青萝听了心内感激,忙请他进去,那医正皱着眉把了半天脉,出来便问:“大人近日可是添了什么烦恼吗?”见青萝只是叹气,点头道,“怪不得,比上次来脉象还差些,姑娘也知道,医者只能医病,大人若总不能释怀,长此以往伤了根本,医者也是无可奈何的。”
青萝只得道:“大人说得是,我们也会慢慢劝着,只是眼下还要劳大人费心。”
医正忙道:“姑娘言重了,都是下臣份内之事。”说着就到外间开好药方,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才离开。
文茵这病尽管有御医精心照管,却时好时坏,皆因钟氏不安分,眼见着稍好些,她便来生事。老夫人虽不喜欢她,但也绝不会替文茵说话,因此不闻不问。谢慎却早如被她摄去魂魄一般,只一味向着她。文茵虽素来心宽,但对谢慎毕竟有情,每每见他如此,也难免伤心,所以病情反反复复,硬是拖了两三个月,才勉强可以支撑着回去上朝。
这天赶到值房,众臣已开始列队准备入殿了,文茵见父亲给她使了个眼色,朝会结束后,便绕到殿后的回廊拐角处,果见父亲在那里等她,忙上去行礼。
顾清源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朝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也是心疼,忙拉着她坐下,低声问:“我听说姑爷新纳了妾,还宠爱得很,两人常常手拉着手逛大街,可是真的?”
文茵一愣,无奈笑道:“他是新纳了妾,也很宠爱不假,但是否常常拉着小手逛大街,女儿也没见过,并不清楚。”
清源不悦:“之前青萝那丫头回来就说那边老太太不大待见你,我想着都说她年轻时就眼高过顶,如今做了婆婆,苛刻些也属常事,你自小行事稳妥,又与谨之夫妻和睦,当无大碍,也就不大理论。怎么你现在连跟谨之关系也不好起来,失欢于姑章已是不妥,若连夫君也笼络不住,将来怎么办?”
文茵只觉这话刺心,倒像是在责怪她,便没好气地道:“我倒是想笼络笼络他,可从小父亲也没教过我如何逢迎,现在叫我怎么做得来。”边说边起身道,“陛下方才遣人叫我过去,若父亲没什么要紧话,女儿先告辞了。”言毕拱了拱手就要走。
清源却拉住她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怎么是这么个浮躁脾气。”
文茵只得站住,垂头不语。
清源背着手踱到廊沿边,叹了口气道:“谢家那个老太太,从来自视出身高贵,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其实却是个井底之蛙。若这朝堂上只你一个女子,她有微词都还罢了,可自你之后,陛下又提拔了几个女官在朝中任职,办事利落不输男子,她却还总因此事容不得你,简直不可理喻。至于谨之,原以为是个好孩子,岂料也是个见异思迁的俗人,早知如此,便再是陛下授意,为父当初也绝不嫁你过去。”
文茵叹了口气,幽幽道:“可现在木已成舟,父亲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清源沉默片刻道:“和离吧。”
文茵本来还在感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目瞪口呆,只听清源又道:“你若实在过得不痛快,不如就此与他们分说明白,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安好。”说完拉着文茵抬脚就走。
文茵哭笑不得,忙扯住父亲衣袖道:“爹爹这是说的什么气话,您见多识广,可听过父亲劝女儿和离的?”
