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不觉间云绯若已在闲雨阁住了半年有余,而绝魄之毒也在这半年中被彻底拔除。费时之久大出玉衡的意料之外,原本他以为绝魄再是霸道,但终究只是出自芳华门而已。
这半年倒也并非完全在治病,玉衡早将璇玑心法授予了徒弟,并倾力护持,助她修炼。有璇玑玉在手,玉衡相助,兼且云绯若本就聪明颖悟,因此不过半年功夫,她居然已经颇具根基。
杨柳二姝也极为喜欢云绯若,每日除了尽心照顾,偶尔还指点功法。没过多久,三人便时常互相切磋,闲雨阁更是多了一分热闹。
只是夜深人静时,云绯若不免想起北辰宫的两位姐妹。
楼翦秋和初颂在遇仙池畔被虚空一番呵斥,颇为提心吊胆了一阵。后来不知道是他忘了,亦或真的担心玉衡拿他问罪,此事居然无人提起。尽管世事如常,但少了一个云绯若,楼翦秋尚还不觉得怎样,初颂却无时或忘,便是连吃块糕点都会唉声叹气,一口一个若若也爱吃。
次数多了,楼翦秋不免有些生气,奚落道:“如今小若在璇玑门做了玉衡真人的爱徒,一堆人围着呢,早就忘记你了。不然的话,这都半年了,她有想到过我们吗?”
“哎呀,也不知道她伤好了没!听说芳华门看着仅是弄些花儿草儿的,歹毒起来可也没底呢!”楼翦秋不提倒好,她一说,初颂就掂记起云绯若的伤势来了。
楼翦秋皱着眉,手上翻着一堆破破烂烂的经卷。这是她入门时到手的北辰宫修炼入门心法,这么多年过去了,闭着眼也能摸到哪个字在哪一页。只是那些字看起来全认识,连在一起便有些看不懂。门中也没有谁能加以指点,全靠自己领悟,基本上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秋姐,这些东西你都看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死心呢?话说璇玑心法与北辰的流光心法同出一源,若若如今有玉衡真人悉心教导,如果已经伤愈了的话,必定一日千里。”
楼翦秋手上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出初颂。
“小颂,当初在凌仙峰上时,玉衡真人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去璇玑门找小若玩耍?”
“是啊!”初颂欢笑了起来,抱着楼翦秋胳膊晃悠,道,“秋姐,你也想若若了是不是?反正现下翠琉峰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我们找管事告个假,去寻若若?”
“那么远呢......”楼翦秋神色犹疑,却也有所意动。
于是隔了几日,姐妹二人编了个理由,便往青渺峰一路找来。
那天正好轮到柳儿值守,一开门便见到树下依偎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女子。原来翠琉峰同青渺峰之间路途虽不甚远,但却不通往来,故而姐妹二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费尽周折地到了这里,一路的艰险自不待言。
柳儿问明了情形,带着她们二人去换衣洗漱,又命厨房备了餐食。
闲雨阁虽只是璇玑门待客之所,但建筑婉秀,雕梁画栋,处处可见心思。当年璇玑门下弟子说道此处算是本门的门面,自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故而精心建造,很是费了番功夫。
楼翦秋入北辰宫十数年,一向住在峰下,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光景。又见柳儿与杨儿忙前忙后替她二人张罗,心中钦羡不已。想到小若竟有如此好运,话语间难免微露酸意。
柳儿何等聪明,她在芳华门中看惯了旁人脸色,楼翦秋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言自明。彼时云绯若刚行过一次功,正在沉睡之中。玉衡因消耗了不少真气,也回修元殿入定去了。柳儿便自作主张,令她二人隔着窗子看了眼云绯若,就催着鹭鸟将她们送回去了。
待云绯若醒来,柳儿只说北辰宫管事只给了二人几日假期,所以赶不及她醒来,故而只得匆匆走了。
云绯若不疑有他,一番捶胸顿足,只恨自己睡得不是时候。
倒是杨儿私底下埋怨柳儿:“人家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你怎么就这样赶走了?”
“哦哟,我的傻姐姐,你没看见那楼姑娘的眼睛吗?就差嵌在咱这闲雨阁的柱子上了!到时候云姑娘一留,她岂还有愿意走的时候?”
“璇玑门也不是养不起两张嘴。”杨儿不以为然,“我看那个初颂姑娘挺有趣的,若是留在闲雨阁作伴也不错。”
“可别!她们总是北辰宫的人,门尊已经抢了个徒弟回来,大大得罪了北辰宫掌宫。若再留两个外门弟子在此,门尊是不怕,但仙道上下那么多只眼睛看着,怕是难堵悠悠众口。到时候门尊跋扈之名更加”
杨儿叹了口气,仍是念念不忘初颂:“那孩子真招人喜欢,一双眼睛干净得跟山涧清溪似的,又有灵气……”
如此数月又是一晃而过。
待到云绯若康复,闲雨阁上下又是一番忙碌,开始筹备起拜师大典了。璇玑门立世两百年,从未如此在收徒之事上大张旗鼓,门下弟子也从未在青渺峰相聚一堂。
但忙碌是别人的,不关师徒二人的事。
闲雨阁背山,东角上有汪溪流汇聚而成的小池,如镜一般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苍翠的山崖。水边一处轩亭,飞檐斗拱,玲珑精巧。
师徒二人就坐在亭中下棋。云绯若本无兴趣,但玉衡认为徒儿年幼浮躁,下棋有利于她禅定。师父既这样说,做徒弟的自然唯有听命。
只是终究耐不住,一双杏眼便时不时地乱转,看得玉衡唉声叹气:“罢了,你自己琢磨,我一会儿再过来。”
云绯若顿时忙不迭地点头,一看师父离了视线,她即刻抛了棋子,脱了鞋袜下水池子里去了。
待到玉衡返回,只见徒儿正赤足踩在水中的砾石上,裤脚高挽,露出一截如凝脂一般的小腿。她俯身望着水底,宽大的云丝袖有一大半浸在了水中,却浑然不觉。
“嗯哼!”
