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了第六次后,五弦的泪不自禁的滚了下来,即便再傻的人,也知道个所以然了,他沉溺于自责之中,将所有的时光都定格在了这里,不愿醒来。
若是那日,他不让她出去,会如何呢?
若是那日,他与她一同去,会何如呢?
若是那日……
「你是谁?为何来此?」声音不高不低,听得十分清楚。
「我……来救你。」五弦慢吞吞的吐出。
沉香抬起眼帘,「为何?我并不认识你。」
与那个执着于和沉美告别的沉香不同,他的神识里居然有两个自己,此刻就立在五弦的眼前,好奇的发着问。
「你的肉身快要支撑不住了,沉香,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不可再沉迷于过去了。」这么老套的安慰语居然从五弦嘴巴里掉出来,果然,没起到一点作用。
「我现在每日都能看到沉美,有何不好?姑娘还是请回吧!」
「沉香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过……」
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地瞬间晃动,五弦习惯性的拉住了沉香的衣袖,「多谢。」
沉香抽回袖子,冷哼道,「再不走,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在逃避什么?」五弦倏地醒悟过来,定定的看向他,「原来如此。」
沉香眉头紧锁,索性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
五弦连忙追了上去,这是三年前的长宁城,也是沉香土生土长的长宁城,今日集市,比肩接踵,好不热闹。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沉香,等等我。」
雨丝滴在五弦的双瞳里,五弦眨了眨眼。
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隔着两三步,五弦一边道着歉,一边拨开人群,她一把拉住沉香的臂弯,略有些湿,此人回头后,却满脸疑惑,五弦松开了手,她知道,她跟丢了。
在这密集的闹市街头,五弦被挤得快要喘不过气,夹杂着特有的湿气,让人难受至极。
沉香的意识里,百姓居然只是普通的百姓,不论男女,皆无任何丑化与恶化,所以五弦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在两难中踯躅不前。
「快!快跑!」前面不远处的大哥发出了一声吼叫,人群开始恐慌起来。
「沉香,是沉香,他疯了,啊……」话都没说完,大哥的惨叫瞬间铺满了周围,然后便是更多的尖叫声,人群立刻推搡起来。
五弦循着大哥的声音,只见沉香左手提着血淋淋的菜刀,身体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俄顷,缓缓的直起身,将刀甩在肩头,露出了瘆人的阴笑。
「你,你,还有你,跑什么?」
沉香朝三个方向指着,然后携住其中一人的领襟,「沉美浑身上下,你碰了哪里?说!」
「没……没……我哪里都没碰,求求你,我还有一家老小……」男子吓得浑身哆嗦,躬身求情。
「啊……」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口舔着层层血丝。
男子慢慢倒下,人群发出更惊悚的声音,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撒谎,呸!」沉香对着发着颤,还在挣扎朝前爬的男子啐了一口,将目光扫了过来。
整条巷子跑的跑,散的散,几近无人,五弦看着他,面露哀愁。
「沉香,停手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拦我,找死吗?」
与方才温和的性子完全不同,他的双眼充血,表情凶狠,尤其见到鲜红时的那般兴奋。
「我知道这非你本心。」
「滚!」
杀伤力如此之强,这声怒吼如同一道气,将五弦震了出去。
“嘭”的一声撞上了街头的那面石墙,五弦浑身就跟散了架似的,从墙面上滑了下来,五弦瘫在地上,呕了一钵血。
(帝君面色凝重,如此强大的反应,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哈,那我就先杀了你,省得在这里添乱!」
「就算剁了我,沉美还是回来不了,你不是都清楚吗?」
「闭嘴!闭嘴!」沉香捂住了双耳,拼命摇着头。
「沉香,我知道心软心善,绝不是这般嗜血成性之人,沉美也不愿看到啊……」
五弦又咳出了一口血。
沉香手中的菜刀刀面“噌”的刮到了地面,他双腿跪下,掩面痛哭,「我当如何?当如何?我没有保护好她,我错了,我错了……」
他拼命捶打着自己,五弦本想起身阻止,他却发出了一阵狂笑,「哈哈哈哈……」
五弦顿觉鸡皮疙瘩直起,「沉香!沉香!」
「那就先从这个自以为是的你开始吧!」
速度如此之快,再一眼,沉香已然提刀横在五弦的颈间,五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沉香,不要,不要这样,快清醒过来,沉香!」
沉香凑到五弦的耳边,冰冷的语气,丝毫无任何情感,「废话太多,给我去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五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一道很强的力量将五弦拖拽了出去,浑身剧痛后,五弦抬眼看到了焦急的帝君,心想,得救了。
缓了一口气,五弦刚要说些什么,背后好像多了一道寒气,一强有力的手臂直接环住了五弦,五弦一惊。
“你敢动我的人,是活腻了吗?”帝君手中积攒着一团黑气,半眯着眼,凶狠的看向五弦身后的人。
“哼,我这条贱命入不了您的眼,但是您这么宝贝这个女人,我怎能让您如愿?”
