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慎从没想过自己能从戒律堂走出来,可他心里的痛苦没有减轻半分,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玉和魂飞魄散了,遗憾再也无法弥补,他活着,会日日承受锥心之痛。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具有血有肉的傀儡,命运不能偏离神界的预期,肩上撂不下昆仑的担子。
很多年前,他告诉玉和想拜她为师、修习道法,玉和曾说过:“修道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遇到法术高强的妖魔,打不过很可能会身死魂消。更为恐怖的,若是被对方控制了神志,就会变成傀儡。”
他想,现在看来,他区区一个修士,分明成了神界的傀儡,而玉和,身死魂消,又何尝不是受神界所摆布。
他修的道法,是她教的,而她修的道法,是修界所有宗门的不二信条,不知她死前,是否明白过来,所谓的大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三界所有生灵的命运,都被神界牢牢掌控在手心里,可世间每一个生命,都是由血肉堆积成的躯体,承载着独一无二的灵魂与思想,偏偏一出生就被灌输了各种信条,要信善、要守法、要敬悌师长,要遵守纲常,这是世间普罗大众口耳相传的准则。他与她做错了,是该受罚,可凭什么,神界要她死于爱郎剑下,魂飞魄散、飞灰烟灭,天道对她太过不公!
她是被贬谪的神族遗孤,看似一生大起大落,璀璨精彩,实则命似飘萍、坎坷多难,天神以掌控全局之力来对付她,是为了将灵狸一族赶尽杀绝吧?
普通的修士们不知道这是神界的计谋,便单纯的以为是处罚而已。
他猜测到了,可无能为力,神乃天生,他一个连仙都成不了的修士,如何反抗?
他活着,只能用余生为她哀思。
岁岁哀悼,年年不忘。
师伯不是说要选出新任的掌门人吗?那他选就是了,文苏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如今两界关系平和,只需要守成之人来做这个掌门人就好了,他对文苏说了此事,可文苏推辞不受,道:“师弟,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掌门。”
他问:“你不愿答应,是因为厌恶我吗?”
文苏很久之前就拜入了昆仑,元慎入山门的时候,文苏已经修了数十年道了,他亲眼看见元慎从一个寂寂无闻的少年,成长为昆仑掌门人,心中总是惊叹于元慎的天资与机遇,也听说过,这个师弟姿容奇秀,引得许多女修折了芳心,可他似乎丝毫都不流连于情爱,这样的修士,世间难寻,如今得知他竟然与嫡亲师父乱伦,文苏更多的是觉得惋惜,他摇头道:“爱憎本无错,只是违背法理伦常,那便是错了,师弟,我以前总觉得,你天资好,品性佳,不染妄念,心无执念,有很大的可能成仙的,说真的,我对你很失望。”
元慎道:“我无法做到无欲无求。”
文苏道:“你才干出众,长辈们对你寄予了太多希望,如今,见你犯了错,便会愈发失望,可哪有人能真正如道经里所说的那样清静无为、无悲无喜呢?譬如我,我的师父早说过,我缺乏坚韧的品性,更做不了掌门人。”
元慎道:“等你做了掌门,慢慢就适应了。”云晓峰不就天性沉默寡言吗,回去还不是一样做了蓬莱掌门?
文苏却道:“昆仑掌门与其他宗门不同,乃是正道魁首,夜惊华的才干仅次于玉和妖君,我就算竭尽所能,也难以与他对抗,师弟,这个担子,你还得担着。”
元慎只能考虑剩下的几位长老,他们这一辈人,因风荀子在位时,为了东寻,将拔尖的打压地厉害,后来两界大战,死的死,伤的伤,还有许多回了原来的山门,做到长老的不过寥寥几人,葛忽旸伤了体魄,法术上再难有什么建树,性子又莽撞,无论如何都不是做掌门的人选,申姜精通木系法术,痴迷岐黄之术,性子倒是稳重,元慎去找了申姜,可申姜也推辞了:“我实在难以担此重任,我专研木系法术,可远逊于仙农宗丛宗主,昆仑掌门人,怎能被一个中等宗门比下去,师弟,你不该找我的。”
元慎挑不出人,只能从弟子中来选,挑来挑去,发现最出众的,居然是他的亲弟子柳行溪,可柳行溪才拜入昆仑五年,尚且还没下山炼剑,如何能当掌门?
他不想再为所谓的天下大义负责,将柳行溪领到辇云闭关的洞府前,道:“师伯,这就是我选出的新任掌门人,万万拜托您教导他。”
柳行溪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成了新任掌门人,大惊失色:“师父,不可,您这是不要我这个徒弟了吗?”
