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绫的前身,唔,也不知是她成仙之前的第几世,却不幸是个残缺之人,她天生不会说话,从小便被弃在街边,与野狗抢食。
我虽从小便是个浑蛋,却仍有怜悯之心,看着哑女成天被人欺辱,忍不住天天责难于他,我不明白,她都已经这样可怜了,为什么磨难还像没有尽头一样的缠着她?!
可他从来不曾回应我,最多也只是在我忍不住想要出手帮她的时候淡淡说上一句,“你一旦干涉了她的命轨,来世就会加倍让她还回来。”
“……还什么还?”我不服气,就说,“大不了来世我继续出手!”
他看着哑女,头都没回,“一时,一世你尚且管得,难不成生生世世你也要管?”
我那时年少轻狂,被他激得一股血上了头,忍不住吼了回去,“生生世世就生生世世!”
他似是惊讶了一下,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我却在那一眼里很快明白过来,这人间尚不知有多少个哑女在轮回,而我,不过是个寿数有限的小仙,哪里管得过来。
况且,神仙都不一定能与天同寿,但轮回却是永恒的。
若我哪天不在了,她却要因我遭遇到更加不堪忍受的一世,那时,又有谁可以帮她呢?
我心里一凉,却见那哑女手里一暖——有人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说得那般无情,还不是在命轨里写了一段救赎?!
我因此对他改观,觉得他便是许多人口中说的那种,外冷内热的人。
却不知,好景不长,所谓的救赎,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很愤怒,他那时正与人说话,我未曾顾及什么,径直找到他,大声的质问他,“你到底是人是鬼?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得到了再失去比从未得到更让人痛苦,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他没说话,也没理我,还是与他说话的那个打了圆场,说,“这便是水神家的小神君吗?在下百仙院故渊。常听星君提起你来,说你懂事可爱……”
他会说我懂事可爱?一听就是场面话,但我本是携怒而来,听了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直接不耐烦的冲他吼道,“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去!”
那人脸上挂不住,拂袖而去,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但看他表情,竟然也不甚在意,转了身,就要回天府宫去。
我最讨厌他无视我的样子,便故意冲到他面门上,又大声的质问了他一遍。
他也不恼,只说,“她命理如此,得失不由己,也不由我。”
我又贴近他一寸,逼得他不得不与我对视,我咬牙问道,“凡人命数尽在你司命手里,不由你?那你敢不敢带我去你写天书的地方?!”
他的眼和他的脸一样,毫无波澜,“你是说命书阁?那里除了我,便只有下任司命才能去。”
我脱口而出,“那你收我做弟子不就行了?!”
“想做我徒弟?”他眼睛略弯了一下,推开了即将抵上他鼻子的我,“你还不够资格。”
我不服气,很想反驳,可他刚刚是短暂的笑了一下吗?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愣了愣,直到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才想到一个主意,那便是跟踪他进命书阁。
可谁知,命书阁前竟然重叠了许多的阵法机关和幻境,我一步踏错,就跌进了一个无尽的幻境中。
好不容易打破一个幻境,竟又踏进了下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我破境破得实在太累了,便就地打坐,小憩起来。
再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我瞧着他,扭了扭胳膊,“这次又想骗我什么?还是直接打吧。”
他微愣,问,“我骗你什么了?”
“呵,”我冷笑一声,“装得还挺像。”
我不欲与他白费唇舌,正要动手,白茫茫的尽头又走来一个人。
那人竟与他一模一样,只是脸上表情生动多了,他手里握着一只笔,笑盈盈冲我走来,竟是看也不看他。
我侧头悄声问他,“你看得见他吗?”
他点点头,我又问,“可他为什么好像看不见你?”
他说,“因为这是你的幻境。”
我才明白,身旁的这个他,是真的他!
他竟然入幻境来救我了!
我还没吃惊多久,他就纠正了我的这个看法。
“我就是来看看,幻境你自己进的还需自己闯。”
“……”无情!
但好在,有他在身旁,守镜幻象再如何变化,我也都不会被迷惑了,所以一路打得很快。
直到打到最后一个幻境,那人用着他的脸,充满哀怨的看着我,叹道,“你变了。”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得一抖,险些运不起法力,看了看旁边冷若冰霜的脸,才恢复了几分晴明,我拳头一握就要扭打上去,“少废话,看招!”
可这一关,委实奇怪得很,我分明将他打散了,他却又重新凝聚起来,继续说道,“你这么着急杀我做什么?不还想做我的徒弟吗?不是想先假装徒弟再趁机将我绑起来鞭笞三天三夜吗?不是瞧不上我这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将我拖进尘埃征服、蹂躏、染指吗?”
你不会用词就不要乱用词好不好?!我被这几句话惊得满头大汗,那边却更加游刃有余,他散了发,褪去外衣,白色的内衬有些许宽大,露出了锁骨,和半片胸膛。
他媚着嗓子叫嚣道,“来啊,我任你胡作非为。”
“……”
我嗓子一干,说不出话来,只好慌乱的看向他,“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他丝毫不为所乱,只定定的看着我,愣了半晌才恍惚道,“原来你对我竟有这么多的期待。”
“……不不不……”我几乎手足无措,连连摆手,“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他听了这话,竟像是好奇一般,两手垂前,一副认真听讲的乖巧样子。
“……”
我哪里有什么解释,本以为他会动怒,一气之下离开幻境,结果……
那时候我几乎觉得这是我做神仙以来最难熬的一刻,我不好意思看顾自散发魅力的幻象,更不敢看认真等着我解释的他,只得厚着脸皮,放低了姿态,转移话题般的请教道:“眼下出去才是正事,这一关,你看该如何破解?”
