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枫瑟瑟,魔宫近日好一个琴声缭绕,楚歌环顾;每至子时夜里,其声更是清晰,惊了花。
听宫人说,魔君昨日前往廊城取来一块枫木,方回了魔宫,便召来宫内最好的匠师,连夜打铸出一把长琴。
旁人自然是不晓得,然没回执玉被这琴声惊醒了,如梦天河,她才觉着此琴声堪比那梦中景象。
连着几日,羽俶终是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头,不愿面见旁人。执玉却是见了他几回,掰着手指头数数也算得清楚。除去端茶递水的时日,她自然也不情愿去见他。
毕竟竹篮打水,羽俶其心绪确是不会好受。再者,渥丹一语成谶,兄妹二人只字片语都不曾搭上,心中的隔阂也是与日俱增。
好歹得几日空闲,执玉悄咪咪奔走于魔宫各个密阁,暗楼,机缘巧合之下捡拾到一枚棱镜,仔细端详,此镜正是菀弘仙物——呈微镜。
殊不知羽俶是如何得到这呈微镜的,她只晓得,仙家之物便该物归原主。想他穹途羽俶白白霸占了这些年,不知用它窥探了多少过往事。实在罪过,罪过……
除此之外,翻来覆去执玉也仍寻着一丝仙魄气息。苦恼之际,又逢上齐崊心思缜密,好在执玉善得变通,方未能被他逮住。
据说仙门那几位已然得知书偃一事,眼下怆翼岿然不动,想必是待自家公子满怀希冀;仙门七境内外,恐唯有怆翼才有这般淡定。此事,换做旁人只怕掀了那血障也须将公子搭救出来。他自是坐得住,果真是这仙门共主之气魄。
羽俶应允书偃在此养伤,原先执玉觉着不过空口说白话。不过如今在看来,他倒是派遣了不少人前去照料。
经此过后书偃已然元气大伤。
其渥丹日夜陪伴,悉心照料不许旁人近身,也是怕再出差错。
至于阡琅珠,现今再无法捕捉它的踪迹,至于它去处,实在耐人寻味。
念着念着阡琅珠,不知怎的便走到书偃寝楼处。
执玉恍忽抬头,瞄一眼四下些微的空洞。这个当口,想来渥丹已去煎药。
丈量这时机,执玉正欲溜进去探望,不料这时只觉着鼻子痒酥酥的,环顾四下花粉缥缈,她突捂嘴猛然一个喷嚏,顿时便舒服了许多。
虽是如此,再垂头打量时,不巧竟又成了那蝴蝶,也罢,她只好飘飘悠悠挤入门缝处。
入了屋子,执玉略微抖擞了身子将花粉散去。欣然这会子双脚着地,上下摸了摸,真真回了人形。
基于适才那股子花粉,执玉总算晓得,说来说去那蝴蝶身不过就是钟爱花粉,若不是自己聪慧,只怕以后冗长的一段日子里,她又须顶着蝴蝶过日子。
除入此屋,一股子草药香扑鼻而来,却也不大刺鼻。
兜着屋子转了转,直至她手拂过一串长凌,稀稀落落,挑眼在看书偃朝静静躺在那处。想必这几日渥丹照料有加,她也晓得书偃爱干净,连同指甲缝里都瞧不出一丝垢尘。
他面色红润,呼吸细匀了些。枕间长发只被梳落得黑亮,柔柔搁于两耳边,陷了下去。
正立于他枕边,以往倒不曾见过他如此恬静,一句话也是没有的;他睡得倒是安详,好似昔日,执玉第一眼瞧见他,还是自墨峰的画上。那个时候,执玉猜想此人定然是为雅致公子,然她实在不知,后来再见,他只一副不可一世,又泛滥桃花的花花少年。
执玉自诩能言会道,偏偏逢上了他,她晓得,自己定然是说不过他,亦是斗不过他。
执玉正想着,不知为何,袖间那枚呈微镜突莹光乍动。顺势将它取出,凌空只瞧着镜面凌波晃动,须臾过后,镜中仅一润面男子,只见他周遭皆是冰棱树立,犹如参天;手指不过捏起一片鸿羽,凝视许久。
“你想醉,书偃便与你一齐醉;你所求的,我甘愿都给你。”
说着,他只将羽哨凑至胸口,而后琼光崩裂,生生一只琼珠破开,牵羽哨而出,直至融入,再瞧不出个分毫。
“与你饮水,徒然醉意;原来我所沉醉的从来都不是杯中之物,我所沉醉,是你。”
“那抹白衣柔发女子,终究是惊了我一生。”
“……”
瞧着那镜中之人,执玉猛然一个寒颤,稍后立住脚跟,撇过头望向他,默思甚久……
亦是难怪自己遭受焚池水仍旧形体犹存,于灵境中时,二哥只说费力救她,然却只字未提阡琅珠一事。