辇云无情地拒绝了:“你捅出的篓子,自己收拾!”又耻笑他:“你还是如此不负责任。”
元慎被捏到了痛处,狼狈地离开了坤崚峰,他终于明白了辇云师伯口中的惩罚有多惨烈,公与私,难以兼顾,他多想因私废公一回,可事实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犯下的错,被几位长老合力隐瞒下来,只能捂在心底腐烂。
白日里,他要担起昆仑的担子,要培养弟子,入了夜,才是属于自己的时光,他往清云峰而去,在这里,他才能卸下伪装,一个人,喝着酒,麻痹着心底的痛苦,思念玉和,梦着她还在身边。
他在清云殿里找到了当年送她的夜明珠,皎洁圆明,浅浅粉光,只是明珠蒙尘,孤独地在榻旁与黑夜为伴,榻上的枕下,埋着条碧色的丝绦,那是她目盲后,他寻来的,彼时,他只当她是师长,又因心中敬慕,所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却没想过男女有别,年轻的女师父和同样年轻的男弟子,本应该避嫌的。
不知情爱的年轻人,哪里会顾忌这些,他这些年,渐渐明白过来,她当年虽然老成,可未经历过情爱,他对她的种种,实在到了僭越的地步。
彼此都是情窦初开,不懂如何爱一个人,又因把德行二字看得太重,顾忌师徒身份,一个不敢大胆追逐,一个冷漠地回绝,所以硬生生错过了,如今阴阳两隔,永不能相见。
自从得知玉和的死因后,元慎再未修习过驻颜术,心爱的人都不在了,他似乎也死在了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年华老去便成为了一件好事。
如此这般又过了十多年,元慎终于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柳行溪,传位当天,四方宗门来贺,他将自己的罪责一项一项当着天下宗门的面说了出来。
此时距离玉和死去已经三十年了,她生前那些令修界仇恨的、忌惮的、感恩的、敬服的事情,早已成了尘封的往事,修士们谈及这个人时,褒贬不一,她一生大起大落,最终还是祭了地府。
来观礼的修士们听元慎说出那些罪责的时候,人人震惊,太极殿前落针可闻,玉和的风流韵事天下皆知,她深爱临渊,献身夜惊川而杀之,又蓄养男宠,实在算不上什么高尚贞洁的女子,可她又是妖族主君,睥睨天下,不能以普通女子的标准来衡量,这个人在修士与妖精们眼中,不能以性别鉴定,她就是君王,作为君王,不存在什么从一而终的说法。
而元慎,修界魁首,大义凛然,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子纠缠,与自己的嫡亲师父乱伦!
众人望向高台上的人,他一双凤眸里没有羞愧或是不安,反倒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再一细看,他眼下已生出皱纹,小半头发都白了,回想当年,他的容貌与风姿举世无双,这样年轻英俊而才干非凡的掌门人,修界独一无二,却在得知玉和死亡的真相后,日渐衰老下去,有传言说他是因玉和死在佩剑素情下而懊悔,放弃修习驻颜术,众人今日才知道,这份懊悔无关师徒之意,全是男女之情。
师徒乱伦这样的事,无论哪个门派都不可能放任,修士们看向元慎的眼神变成了厌弃和恶心,有不少义愤填膺之徒高呼:“你瞒尽天下人,不可不重处!”
“就是,枉费我等一直尊敬你,你瞧瞧自己做的事,猪狗不如!”
柳行溪方才已接任掌门,他一脸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的师父,他知道师父对师祖情深义重,知道师父这些年日日愧疚难安,可他没想到,师父竟然与师祖相爱!当年在白莲山上,师父唤醒素情剑灵之时,他也在场,看见了师祖的模样,双十年华,容颜娇美,风姿倾城,他便知道了,师祖原来是个才貌双全又深明大义的女子,现在想来,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难怪师父会动心。
元慎走下高台,道:“这些年,我无一日安宁过,今日认罪,甘愿受罚,我愿自废法术,不再修道,离开昆仑,从门中除名,诸位觉得,妥当否?”
柳行溪从震惊中回神,道:“师父,不可,您是修界魁首,请三思而后行!”
元慎道:“我当不起你这声师父,我的德行不堪为人师,往后,你承接昆仑掌门人之职,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可与你辇云师祖及诸位师伯师叔商议。”
蜀山掌门容净不敢相信大公无私的修界魁首会有这样的污点,首先就归罪于是玉和引诱了他,劝他:“元掌门,你当年是阅历太浅,不知人心险恶,你若有悔改之心,可从轻处罚。”
元慎摇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喜怒哀乐爱欲憎,我未能免俗,我已经愧对她良多,她死去三十年,我早就是行尸走肉了。”
修士中有一男子,怒指着元慎:“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有担当,你既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修界,为何不自尽?”
元慎见他形容俊朗,手持银枪,想起此人叫齐溱,与玉和还有些亲缘关系在,前些年,齐溱做了齐家家主,云州齐家的地位提高许多,在修界也算个中等宗门了,又想起很多年前,齐溱爱慕过玉和,是他硬生生斩断了两人的桃花,若是玉和与齐溱成了,她此时应该生活得很幸福吧,他点点头:“你说得对”说着祭出佩剑素情就往颈上抹去。
众人来不及制止,可素情乃是他的佩剑,如何伤得了他,剑锋硬生生避开,未收住的剑气却击向地面,划开数丈深的窟窿。
是了,他此时身上承载了梼杌的神力,又承载了玉和的神力,以修士之身,承两神之力,凡间哪还有兵器敢伤他?
想自尽,却都不行呢!
修士们只觉心有余悸,承载神力的修士,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又怕元慎悲怒太过,迁怒于他们,大多闭口不敢再言语。
齐溱却依旧大骂元慎:“当年,我仰慕她,你教训我,说我枉顾伦常、觊觎师长,没想到,竟是自己藏私,嫉妒作祟,陈元慎,我若是你,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负她,你真是狼心狗肺!”
元慎心想,齐溱说的不错,他那时候斩了玉和的桃花,自以为是为了维护礼法纲常,其实就是见不得别的男子亲近她,齐溱是她的晚辈,他也是她的晚辈,他不能爱的人,凭什么齐溱能爱,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在嫉妒了,可却不自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