说罢便加重了力道,五弦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
“呵,威胁我?就凭你?”
好似只是发生在一瞬间,两件茅草屋瞬间炸开,巨响之后,沉香便倒在了一堆废墟之中,茅草散落一旁,泥土一块块的坠落,帝君的目光向下斜注,他的身上连一根稻草都没沾着,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哈哈哈哈……”沉香捂住心口,忽的大口呕血,将血丝啐到一旁,沉香躺在泥块上,呆呆地望着阴雨连绵的天,雨丝翩翩而落,沉美最喜欢雨天了,问起缘故,沉美总是岔开话题,她会去城南,站在阴暗处,呆呆的看向长宁阁,有一人,每逢天上落起雨,他总会在阁内安静的坐着,有时候看着书简,有时候捧着瓷杯,有时与几名好友相谈,沉香默默的离去,眼里映下的是沉美孤单而落寞的背影。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日,沉美又去看他,后来便没了后来。而后的自己一面悲痛,一面决意复仇,那些仇恨啊好像侵入了骨髓,只要逮住机会,就要让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接着,他便出现了。
五弦顾不着疼痛,展开双臂挡在了沉香的面前,“帝君!若您再动手,天神定会知晓,还请三思!”
帝君周身的黑气散去,冷漠的看着五弦,不言不语。
五弦的手臂抄在沉香的后颈处,沉香借着这股力,好受了许多,他惨淡的笑容里好似揉进了多年的美好光景,一时让人有些发怔。
“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娘子?”沉香睁大了眼睛,嘴角还挂着血丝,在乌黑的瞳孔里,五弦什么也看不见。
“你……何必如此?”五弦的鼻头有些发酸。
“真好,终于……终于……要结束了……咳咳……”
“你不会,不会有事的,沉香,你相信我,我们会救你的。”五弦有些语无伦次,揩掉他不断吐出来的血迹。
“救不了了,我自己知道,从和蒲山鬼做交易那一刻起……唔……”
一根长箭呼啸而来,狠狠的扎在了沉香的月匈膛,岚筠赶紧去追,而沉香双目睁圆,帝君赶来查看时,伤口处淡蓝色的麻衣已被染红,帝君拦住五弦要拔箭羽的手,摇了摇头,“箭口淬了毒,来不及了。”
五弦看着他就这么倒在自己的怀里,片刻便没了呼吸,那似问非问的眼神里,夹杂着太多情绪,五味杂陈,说好了要帮他,然后什么也没做,说好了要救他,接着他便一命呜呼,五弦觉得自己只是空有承诺的嘴,却无守诺的能力,以前没觉得有何问题,现在才知一诺千金,葬送了一条命。
泪花在沉香的脸上炸开,五弦轻轻的覆上手,帮他合上了双眼,如此温柔的少年,本无害人之心,慢慢的被逼上绝境,道德与仇恨交织,每日每夜的受尽了折磨。始作俑者藏在背后,好似操控皮影一般,诡谲的笑容也掩在了黑暗中。
“兄长,人不见了。”岚筠气喘吁吁的回来,带来一个坏消息。
帝君示意岚筠别再说话,他半蹲着,对五弦柔声道,“我们将他埋了吧!好不好?”
五弦乖巧的颔首,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五弦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万籁俱寂的黑夜,雨丝如同断了的弦。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