如今再想,分明是阡琅珠救了性命。至于当日,两位兄长如此爽快便将自己放出灵境,分明了,这便是因;眼下书偃为护她周全兀自承下所有,以至于伤痕累累,如此便是果。
“那一日我才当着羽俶面问他,倘若阡陌珠在我身,他会如何……”执玉苦笑,再后移视书偃“我原先还暗自窃喜不再亏欠于你,如今看来,于你的这份赊欠我再是还不清了罢。”
她整个身子有些瘫软,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一头栽了去。沉浸不已,沉浸不已……
不知于这处逗留甚久,忘了时辰。
再出院子,只是个月朗星稀,通天恍若一片布子,尽渲染星点碎末,好不惬意。
方这时执玉才晓得身子如此疲惫,行至夜空之下,被压得险些再透不过气来。心里头却是空落落,再寻不着个填充,满是阙漏。
漫无目的行着,如步生莲。忽止步,只听着琴声寥寥,交错其水声缓缓,时湍急,时柔和。
不成想,渊池旁葳蕤生光,曼叶横生,一派生机。
这漫夜有些凉意,她只着一身薄裳勉强遮盖寒凉。兴许是受了这琴声影响,迟迟不愿离去,只抱膝安坐于缘池旁,面映水间呆滞着。
“哀琴催草生,寸生寸伤情……”
再细细辨听,只是那琴声渐弱,唐突地,门声渐起,自里间走出个束发少年。他只瞧一眼便顺着走来,步履缓慢。
月华似炼,幽幽披至十里,其其光直打于它脸上,发丝各处,朦胧成了诗。
“悲曲惹水怯,声长声难情。”
耳畔忽响起这话,执玉猛然抬首,远远便瞧见他走来,一时不动声色,亦是不大愿搭理于他。
靠至渊池前,他浅浅一眼扫过底下草色,忽转眼定至水面,其水波处面容清秀,然憔悴不已。
他眉头一皱,缓缓张口道:“果真,我这琴声引开的,也尽是些悲切。”
听这话,执玉眸子轻抬,冷不丁看向他,悄然相望。
执玉无非不知与他说些什么,于是难以开口,只徒缄默。
齐眼望一会子水面波棱,羽俶缓缓取来一株簪子,凑至她身后,正对长发绾结处轻轻插上,再捋出一缕青丝直直绕上一个结。
“落发甘为颦,落发甘是苹,但祈愿吾儿,莫道彻销魂。落者为鳏寡,绾结去孤独,细丝缕缕飘,遇风终逍遥。”羽俶念道,再撇头望向水面倒影,她面容多出几丝红润。
“这句,我母亲过去常于我耳边念给我听。”羽俶说着叹了口气。
执玉微点头,以水做镜见他绾发如此细心。不知为何,此刻,正是此刻,她竟也想不得那些个糟心事。忽只觉着,心口轻松不少。
“羽俶……”她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羽俶见她迟疑,手指力度减了些,问道:“如何,可是这簪子刺疼了?”
执玉哑然失笑,故往后倾一寸“倘若我真真是那执玉,倘若那颗珠子真真于我身上……”她仰头看着他,言语悠长“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如何待我?”
“这话,你不止一回问我。”羽俶将簪子抚住,有些疑虑。
执玉抿嘴一笑,忽这时风大了些,吹得她脊背阵阵发凉。故手抱两膝,身子蜷缩着直勾勾望着水中那人“我如今便告诉你,这两句话,无一不真……”
夜风凛冽,不知打哪散落的覆布直溜溜划过她脸庞,略微有些茫然。她埋头片刻后微微抬起,只觉着眼花,瞧那水面浮出轮廓好生熟悉,恍若昔日抬眸一眼,自此便难以相忘。
“萧湘……”
她揉了揉眼,紧盯水面轮廓深浅,瞧了片刻,正是那面容。
蓦然别过身子,却是羽俶之覆面散落跟前,她悠然站直了身子,抬眸定于他眉间,这时一眼,便回到昔日楚望峰。
“是你吗……”执玉覆手于她眉心,声音嘶哑。
羽俶凝视着她双眼,不知不觉,眼眶分分微微湿润。伸手一触摸,却是那颗剔透泪珠沾于指尖,融进指缝。
“我想过所有人,却不知心心念念的萧湘,与我仅隔着一张覆面。”
执玉俯身将覆面拾起,悄然放至他手心,然双眼,迟迟不曾移开。
“你可知,我等得来花开,唯独你,花开花败,都盼不来你半分笑颜。”
……
瞧着她匆匆离去,羽俶捏紧了手心覆面,一时之间不知所云。
……
那楚望峰之花,已然满峰翩然。
种花人,终是盼来了赏花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