“前面重重的幻境都只为耗去你的力气,毕竟人在力竭时,心防易破,这最后一关,自然就是炼心。”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斜睨着我,似笑非笑,“你需要直面你那丑恶的内心。”
“……”
直面?怎么直面?!冲上去胡作非为吗?!
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将他捆起来打个三天三夜……
可内心怎么想是一回事,把内心的画面拿出来当着本人做一遍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自问是个浑球,可也不能这么浑啊!
“我不管,你要帮我!”
看我开始无赖,他竟一点也不惊讶,仍用他那张雷打不动的万年冰山脸对着我,重复道,“这是你的幻境。”
我指着那个顾自散发魅力的幻象,“那不是你吗?你怎么能置身事外?!”
他视若无睹,冷冷回道:“那不是我,而是你的臆想。”
“……我、不是……我没有……”因口笨而更加恼怒的我放弃了,“算了,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管我?”
他静立不动,回都懒得回我一般。
我说过我最讨厌他无视我的样子,当下便把我对他积累起来的不满全部点燃,我怒从胆边生,恶狠狠的道:“好,你不管,你最好不要管!我这就去跟他胡作非为!”
我冲到幻象面前,狠了狠心,一把将他抱住,眼睛却如狼一般盯着他不放。
他看着我,他只看着我,不躲不避的看着我,却什么都没有说!
很好,他这摆明了是在挑衅我,心里指不定还在嘲笑说,我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好得很,我这便叫你见识见识我能浑到什么地步!
我这样想着,就故意露出了一副风流的姿态
我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摸,肤质竟然如真人一般柔软!还带了点他特有的冰凉!
刚回头看他,就看见他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没错,他皱眉了!而且他终于也开口了,他说,“你不是恨不得将我吊起来打个三天三夜吗?”
“可现在,我觉得这个法子更能刺激到你。怎样,你要继续看着吗?”
我都这样挑衅了,他却还能沉得住气,不愧是做司命的。
看他仍不动手,我气极,盯着他的视线一晃。
幻境却突然碎了。
他转身便走,我得了逞。
不知是不是用尽了心力的关系,我来不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面对他便眼前一黑。
意识模糊之间,我仍能感觉到一根冰冷的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
我知道,就是他。
从那时起,我的心里便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那时的我,尚且不明。
我醒来后,发现世界骤然放大,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我变小了——他竟然将我变回了孩童!
我去同他质问,他却说,“你虚长了好些年头,左右心志尚浅,倒不如从头来过。”
这是在说我幼稚吗?!不,他分明是存心报复!想要我日日仰望于他!
我气不过,正打算去找人帮忙,他却说,离了天府宫,便再也不许进来。
想想我在幻境里对他做的那些……毕竟还心虚着,便当他罚我一回,忍了下来。
好在他也绝口不提,我便慢慢从尴尬里缓过劲来,又开始旧态复萌。
这次没等我跌进幻境,便被他提着颈子扔进了心心念念的命书阁。
他与我提点了一番命盘天书绝不能动什么的,我便暗自留了心。
我终于还是趁他不注意,将哑女的命轨改了。
我让一个善良的富家老爷收养了她,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的脸上有了笑意,我也开始得意。
可好景不长,有一天,他将我带下界去,我看到了家破人亡的哑女。
“我说过,你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他这样说便是知道了我改命轨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置信,“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富商的命轨我看了,他明明能长命百岁,安度晚年的啊!”
“命轨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饮鸩止渴之举,当然只会害了他。”
我看着痛苦难忍的哑女,内心愧疚不已,当下就要去命书阁。
他也不拦我,反陪着我一起去了,不但翻开天书,还将天命笔借用与我。
我当时的法力不过够写三回,可无论我怎么写,天书都无半分更改。
我愣愣的看着他,似是为了让我死心,他提着笔,也写了几回,结果同我一般无二。
我从小到大,想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到的,虽然结果已经证明了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仍不愿死心,便出了命书阁,直奔下界。
我要用法力强行干涉!
他看出了我的意气用事,却仍然没有说什么。
此时的哑女正对着镜子,用她平日梳妆的那些物件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划得鲜血直流,她却像没有知觉一样,流着泪微笑。
白的衣,黑的发,红的血,画面着实有点诡异,心惊之余,我忍不住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富商待她极好,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容貌逐渐绽放,却不幸惹来嫉恨,引来强权,那人权势滔天,非要娶她为妾,富商一家拒不交人,还将她藏了起来,就被寻了借口,灭了满门。”
“……这、这怎么能怪她!”
“这不怪她,她怪她自己罢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解恨一般,终是取下发簪,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不好!她要自戕!”
手被人拉住,他用了法力,我再不能前进半分!
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哑女将发簪插进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她倒在血泊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难听却又痛苦不堪的声音。
这是她此生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这句话只有一个字——“啊”。
却好像诉说了她那悲惨而又短暂的一生。
而我做为一个神仙,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红着眼睛,将满腔的不甘、愤恨、无力、内疚等复杂情绪悉数转为怒火,对着他无能咆哮,“这下你满意了吗?一切都如你所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看着我为此事奔走,上蹿下跳,是不是特别像个傻子?!你要是觉得好笑你就笑啊!你笑啊!”
奇怪的是,他没有用怜悯的眼神看哑女,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也许是因为那时我还是小童模样,他便多了几分耐心。
他为我抹去眼泪,还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背,叹道:“她这一生不是你的过错,你无需自责,我也并不觉得好笑。”
我靠着他的肩,听到他又说道:“没有人有资格嘲笑善良。”
那一刻,我觉得他不一样了。
又或者,是我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