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琉峰往西数百里,矗立着一座险峻山峰,遥望好似直入云间,与碧空相接。
这便是璇玑门所在的青渺峰,与翠琉峰同处云常山脉。数百年前流束子云游路过此地,见山峰苍翠欲滴,云蒙雾罩,飘飘渺渺好似不在人间,于是便以“青渺”名之。玉衡遵从师命离开北辰宫后在此落脚,创建璇玑门,从此这处原本荒无人烟的所在日渐兴盛。
璇玑门建筑简单,峰顶一座三进的院落,主殿名为修元殿,供玉衡师徒日常起居。山腰的空旷处另建一处庭院,以备接待宾客。
原本连山腰那一处房舍也是没有的。后来上山寻访之人太多,而青渺峰又太高,玉衡无奈,只得接受了门下弟子的建议,在离地近处选址另建一处屋宇。
落成之日,恰好兰芷来访。二人坐在窗边下棋,兰芷望着窗外大雨如注,随口念出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
玉衡深觉此诗颇为合乎他当时的心境,于是便将这一处命名为“闲雨阁“。
闲雨阁前山势平缓,疏朗开阔。屋前犹有一片空地,绿草茵茵,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煞是好看。
一名青衣小婢脚步轻盈,手上托个朱漆方盘推门进了一间朝南的屋子。
“门尊,云姑娘还未醒来吗?”
玉衡抬眸看她一眼,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的确小看了芳华门。”
“不如我让柳儿回去一趟,求求兰芷仙子……”
“阿芷心性刚烈,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这孩子。”玉衡摇摇头,“况且我也不打算再同她纠缠不清了。”
“门尊这样说,不知道打算怎么处置我与柳儿?”
原来这婢女名唤杨儿,与她口中的柳儿乃是双胞姐妹。那年兰芷在闲雨阁中逗留了几天,深觉不便。她在芳华门中地位尊崇,一向是呼来喝去习惯了的,又岂会受得了身边无人可用?于是隔日就让芳华门送了两个女弟子过来服侍。
待到离开璇玑门时,她想到这两个侍女的去留,忽然起了点小心思。若是把这两人留在闲雨阁,往后旁人来了一问,岂不是天下皆知自己与玉衡之间关系匪浅?如此一来,芳华门也无人再敢小觑。
因此执意将二人留了下来。
后来便成了惯例。
说来有趣,堂堂璇玑门下,一向用的竟然是芳华楼的侍女。
杨柳二婢是近年才入了闲雨阁的,因生性聪慧,玉衡便传了她二人璇玑心法第一卷,也算有半师之谊。故而此时杨儿听玉衡谈及与兰芷之事,她虽不明就里,却也不能不问一声。
“你该知道我一向没什么门第之见,去留全凭你们自己。若是愿意留在闲雨阁,过些日子我便打发人去知会芳华门,料你们掌门不至于驳我这个面子。”
杨儿面露喜色,立即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那就多谢门尊了,我们姐妹愿意留在闲雨阁。”
这几日她惴惴许久,深恐玉衡收回心法,将她们赶出门去。她在芳华门不过是个低阶弟子,全然接触不到上层心法,入了闲雨阁不过三年,深感修为大进,自然不愿离去。况且她们姐妹在璇玑门虽名为侍女,但来往宾客皆是各派翘楚,看在玉衡面上对她们也礼敬有加,又岂是芳华门能比的。
玉衡点点头,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床榻上气息越来越弱的云绯若。
杨儿不敢多加打搅,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
“杨儿,门尊怎么说?”
柳儿与杨儿一般装束,也是一身青衣,双髻垂鬟,浑似一人。只是柳儿稍瘦削些,看起来更伶俐。而杨儿面容略略圆润,比柳儿多了分可亲。
“门尊同意我们留在闲雨阁。只是如今云姑娘昏睡不醒,他怕是没心思处理我们之事。到时候门中想起我们二人,我们是回去呢还是不会去呢?”
“佛祖保佑,云姑娘一定要早早醒来,长命百岁!”
