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总算是把药草捣好了。
党有道这家伙每次都拐着弯儿地抱怨药太少了,以至于她随便在他身上抹两下就完事,是以十分担忧疗效。
他见宋珈停下了动作,坐起身来。
“让本皇看看,这次药够不够。”党有道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神色认真地凑上前,扒开宋珈拿着药杵的手。
药钵里头盛着比平日多一倍的药。
他微笑点头,然后把衣领一解,熟练地躺在宋珈跟前,好整以暇地等她上药。
“……党有道,你伤的是肚皮,不是手臂,你自己动动手不行吗?”
“本皇躺着上药便看不见伤口,下手不准。而坐着上药……药不都就淌下去了吗?”他无辜地看着她。
“……”
于是宋珈还是呼哧呼哧地给魔皇大人上起药来。虽然已经给他上过数不清多少次药了,但让她完全心态平衡地抚摸异性的身体,她还是做不到。
是以将药抹完以后,她依旧羞红了一张脸。
看她收拾工具就要离开,还瘫在地上的党有道叫住了她:“宋珈,等等。”
“什么?”
“本皇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感觉很疼……”配合这句话,他还像模像样、慌里慌张地摸起自己的脸来。
“什么什么东西,我刚刚看着没有啊。”虽然这么说,宋珈还是走了回去。
她把工具放在一边,俯下身来观察党有道的脸。
皱着眉头左摸摸右摸摸,实在没发现任何肿块和伤口,宋珈觉得她又被眼前这家伙摆了一道。正要骂他两句,结果却对上了党有道盛满柔情的双眸。
鬼使神差,她并没有抽身便走,而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接着,她便感受到一个冰冰凉的触感印在了她的额头、鼻尖,最后是她的唇瓣。
心脏燃烧起来,紧接着便是全身变得无比灼热。
宋珈难受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冥河底部,周身因为被撕扯啃噬而疼痛难忍。而除了如同利刃一般滑过的鬼魂之外,包裹着她的,是无尽的黑暗。
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她伤痕累累、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无限虚空之中。
“又是你?你就是天天在这里等,也等不到那个人。”一道尖锐的女声出现在她的耳畔。
“……你是不是认错鬼了,我刚刚才掉到这里头来……”
“咦?是吗是吗?你和那人怎么长得这般相似?”声音转到前头来,原来是一个小狐妖化作的鬼,不过只剩空有一张脸的光影了,“……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你是个女娃,而那个人是个男娃……”
“长得相似……和我?”
“可不是,都是脸蛋惨白惨白的……”
“……”宋珈觉得现在随便捞一只鬼都是一张墙灰似的脸。
“哎呀!我真是笨呀,明明有个这么明显的区别,我愣是没看出来。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像血一样,配上他那副冷漠的神情,真是吓死个人!”说到“血”字的时候,她还特意拉长了声线以示强调。
“……不仅眼睛是红色的,或许相貌还挺出众。”
“嗯……你猜对了……咦,你要去哪?”狐妖发现自己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就已经走到几米开外去了。
……就是掘地三尺,她也要把党有道从河底泥里挖出来。
鬼魂继续蚕食着她的身体,贪婪地欲把她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同类。宋珈在暴风雪一般刮过的鬼魂中四处寻找魔皇的身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消失。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
居然是祟缙。
“……兔子?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会也……”
祟缙只是摇摇头,笑着不说话,指了指宋珈的胸口。
她顺着祟缙的指尖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胸口上已然挂着一条镶着黑玉的项链。
宋珈还是没搞懂:“就为了把这条项链还给我?”
兔子还是摇头,轻轻道:“我把我自己装进去了。你还记不得,我跟你承诺过,我会永远追着你不放。”
听及此言,宋珈才意识到祟缙的身体近乎透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兔子,你到底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宋珈,这个问题,你应该最明白,不是吗?”