玉衡咳了一声,云绯若抬眼一望,脸上一片慌乱。
“师父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怎么,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了?”玉衡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看看你,好好一个姑娘家,跟个野孩子似的。幸亏也没人看见,不然丢的是我的脸!”
云绯若这半年同玉衡相处下来早已摸清他的脾性:嘴上越是不饶人,越不会往心里去;若是真的恼了,他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
于是她便嬉笑着一步步走向池边的石阶,仰了脸对玉衡道:“师父你知道吗?这池底竟然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鱼,滑溜异常,我捉了半日也没能捉住一条!”
她的脸上满是水珠,一头青丝也湿淋淋的,玉衡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眼熟。好似记忆的极深处,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子,不着鞋履,衣衫单薄,轻笑着向他走来。
那是谁呢?
云绯若上了岸,却见师父怔怔地瞧着她,一脸茫然。
“师父?”
玉衡顿时回过神来,淡笑道:“嗯,你既这么闲,明日便同杨儿一道去迎接客人吧!他们算起来也是你的师兄,正好可以亲近亲近。”
“可我从未学着待人接物。”云绯若白了小脸,怯生生地问道,“若是招呼不周,给师父丢了脸,师父能不能不要罚我?”
玉衡被气笑了,这算是丑话说在前头吗?有心想要斥责几句,又见她一脸的认真,隐隐觉得有些不忍。
“没什么可丢脸的,为师也没指望你替我长脸。”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横了她一眼。
云绯若吐吐舌头,她就知道自己一旦装可怜,师父便无可奈何。世人都说璇玑门的玉衡真人恃才傲物,骄横无礼,却不知他私下里最是平易近人,连杨儿柳儿都不怵他。
杨儿打了个喷嚏。
她朝门外望了望,碧色晴空好似在一瞬间变了脸,阴郁起来。
“快下雨了。”
她记起那对师徒还在后山下棋,想着要去送伞:门尊自是不需要,小若终究大病初愈,可受不得寒。
与云绯若相处这半年来,她竟觉得这姑娘比自己的孪生妹妹更与她意气相投。闲雨阁中琐事不多,两人眼错不见就溜去打野味酿果酒,惹得玉衡笑骂她们是对“酒肉姐妹”。
“杨儿姐姐,师父叫我明日同你一道迎客。”云绯若手上拈着一朵浅紫小花。回来时路过一处光秃秃的峭壁,灰褐色的山石间独独长满了这种花,却在高处。她一时玩心大起,想试试自己近日所学,便提气一纵,竟让她真的摘到了。
“紫念?”杨儿面露赞许,“想不到你惫懒若此,进境却不慢。”
这种紫色小花虽不起眼,却最是挑剔,只生长在悬崖的极高处。
“今天这是怎么了,师父嫌我懒,你也这样说我。”云绯若本来得意非常,闻言便垂了脑袋。
她这情态实在惹人怜爱,杨儿抚了抚她有些毛躁的发丝,失笑道:“我这不是在夸你么?听不懂好赖话,果真还是个孩子。”
“是啊,夸我之前先损我一句,欺负我听不懂呢!”云绯若眨了眨眼睛,腻在杨儿身侧,忽然贴在她耳边道,“杨儿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师父啊?”
“什么!”杨儿吃了一惊,好像见鬼似的跳起,“你一个小姑娘家胡说八道,也不害臊!”
“被我说中了!”云绯若拍着手,笑道,“喜欢我师父有什么打紧的,师父修为又高,长得又俊俏,脾气又和善,我也很喜欢呢!”
“住嘴吧你!”杨儿气得奔过来捂住她的嘴,骂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是柳儿是不是?这贱蹄子,三天不打上房翻墙,反了天了!”
“她也就提了一句,我自己看出来的啊!”云绯若嬉笑着跑开,躲到门外对她扮了个鬼脸。
杨儿并不去追赶,只是怔然站着,眼睛不知瞧到了什么,嘴角渐渐泛起一朵温柔的笑。
“啧,又单相思了!”柳儿站在门外,对着云绯若道,“姐姐跟你说啊,将来若是遇见一个可心的男子,一定要告诉他你喜欢他,千万别跟那傻姑娘似的,说么不敢说,放又放不下。”
“可如果他有了意中人呢?”云绯若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态。
“抢了再说!”
“柳儿姐姐一看就很有经验,不如给小若讲讲?”
“这个么......”柳儿正有些陶醉,猛然一低头,却见云绯若正满脸促狭地看着她。她忽然醒悟过来,这丫头是拿她取笑呢!
“死丫头!才来了多久,就学坏了!”
“活该,不都是你教的!”
杨儿听见动静走出房门,正巧看到柳儿气呼呼地满院子追赶云绯若。一粉一绿两条身影时而纠缠,时而飘散,好像盛绽了一院子的花红柳绿般,格外赏心悦目。
“这孩子的修为都快赶上柳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