杨儿沉吟半晌,疑惑道:“说起来芳华门制香术虽然高明,但玉衡真人功力深厚,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啊!”
柳儿叹了口气,以手扶额:“我们在门中接触到的不过是皮毛罢了!我倒是无意间听说璇玑门有方至宝,乃是芳华门的克星。”
“你说的莫非是指璇玑玉?”
“嘘,话不能乱说,门尊最忌讳旁人提及这物件了。”
杨儿甩开手,白了柳儿一眼:“不是你招着我说的么?”
柳儿吐吐舌头,对着杨儿做了个鬼脸。姐妹二人嬉笑着一前一后,追逐远去。
“璇玑玉?”
玉衡眉心一动。
他这几日费尽心思,那缕绝魄却仍在云绯若心脉间缠绵不去。他修为虽高,奈何云绯若功力实在太浅,无法配合他一道驱除毒香。
“克星?阿芷怎么从未同我说过此事?”
玉衡轻展右掌,聚神凝气。片刻过后,掌心上方氤氲出一方晶莹美玉,将斗室映得异彩斑斓。细细查看,只见那玉色泽润白,不过寸余见方,玲珑浮凸,内中隐有碧色流动,倒像是一件活物。
“是了,她知道璇玑玉于我而言无异于性命,自然不必担心被旁人夺去;而我与她交好,自然更不会有用得上此物的机会。”
世人皆知璇玑玉乃仙道第一重宝,若修炼之人运用得当,修为自能突飞猛进,因此从来不乏人觊觎;可惜也只有想一想的份,连沾个边都不成。
“璇玑玉若是沾染了绝魄,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玉衡修眉紧锁,闭了闭眼。这玉干系重大,实在令他难以决断。
“也罢,她也是受我之累,我既收她为徒,自然要护她周全。不然传出去连自己弟子的命都保不了,岂非遭天下人耻笑?”
心意既定,玉衡当下便翻转手掌,将璇玑玉置于云绯若额前。真气催动之下,璇玑玉内里碧色流动愈发迅捷,转瞬间便渗出玉面,将一方皎洁白玉转换成了一抹碧绿。此时的璇玑玉通体透亮,如同暗夜的星子一般光芒璀璨,满室翠色流转。
榻上的云绯若额间微有薄汗沁出,苍白的面容渐渐浮出一丝血色。玉衡心中略定,看来柳儿所言不虚,这绝魄的确为璇玑玉所摄。既有效用,那么再依法施用几日,大约便可痊愈了。于是收了璇玑玉,又唤杨儿进来照料。
“门尊,您是想到法子替云姑娘疗伤了吗?”
“嗯。”玉衡抬脚正欲出门,听见杨儿这一声问,便扭头看了她一眼,“待阿若醒来,叫她谢谢你们姐妹。”
杨儿脸上通红一片,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柳儿是经人授意才故意将话题引到了璇玑玉上头。此时见玉衡察知他们用意,不由又羞又愧。
这时床榻突然剧烈抖动了起来,杨儿吃了一惊,忙过去探看究竟。只见云绯若闭着眼睛,满头大汗,一张小脸扭曲得极为古怪,好像在遭受什么酷刑一般。
“明明脉息有力,已经恢复了许多啊?”杨儿拿了块丝帕拭汗,心中疑惑,“难道是绝魄药力太猛,故而极难从心脉之中分离所致?
外间发生的一切,云绯若一无所知,她此刻正身如浮云,在漫无边际的大雾中飘浮。
“这是在哪儿呢?”
啊,是了,清霄殿!这是他们所有外门弟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惜她从来只能远远地站着,偷偷瞧上一眼。
但这时却有人牵着她,走过那汉白玉栏杆围绕的广场,将她引入了雕梁画栋的大殿中。
座上老者仙风道骨,慈和可亲,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望着她:“为师已许久不曾亲自传授了,便让你小师兄代授罢!”