那时,他们从闹哄哄的戏院里走出来,背后传来击鼓报幕声,而宋珈则问了他那个问题,关于值不值得的问题。
“我现在在做的,无非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你……”
她坚持了这么久,被佛子逼入墙角的时候没哭,被鬼魂啃噬得疼痛难忍也没哭,可不知为何,现在却泪如雨下。
祟缙走上前,轻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伴随着这一吻,宋珈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的身体逐渐复归原位,而兔子却渐渐地消散、隐没,直至彻底消失。
“兔子……不……不要……”
然而纵使她再如何泣不成声,她都再也抓不住为她殒身的兔子的七魂六魄了。
胸口的黑玉,也随祟缙脚步而去,化作点点的星光融入黑暗之中,她用手去追,却什么也没追到。
这些飘散的星光好像灼伤了四处乱飞的鬼魂似的,它们突然把自己嚎叫提升了数个分贝,并且跟疯了一般横冲直撞起来,即使光点已经完全消失,这些吵闹的魂魄依旧没有消停的趋势,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不对……不对……”
她抹干眼泪,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闷响,刚刚还一片死寂的河底,现在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
原来这些鬼魂并非是因为那些小小光点而担惊受怕,而是源于某个更为强悍可怖的东西。
宋珈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如此大的动静,结果差点被飞过来的鬼魂给直直撞倒。她几乎没法往前挪动一步,只好放低中心靠近地面,蹲伏在河底,静静等待风波过去。
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破开河面直射下来,伴随着巨物移动的声响,宋珈目瞪口呆地看见冥河正从正中央被切开,那些在黑暗中凶神恶煞的鬼面经由光芒的照射一个个变得愁眉苦脸、痛不欲生。
被切成两半的冥河像两头巨象一般缓缓移动开来,暴露出一大片越来越宽广的河床。河床之上,便横亘着奈何桥。
宋珈原本浸泡在冥河水中,随着水体的挪动,她现在暴露在了干涸的河床之上。
此时,又一道光芒直射入冥界的天空。不同于最开始的自然光,这是一道红色的光芒,活像一根血柱插入天穹,亮得刺眼。
而站在柱子顶端的,是一个宋珈如何联想都联想不到的人。
党有道套着一身被鬼魂撕扯殆尽的破衣烂衫,披散着一头狂乱的黑发,立在血柱的末端。
平日里看惯了他软乎乎怂包的模样,现在的样子反倒让宋珈感到有些陌生。
不过好在,党有道还没被鬼魂们吞吃入腹。
听闻到如此之大的动静,阎罗王率众鬼兵急急赶来。纵是他这样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一介鬼王,看到冥河被从中分开的场景,还是差点惊掉下巴。
“……你到底是谁?你,你要干什么?”鬼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质问党有道。
“本皇只不过……是一只鬼。”
“……原来如此。”能把冥河直接分开,并且自称本皇,世间约莫也就只有一人。
“本皇想见一个人,但是待在这条河里怎么等都等不到,所以就凭一己之力出来了。”这句话虽然是正儿八经被说出来的,但怎么听怎么有点贱贱的,可能是党有道重读了“一己之力”四个字所致,“希望鬼王能给放个行。”
“哼……本王早就听说魔皇陨落,迟迟不在地府见到魔皇英姿,原来是躲到冥河里头来休养生息了。”
这话里莫名地透出一股阴阳怪气。
“鬼王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本皇听得出来。但是,本皇的确既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也没有躲在哪里筹谋什么。”党有道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被如此对待。
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除了等待便是等待,眼光在奈何桥上反复逡巡,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身影。他的愿望很简单,就只是“见”而已,能说上话或许都是奢求。
他也不想把好好一条河给掰开,可是,他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又找不到她的所在。
“再重复一下,本皇要求不多,就只是想见一个人,仅此而已。”
不论是奈何桥上的亡灵或者桥头的老婆婆,还是冥河底的冤魂,此时都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这场奇幻而怪诞的对质。
一位男子分开冥河只要求见人一面,对面是浩浩荡荡的阴司鬼兵。
一方安然自若,而另一方屏气敛息。
双方之间仿佛拉开一条死寂的弦,这根紧绷的弦最后由阎罗王一举挑断:“魔皇说笑了,这么一丁点大的要求,无异于一条亡魂希望实现自己的遗愿,本王怎会苛刻到连这点心愿都不帮人实现?”