清源却道:“可不就是气话吗?他们这样待你,我就算一时没被气死,将来到了地下,你母亲必然问我,掌上明珠,何以蒙尘。你说我拿什么话来答?不如现在舍下这张老脸不要,免得余生都寝食难安。”
文茵听得心中酸胀,只能拉他坐下苦劝:“女儿知道爹爹心疼我,可这门婚事是陛下亲赐的,若不是怕被扣上欺君的帽子,以谢慎的性格,大概早借故下了休书了,哪里还能轮到我们提和离。他谢家那样的门第权势尚且顾忌,更何况我们。”
清源道:“你自小就太过懂事,但凡任性些,我们看着也不至于那么心疼。你且宽心,陛下虽为女子,却是难得的明君,不至于为这些小事就把我们抄家灭族,至多不过咱们爷俩这官都不做了,回去守着老家那几亩薄田,也还饿不死。”
文茵红着眼圈,将头搁在父亲肩头笑道:“爹爹呀,躬耕南阳是不错,可女儿如今奢侈惯了,没有这点俸禄怕是不好过呢。”
清源忙将她的头扳正:“你这样子像什么,还穿着朝服呢,不成体统。你也少跟我说这些,你的性子为父还不知道吗,这荆钗布裙还是玉环罗衣,在你眼里何曾有过分别。”
文茵道:“正因没有分别,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朝中也好,家里也罢,甚至乡野山村,人何曾躲得过是非,就算天上的神仙,也未必就如我们以为的那样逍遥自在。更何况,女儿要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可爹爹呢?您的书就此不编了?”
顾清源听到这句,总算不再作声,此时文茵见廊角一个小丫鬟正探头探脑,想是琉璃派来寻她的,便起身对顾清源一揖,道:“父亲先回去吧,女儿还要去陛下那里,近日寻着机会,一定回家探望父亲。”
清源无法只得起身离去,文茵便随小丫鬟来到女帝面前,刚行过礼女帝便问她方才哪里去了,文茵答遇到父亲说了几句话。
女帝淡淡笑着问:“说的什么。”
文茵度其神色并无不妥,不知她是何意,只得笑笑道:“父亲让臣回乡种田去。”
女帝挑挑眉,不经意般又问:“那你想去吗?”
文茵摇摇头:“常言道,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井。臣倒觉得,只是混迹市井尚算不得大隐。”
女帝原本在看着案上什么东西,此时抬眼望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文茵道:“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须得身处是非之中,而心不动,性不移,方是大隐。”
女帝终于笑着点点头:“文茵是真隐士,朕原本还以为,你经此诸事,会冷了心肠,移了性情,看来是多虑了。”
文茵笑道:“回禀陛下,微臣还是那贪财恋势,热衷名利的俗人心性,并不曾转移。”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笑了,女帝也就不再多言,只与她商议了些杂事,便让她退下了。
待她走后,琉璃道:“顾大人话虽说得漂亮,身体却真有些吃不消的样子呢,陛下何不放她多在家中休养一阵,要这么急着招她回来。”
女帝冷笑:“休养?她在那家里呆着才真的要吃不消。”
琉璃亦叹道:“谁知谢将军竟会那般行事,真是个没福的,枉费了陛下一片好意。”
女帝摇摇头道:“谢慎本性不坏,如今只是一叶障目罢了,你且看看这个吧。”她说着,将案上的一叠纸笺扔到琉璃面前,“那个钟氏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琉璃拿起来略略看了,讶然道:“竟真的如陛下所料,她不仅故意遣人去顾大人那里散布消息,同时还告诉谢将军,自己是有意替他试探顾大人是不是您安插在将军府的眼线。”
女帝叹道:“所以朕早跟你说过,文茵虽才智过人,心中却都是阳谋,若论这些阴诡之事,她是玩不过他们的,这不是又着了别人的道吗。”
琉璃还是不解:“顾大人不是已经装作不闻了吗?陛下怎么还说她着了道。”
女帝白了她一眼:“罢了,你也是白跟了朕这么久,这个都想不通?钟氏既然已经明白告诉谢慎,那他就很清楚文茵其实是知晓此事的,若文茵好言向他解释,甚至闹上一场,反而能证明她的坦诚。但偏偏那丫头没能想到这一层,装作不知,倒像是心里藏着奸,这不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是什么。”
琉璃听得直发愣,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果然还是陛下英明。”
女帝哂笑一声,随即又叹道:“所以当初你问我,既然那么喜欢,怎么不把她给太子。如今可明白了?”
琉璃点点头:“也是,后宫佳丽三千,岂止一个钟氏。”
女帝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朕当初都差点万劫不复,她那般心性,迟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琉璃正听得心惊,忽然听到通报说晋王妃来了,女帝便示意她把纸笺收好,自己换了笑脸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