那牵着她的人面目模糊,隐约是个俊秀少年。他手掌温润有力,在老者发话后侧首低语:“却不知你该叫我师兄呢还是师父?”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些窘迫,又有些欢喜,掌心濡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转瞬间二人似乎已十分熟稔,她剑尖轻挑,将少年的发带拨落。少年却也不恼,飞身接回了自己的发带,含笑道:“师妹果真天资聪颖,这套剑法我都练了许久呢!”
刹那间场景转换,窗前一墙盛开的荼蘼,金黄的花蕊,洁白的花瓣。她满心欢喜地穿着嫁衣,倚窗而立。
她听到墙的那一侧有人道:“他闭关了这么多天,终于决定断情绝欲,去清霄殿接任掌宫之位了!”
“断情绝欲!”
她脑中“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身上的大红嫁衣好似瞬时四分五裂,飞了出去,将那洁白如玉的荼蘼染上了凄艳的血色。
但她又觉得那血分明是从她口中溢出,身上每一块肉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般,疼得五脏六腑跟着抽搐了起来。
“小师兄!”
云绯若倏然惊醒。
“啊,你醒了!谢天谢地,你都昏睡了多少天了!”杨儿喜不自胜,踢踢踏踏地跑出去,“我去找门尊,他一定高兴坏了!”
“这是什么地方?门尊?”云绯若抬眼望向窗外,此时已经月过中天,一轮如钩弯月悬挂树梢。她苦苦思索良久,才记起似乎是在寒梅林中,她闻到了一缕奇香,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杨儿出了门,径直往修元殿方向去传讯。走了一半,忽然想起这个时辰门尊多半已经入定,云姑娘醒来固然是件喜事,但万一在门尊心中,她并没有那样的分量呢?
杨儿迟疑片刻,终于决定还是等到天明再说。待返回到闲雨阁的院子里,打算告知柳儿时,她蓦地发现月光下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那人散着发,长衣飘飘,负手站在云绯若房间门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门尊,云姑娘醒了。”
“知道了。”玉衡踌躇了一阵,又望了一眼虚掩的房门,“你进去吧,我走了。”
“是。”
杨儿狐疑地看了看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竟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丝不舍和牵挂。虽说忧心徒儿病情也未尝不能理解,但以玉衡的道行,似乎全然不必如此。
“小师兄?”
“小师兄……”
“小师兄!”
这一声声的呼唤叫玉衡头痛欲裂。这声音,这语气,都是如此的耳熟,令他无法摆脱,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从何而来。好像千百年来,就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于他心中,叫他一声“小师兄。”
如今,这个声音自他徒儿房中传出,如此真切。他明明一伸手就能找出真相,但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彷徨了。
“多半是错觉吧?”
玉衡摇摇头,脸上一片迷惘。再回头时,只见那扇门紧闭着,窗上烛影晃动。他听见一声轻咳,杨儿走了出来往厨房去了,想是打算烧点热水。
玉衡凝眉思索片刻,聚气唤出璇玑玉,翻腕一指。那玉化成一道清影,从门缝中驰入,瞬息不见。
云绯若微睁着眼躺在床上,忽见室内弧光一闪,一方美玉落在枕边。她伸手将它握在手心,阵阵暖意顺着掌中脉络一直往上,片刻间浑身上下如同被包裹在最轻软的云丝之中,所有的痛楚皆消弭无影。
“璇玑玉有助于运功疗伤,你且好好保存。”
云绯若又惊又喜。方才她已向杨儿打听了一些情况,恍惚间记得自己的确是拜了师,却又觉得那是白日梦一场。这时听见玉衡声音,手上又握着璇玑玉,才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拜了师。
她哽咽难言,待要斟酌词句道个谢,脑中却又混沌起来,眼皮无法自控的黏在了一起。
“不,我不想睡,我还要去见见师父......”
玉衡在外侧耳倾听,知道她终于在璇玑玉的护持下安睡了过去,唇边笑意微露。
“门尊,你又回来了?”
杨儿一手提了壶热水,另一手拎了个铜盆,不由愣住了。
“你也去休息吧,阿若睡着了。”玉衡抬头招了招手。一团硕大的阴影自空中落下,他跨上鹭鸟,往修元殿方向去了。
只余下杨儿呆立在当地。