“……”宋珈深觉这阎罗王一说话就让人颇为来气。
可他倒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话音刚落便大手一挥,让鬼兵给魔皇让了一条出路。
“多谢。”党有道气势一下子软了下来,拔脚便往外飞去。
忽然,一声惨叫声传来。
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分分各归其位的众人闻声又忍不住朝天上看去,只见一只鬼兵身首异处、坠入冥河,而没飞多远的魔皇恰恰停在事发地,脸色难懂。
大家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皮皮可是看的一清二楚,那阎罗王前脚放党有道离开,后脚便暗使阴招、以手下一条小命为代价嫁祸于人。
果不其然,鬼王把握好了节奏,一待众鬼兵发生骚动,他便扭曲了刚刚还和颜悦色的神情,以一副“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愤恨表情骂道:“魔皇,本王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而你却仅仅因为一个小小鬼兵不小心当了你的道而痛下杀手,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本皇,真的,什么都没做。”党有道双眼紧闭,仿佛在强忍着情绪。
“破开了我冥界冥河不说,还肆意蹂躏我冥界生灵,魔皇,本王今天就是个死,也要将你就地正法!”
阎罗王狡猾地先发制人,让党有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了显得他心虚,留下来只有动手才有活路。
但是动手的话,不就印证了鬼王的谎言么?
要是他再蛮横一点,便可完全不在意鬼王的栽赃嫁祸、直接甩手走人,可是,他是党有道。
他选择留下,听候处置。
宋珈蹲在底下,觉得能给党有道急死。原来这家伙次次被人揍被人打都是这么得出来的。
党有道三下五除二就被区区鬼兵制服,明明脸上满是屈辱和不甘,却死都不开口解释,也死都不回手反击。
难以置信就是他这个怂包,刚刚凭一己之力将整条冥河劈成了两半。
许是耳边冥河震耳欲聋的轰鸣震得她胃液翻腾,心底一股无名火忽地冒了起来,宋珈猛提一口气,飞至鬼王头顶,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脚顺带几个大嘴巴子。
阎罗王被这从天而降的几下打蒙了。他晃晃头定睛一看,发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正在和鬼兵打作一团,企图把魔皇从桎梏中拉出来。
宋珈空有打架的气势,却没有足够的实力,是以她十分珍惜每一次对手露出的破绽,最后终于在还没被打趴前顺利拉住了被钳制的党有道的手、一口气将其拽出了束缚。
手心忽然变得很温暖。
党有道顺着感觉看去,看见一张气鼓鼓但是倔强异常的脸。一看见她的脸,他便感到甚是心安。
“宋珈?你怎么来了。”他趁机回握住她的手。
“……我要是不来,你就又要被打哭了。”
“……”
阎罗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被一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连到手的魔皇都能搞丢,气得毛发倒立。
“好,好,一个魔皇不够,又来一个妖女,你们两个今天哪个都别想走。”
说着,他嘴唇快速地蠕动起来,召唤出了各路牛鬼蛇神,就像一个兵器收藏家一口气把所有武器全给扔了出来。事到如此,就真不能称之为厉害了,只能称之为颇为失态。
“如此过分地以多欺少,阎罗王恐怕是世间最宽宏大量、最正大光明的人了。”宋珈冷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平常连一句指责都要斟酌半天的她,只要一和党有道待在一起,就会把所有的友好和委婉抛到九霄云外……
鬼王恼羞成怒,怒吼了一声,便指挥着他召唤出来的那堆妖魔鬼怪朝宋珈扑去。
以为和某人待在一起的结局还是会被揍,结果宋珈闭眼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拳打脚踢的降临。
一睁开眼便看见党有道挡在她的面前,一只手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抬在胸前。
要不是场景很肃杀很残酷,党有道这个姿势会很像要举起一杯酒来喝。然而他刚刚恰恰是靠一个这样的动作,让鬼王的所有法宝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
没有人看清那一瞬发生了些什么,那些怪物像是凭空蒸发一样消失不见,连鬼哭狼嚎都是戛然而止。
此时的魔皇像是从沉睡中觉醒了一般,一扫先前的沉闷木讷,双目红光大盛,神情阴鸷狠厉,一副势必要和鬼王斗争到底的架势。
“……党有道,党有道,你还好吗?”头发都竖起来了。
“乖乖站在我身后。这次,我不会再哭了。”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